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唯一避免這局面的法子,就是讓他知道賜婚的真相,盡早和他達成有利于自己的約定。 但是,她手頭能夠用來和他締約的籌碼太輕了。 只是反間而已。就算現在他迫于情勢,答應保證自己的地位,誰能向她保證,日后他不會反悔?以他厭惡自己的程度,菩珠根本沒有把握能從情感上把控住他,更不用說像把控李承煜一樣了,簡直是在做夢。 如果日后,自己幫他提早登基做成皇帝,到時他反悔,哪怕自己已經生了兒子,也是無濟于事。 要廢,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她必須要做最壞的打算。 所以,想要帝后之約得以鞏固,唯有加大自己的身價,日后有助力,有依仗,令他不能隨意毀約動自己。 那么新的問題接踵而來,作為一個孤女,誰又是她將來的助力和依仗? 這個問題昨夜出宮回來,她便一直在思索。原本幾乎陷入了絕望,此刻送走懷衛,再沉思片刻,突然間她想到一個人。 姜毅,還是姜毅。 姜毅和自己父親生前關系不錯,加上之前自己結下的那點人緣,她可以趁現在想辦法去接近,認姜毅做義父,建立起穩固的個人關系。 以李玄度和姜家的關系,他若一朝得勢,日后必會重用姜毅,姜毅也會是國之重器,這一點,菩珠深信不疑。如此,日后有了義父作靠山,他想廢自己,就沒那么簡單了。等生的兒子立了太子,剩下最后一件事,那就是和他熬。 根據菩珠的經驗,一般皇帝都不長命,究其原因,要么縱欲過度,要么太費心力。 她給他開后宮,多多地充盈沒有背景威脅的美人,既能為自己博得賢名,也能讓他縱欲過度,早死。 如果他于女色這方面節制,問題也不大,想來那就是個勤政的皇帝,只要勤政,那每天就有各種他不睡覺也做不完的事,案頭來自各郡各種亟待處置的奏折,永遠不會少下去。心力交瘁,也很容易早死。 熬死了他,自己就能做太后,踩著他為自己和兒子打下的基礎,盡力而為,輔佐兒子,做一個像姜氏那樣的太后。 當然,那些都是后話,日后再論。就目前而言,她最重要的事情有兩件。 第一,和他達成一致。 第二,和他共同對付皇帝。 達成一致應該不難,菩珠有把握。對于一個十六歲就野心勃勃參與了逼宮的皇子而言,在他無奈蟄伏的時候,多了一個能在關鍵時刻助他成事的同伴,他沒理由拒絕。 難的是對付皇帝。 皇帝坐擁天下,一聲號令,驅百萬為兵??v觀前世,李玄度后來能謀事成功,也具有偶然性。譬如他受傷時,如果當時遇到的是別人,他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即便重生而來,也不可能事事皆在掌控。 任何微小的不起眼的變數,都將會對結果造成巨大的影響。 這是菩珠終于認識到的一個慘痛的教訓。 這輩子,謀江山這種事也不會一蹴而就。要冒極大的風險,其中的變數更是難以預料。 現在于她而言,婚后向他交待身份,獲取他的信任,談妥條件之后,等姜氏這根維持現狀的定海神針如前世那樣染疫死去,兄弟失去制衡相殺,到時候便利用自己的身份,幫李玄度查漏補缺,完善前世的刺殺計劃,不再是令皇帝受傷,而是一舉弄死皇帝。 順利的話,或許不用像前世那樣,要十年之后他才能做皇帝了,這也意味著,自己可以提早登上后位。 至于李承煜…… 她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在河西都尉府里自己和他花樹論琴的一幕,心中涌出一絲愧疚和遺憾。 但沒辦法,這真的是命,陰差陽錯,沒有別的選擇。作為彌補,日后倘若有可能保全他的性命,她一定會盡力。 菩珠從頭到尾細細地又想了一遍,一掃之前心間的壓抑和沮喪,渾身再次充滿了斗志。 孝昌皇帝先算計她,動了她不能動的人,堵死她的路,就別怪她站到李玄度的一方了。 殊途同歸。 只要最后能達目的,嫁誰都是一樣。 …… 延寧宮位于長安宮靠東的方位,朝臣稱之為東宮。 李承煜從十六歲大婚之后便居于東宮。東宮北是太子私邸,南面則是屬官衙署。 平日,東宮里十分安靜,作為太子的宮殿,隱有一種莊嚴氣象。然而此刻,在東宮北的一座寢殿之中,卻傳出了一道不同尋常的雜音。 李承煜宛若一只困獸,在寢殿里不停地來回走動,突然仿佛下定了決心,猛地轉身,邁步朝外走去。 “太子你不能去——” 一直在旁的孫良娣慌忙追了上來,想要阻止,見勸不住,就用力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是太子的第一個女人,東宮屬官謁者孫吉的女兒。在太子十六歲大婚娶上官太子妃之前就入了東宮。 “起開!” 李承煜一把甩了孫良娣,手勁很大,她收不住腳,重重摔在了地上,抬頭見李承煜快要跨出殿檻,不顧疼痛又爬了過去,從后一把死死拖住他的腳,聲淚俱下。 “太子你冷靜些!事已至此,陛下圣旨都下了,你不能抗旨……” 李承煜眼睛通紅,恍若未聞,一腳從她的雙手里拔了出來,繼續朝外大步走去。 孫良娣知自己阻止不了他,坐在地上眼淚不絕,心中只盼方才自己派去通知皇后的人能快點將皇后請來。 李承煜走到殿門之前,正要跨出去,身形一頓。 對面疾步來了一位宮裝中年女子,身后隨了一列宮人,大約是來得太急,作為儀仗的孔雀翚扇也未攜。 上官皇后到了,命人全部退開,自己跨入殿內,閉上殿門。 “母后……” 李承煜低低地叫了一聲。 “你去哪里?做甚?” 上官皇后問。 李承煜咬牙了片刻,猛地抬頭,大聲道:“我先前聽聞父皇有意要將菩氏許我為太子妃的,為何如今忽然將她賜婚皇叔?母后你也不喜姚家女!你為何不勸阻父皇?” “故你到底意欲為何?要去尋陛下說理?” “兒子不問清楚,寢食難安……” “啪”的一聲,一道清脆的巴掌之聲,打斷了李承煜的訴講。 吃了一耳光的李承煜吃驚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上官皇后滿面怒容,發髻上插的一支口銜滴珠金鳳步搖微微亂晃,壓低聲指著太子厲聲叱:“我看你是越活越不長進了!好容易攢了點聲望,百官如今對你交口稱贊,你是想要自毀長城不成?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如今的太子之位就穩當了!你的兄弟留王還有后頭的胡家人就等著你捅婁子鬧笑話呢!我不攔你,你這就去!鬧得越大越好,叫你父皇厭惡,叫滿朝文武全都知曉,堂堂一個太子,竟為區區一女子犯君抗命,你是有多能耐!” 李承煜的身軀緩緩地軟了下去,最后無力地跪在地上,低下了頭。 上官皇后慢慢吁出一口氣,冷冷地道:“想穩穩當當做你的太子,就當知曉何為輕何為重。你的太傅郭朗難道平日都未曾教你這些?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宮里,哪里也不許去,預備婚事!” 李承煜目送皇后邁出殿檻離去的背影,神色僵硬,人一動不動。 …… 太常署很快擇定了太子和秦王的大婚日期。 太子議婚已久,東宮亟待太子妃,又是續娶,一切以速為上,再考慮雙喜,故叔侄二人的大婚皆定在三個月后。 秦王九月十二日,太子則是兩日之后。 再接著,負責皇室婚嫁的太常大夫與宗正卿開始頻繁出入姚家和郭家,議定關于大婚的各種流程與禮節。 京都之中,太皇太后千秋節的喜慶氣氛還未散盡,便又有兩場皇室婚禮接踵而來。一時之間,坊間街頭巷尾,人人熱議。 郭家縱然再不愿和李玄度扯上關系,菩珠人都已經接回了家,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里吞,嚴氏每日強作笑顏忙著替菩珠cao辦。 菩珠悄悄走了趟萬??蜅?,雇百辟代自己去了一趟武功縣。一個月后,這日傳來回報,說消息到了。她借故出門去了客棧,被告知她要尋的那一家人在一個多月前便搬走了。根據鄰人的說法,是那家人突然發了一筆大財,于是舉家搬遷,至于搬去了哪里,沒有人知曉。 皇帝既然要拿阿姆來cao控自己,肯定不會對她不利。而且,接走她的既是阿姆的兒子,又得了吩咐,想必不會虐待于她。 菩珠讓百辟繼續為自己查訪那家人的下落,叫一有消息就務必立刻告知。 回來的路上,菩珠安慰自己。但一想到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阿姆,忍不住又流淚,便如此一路傷心地回了郭家。 她擦去眼淚,覆上冪籬,被跟行的婢女服侍下了馬車,正要進去,忽然聽到身后有人低聲叫自己:“小女君!” 這聲音似曾相識,以前仿佛在哪里聽到過。 菩珠轉頭,看見身后追上來一個瘦猴似的黑皮少年,一愣。 竟然是河西那個名叫費萬的輕俠少年。 他怎的跑來了京都? 菩珠將人帶到郭府的門房里,見他衣衫襤褸,看著比從前更瘦,形容狼狽,一問,說已經幾天沒怎么吃東西了,忙讓人先去拿點吃食來。 費萬搖頭焦急道:“我沒事。我打聽到小女君你在這里,找過來,是想求你幫忙尋崔鉉!” 費萬說,兩個多月前,崔鉉被喚至都尉府,隨后一直不見人回。費萬和他的十幾個伙伴不放心,去問楊洪,從楊洪口中得知,崔鉉應是被帶往京都了,但什么人帶走他,楊洪沒有明說,當時顯得很是為難。 費萬這些人幾乎全是孤兒,從小和崔鉉一道長大,感情深厚,獲悉他可能的去向,感覺不對,立刻上路追去,一路顛沛抵達京都。只是人海茫茫,似京都這種地方,他們十幾個邊陲來的平民,哪有什么尋人門路,最后想到了菩珠,多方打聽,終于找到這里。 “小女君,求你幫忙打聽他的下落!” 費萬跪在地上磕頭。 菩珠一口答應,讓他起來,命人給他拿吃的,又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和同來的人先尋個地方落腳。費萬感激萬分地走了,菩珠略思索,便猜到了崔鉉可能的下落。 前些天,皇宮以賞賜為名,送了幾名宮女到郭家,說是給菩珠使喚的,其中那個姓黃的管事老姆,是沈皋安排的用以替菩珠聯絡跑腿的人。 當天菩珠便命黃老姆去問崔鉉的下落,把自己的要求提了一遍。當晚收到來自沈皋的回復,很是不悅,責備她為了這點小事便輕易聯絡,斥了一通后,答應放崔鉉,還說既是她的故人,看在她的面上,會給崔鉉安排一個前途,允他入羽林衛,命她往后勿再節外生枝,安心等待大婚,為皇帝做事。 菩珠知這種事沈皋沒必要欺騙。雖不知崔鉉就此留在京都于他是福是禍,但知曉他此刻應當無事,也就松了一口氣。 離大婚還有一個多月。該來的,總是會來。 她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第39章 皇宮西北角的含英門外有片廣闊平地, 附近駐有羽林衛的營房。平日,這里除了用作皇家擊鞠戲樂的毬場,亦是羽林衛cao練演武的校場。羽林衛除日常cao練, 每個月的月底, 按照慣例會在這里舉辦一次競武, 其中的重頭戲,被稱為“十人突”。 所謂的“十人突”, 就是十人圍攻中間一人, 倘若中間的人能突圍而出, 則可晉位。 羽林衛里等級森嚴,晉級不易, 所以這聽起來非常誘人。但在實際中, 過去整整兩年的時間里, 無一人能成功突圍而出。 之所以如此難,是因為當初設置十人突的目的便是選拔杰出精英, 全程實打。圍攻的十人, 除了不cao刀劍等能夠形成開放傷口的武器之外,可用任何武器任何招數對闖關人的任何身體部位發動攻擊。不止如此,這十人亦非泛泛之輩, 皆精選而出的猛士,故這兩年,闖陣者不但無一成功,還動輒落下傷殘, 甚至有一人因為受傷過重,當場嘔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