第44節
一想通,她方才失掉的氣力便迅速地恢復了過來。 那個黃姆要她博取李玄度的歡心,好叫他不再防范自己,如此方能刺探他的機密。 這老姆人雖可厭,但說的這一點,菩珠卻是十分認可。 她懊悔,自己剛才糊里糊涂竟然真的聽了他的,就這么回來了。 這豈不是坐實了他有用她便貼上去,無用她便掉頭走的做派? 這真的是冤枉。她絕對不會承認自己這種人。 方才她實在是心里太亂,他又趕她走,她不走還能怎樣? 當務之急,她得趕緊回去向他解釋,免得造成誤會,影響接下來的關系。 菩珠立刻回到妝奩前,對鏡重新理了下妝容,再次來到靜室。 室內燭火依然亮著,他人卻不見了,那個駱保也不見了。 菩珠召來值夜老姆,問秦王去了哪里。老姆指著走廊盡頭的方向,說先前看見秦王朝著那里走了過去。 他沒有回瓊苑更衣,衣衫不整,不可能就那樣外出,菩珠猜測他人應當在王府后院的某個地方,便叫婢女在前挑著燈籠照路,穿庭過廊,沿甬道一路尋了過去。 清望齋、曲流亭、玉翠池,找遍了幾個有景的地方,始終沒看到他的人影,最后立在一個三岔路口,一時正想不好該往哪條路去,見左邊來了個看著像是守夜門的雜役老姆。待人到了近前向自己行禮,便隨口問是否看到過秦王。 老姆指著西北角道:“殿下仿似去了鷹臺?!?/br> 菩珠一喜,朝老姆所指的方向而去,走到道路盡頭,看到一道墻垣擋路,有扇顯得有些破敗的門。 門半開著。她走了進去,有條通道,一直朝前延伸,道路的盡頭,隱隱可見一片被夜色勾勒出的角樓輪廓的暗影。 她昨夜才入的王府,今日回來,白天也未四處走動,對王府的布局并不清楚,但方才那樣找了一圈下來,只覺假山流水,處處景致,看得出有人打理過的樣子。唯獨這扇門后,走了不過一箭之地,路上便爬了荒草,那荒草瘋長,再走幾步,竟將前頭的路也給埋了。 四周沒有半點聲響,只剩走路時裙裾擦過荒草發出的窸窸窣窣之聲。除了婢女手中的幾只燈籠照著腳前的一片地,其余的地方黑漆漆的,只覺長滿了大片大片的雜木。 看得出來,從前這里是個林子,如今無人照管,樹冠高低相雜連成一片,附近的山石更是頹塌倒地,到處都是萋萋野草。 不過隔著一道墻垣,王府里竟還有如此一個荒蕪落敗的角落。 婢女漸漸膽怯,幾人縮在了一起,看著都想掉頭回去了,但王妃沒有開口,她們也不敢亂動。 顧名思義,這里從前應當是用來豢養鷹犬的地方。但這么多年無主,且地方偏僻,之前王府準備大婚之時想必忽略掉了,未曾清理。 菩珠也疑心方才那個老姆看錯了。 李玄度跑這種鬼地方來做什么? 她舉目眺望一眼前方,忽見道路的盡頭隱隱飄著一點燈火。 婢女們也瞧見了,愈發害怕。紅兒顫聲道:“鬼火……” 菩珠后背亦開始發毛,卻不愿在婢女們面前露怯,壯著膽子又看去,覺著像盞燈籠,遲疑了下,硬著頭皮下令繼續前行,很快到了近前,終于看清楚了,暗暗吁了一口氣。 原來是駱保,提了只燈籠站在路邊,遠遠看去,可不就像一點鬼火飄在空中嗎,倒是憑空被嚇了一跳。 駱保聽到身后動靜,扭頭見是新王妃到了,忙小跑過來見禮:“王妃怎的來了這里?”他的語氣聽著有些驚詫。 菩珠看他是橫豎不順眼,淡淡地道:“殿下在嗎,我尋他有事?!?/br> 駱保低聲道:“殿下在放鷹臺上納涼?!闭f著,指了指道路盡頭的一座高臺。 菩珠命婢女們在原地等待,自己提了只八角絹紗如意燈籠,朝著朝高臺走去,到了近前,繞過一道坍塌了一半的殘垣,她停了腳步。 遮月的那片烏云恰游走而過,月光終于亮了些,灑落鷹臺,清冷如水。她看到李玄度竟仰面臥在一道高高的石階之上,階下丟了只酒壺,他的左手壓覆在額上,受傷的右手靜靜地從石階上垂落,仿佛醉后已經睡了過去。 菩珠看著那道身影,踩著沒到自己小腿的荒草,慢慢地靠去,快走到那段石階前時,腳被埋在草下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人打了個趔趄,手中燈籠一時沒拿穩,掉在了地上。 燈籠滅了,腳前變得更加暗。 她嚇一跳,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前方那道月下的臥影,一時不敢再靠近。 “你來此作甚?回吧?!?/br> 片刻之后,階上的那道臥影依然靜靜,但卻傳來了他的聲音。 雖然聲音聽起來十分疏離,但卻足夠鼓勵菩珠繼續前行了。 她走完了那片被荒草埋沒的階庭,腳上的云頭繡鞋,踩在了通往鷹臺的第一道石階上。 石階在月下泛出隱隱的玉色熒光,應是漢白玉砌。 可以想象,當年此處鷹唳犬吠,騶奴往來,何等喧盛,而今終究逃不過落敗,一級一級的階隙之間長滿青苔,落腳膩滑。 菩珠提著裙裾,小心地踩著臺階上去,終于來到了李玄度的身旁。 他依然那樣臥著,以臂覆目,未曾動過半分。 夜已深更,白日的秋熱退去,菩珠能清楚地感到自己裙裾的下擺已被草叢里的露水給打濕了,羅襪也沾漉,潮濕地貼在她雙足的肌膚上,又濕又涼,很不舒服。他身上卻就那件薄薄的直領袍,腳上連襪都無,只趿了雙木屐。 “殿下,更深露重,你也回房歇息吧,你手本就傷了,萬一再受寒,不是小事?!?/br> 菩珠蹲坐到了他身下的一級石階上,柔聲地勸。 李玄度沒有動,也沒有答她,依然以臂覆目。 菩珠在心里整理思路,再次開口:“殿下,方才我不是有心丟下你走的。我向你剖心,你卻不相信我,當時我心情太亂了,又怕強行留下更惹你厭惡,這才無奈先回了?;厝ズ笪冶惴此?。是我的錯,我能理解殿下你的顧慮。往后我不會再逼迫你了,我會用我行動向你證明我的誠意……” 菩珠說著說著,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淡月朦朧,他露在手臂之下的半張面容仿佛也蒙上了一層寂光。 荒臺,野草,頹山,殘階,還有身邊這個臥在石階上仿佛靜靜睡著了的男子,她的新婚郎君…… 必是月光作祟,她心里竟升出了一種她前所未有的愛憐之感,只覺這地方太過荒敗,連鬼都要出來了,不能讓他一個人留下,她非得把他弄回去不可。 鬼使神差一般,她伸出手,試探著,輕輕地握住了他垂在階下的那只傷手。 指尖碰觸到了他的手腕,只覺他皮膚冰冷,仿佛沒有半點活氣。 她心中愛憐更甚。起先本來還膽怯,待發現他一動不動,任由自己握著他的傷手,另只手臂依舊那樣覆目,并無任何的抗拒,頓時受了鼓舞,膽子一下大了起來。 她很快便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松開了他的手,朝他爬過去,試探著低面,用她溫暖的紅唇輕輕覆在了他的嘴上。 他依然沒有抗拒,更沒有推開她。 她感到他的氣息帶了點酒氣,但除了這氣息還能感覺到是熱的,他整個人,包括他的唇,全都又濕又冷。 她愈發覺得心疼,膽子也更大了,索性拿掉了他遮覆著額目的那只手臂,張嘴,含住了他的唇,帶著安慰他的感覺,輕輕親吻。 他的呼吸愈發熱了,熱得甚至灼人,帶著酒味的氣息,一陣陣地撲向她的面頰。菩珠感到一陣心慌,心神又奇怪地蕩漾了起來,李玄度這時忽地睜眼,她嚇一跳,一頓,方才的膽便縮了回去,急忙松嘴離開了他,抬頭屏住呼吸,睜大眼睛和他對望。 月光下,他面龐僵硬,兩只眼睛便直勾勾地盯著她。 菩珠膽怯,更覺羞恥,慌忙為自己方才的行為做著解釋:“殿下你也回吧。你若不回,我也睡不著覺……”一邊說著,發現自己人幾乎還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忙起身要挪開,不料才動了一下,右肩感到一痛,竟被他伸手一把給攥住了。 菩珠低低地驚呼一聲,人被他強行拖了上去,他也翻了個身。 菩珠這下真的慌了。 她身下的石階又硬又冷,硌得她很不舒適,但他這幅陌生的樣子更讓她害怕。她不敢掙扎太過。 “殿下,該回去了……”她的聲音有點發抖,氣息紊亂。 他一言不發,牢牢壓她于階,猶如釘在了地上。 菩珠很快便停止掙扎。 眼睛一閉,男人會有什么區別?她想。 雖說這里地方不舒服,她也不喜歡他對待自己的這種方式。但今晚做這種事,本就在她計劃之內,本以為沒了希望,這個月就這么浪費過去了,沒想到峰回路轉,雖那本小冊子里列明的時辰也快到點了,但說不定她運氣好,依然一舉得男? 她變得柔順了起來,非但不再拒絕,反而輕舒玉臂摟住他的脖頸,忽然這時,階下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野東西飛快地竄了過去,酒壺從階上滾落,發出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 菩珠感到正壓著自己的男人忽地停了下來。 她唇瓣微張,呼吸急促,慢慢地睜開眼睛。他雙眉緊皺,望著自己,一動不動。 “殿下……” 她星眸半閉,輕聲呢喃,伸手要將他的腦袋壓向自己,想再次親他嘴。 他方才對她做了些別的,唯獨沒有親她嘴。這讓她感到有些不快。 李玄度卻偏開了臉,片刻之后,她聽到他低沉而沙啞的嗓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了起來:“我無意爭奪皇位。你須得先想清楚?!?/br> 菩珠呆住了。 這一次,她有一種感覺,清清楚楚的感覺。 他沒有騙她,他說的是真的。 她原本緊緊摟他脖頸的胳膊控制不住地軟了下來,最后松脫了。 他很快便放開了她,自顧翻身坐起,掩回衣襟,低低地道:“滾?!?/br> 第45章 這一切來得那么快, 快得叫人完全措手不及。 他原本好好的,就是她所認知的男人的樣子。他把她壓在了身下,做著那些男人在這種時刻該做的事…… 然而突然之間, 意外便如此發生了。 他不要她了, 還命令她滾? 菩珠沒有滾, 她也沒法滾。 她的手腳軟綿綿的,渾身沒有力氣, 甚至爬不起來, 只能那樣仰面歪躺在石階上, 保持著他放開她前的樣子,怔怔地望著那道已然側身背對她的男子身影。 四周寂靜, 沒有半點聲音, 忽一陣夜風吹來, 耳畔響起樹冠隨風掠動的輕微沙沙之聲,她也感到肩膀和胸口陣陣發冷, 這才驚覺自己竟還衣衫不整。 她匆匆拉回方才落下肩膀的衣襟, 掩住胸,也回過了味,自己方才反應失當, 惹了禍。 看著他的背影,她整個人一凜,慌忙爬起來朝他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你聽我說, 我……” 李玄度忽地站了起來,那截衣袖隨了他的起身從她指間被扯走了。 菩珠坐在階上, 眼睜睜看著他踏著臺階徑直下去,穿過被荒草湮沒的階庭, 身影拐過殘垣,消失不見了。 殘垣之后,隨風飄來駱保說話的聲音,聲音很低,聽不清在說什么,應該是在詢問是否回去之類的話,很快,伴著遠去的腳步聲,菩珠的耳邊再次歸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