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皇帝面上笑容漸漸消失,忽道:“四弟怎的了?可是有話要說?” 李玄度仿佛方回過神來,微微垂目,從座上緩緩起身,朝皇帝的方向,行拜禮。 “臣弟無話。惟感激在心,無以言表?!彼蛔忠蛔值氐?。 皇帝欣喜大笑,點頭對姜氏道:“皇祖母你瞧,四弟是太過歡喜了,如此便好。愿往后四弟與王妃互助精誠,白首永偕,則也不負朕今日系赤繩之意!” 皇帝再恭賀了幾句,因政事繁重,拜別姜氏,擺駕回宮。 姜氏神色凝重,望著面前自己的幼孫,遲疑了下,道:“麟兒,韓駙馬之言當真?你真的傾心于菩家孫女?” 燈下,李玄度言笑晏晏,一如他往日在姜氏面前的模樣。 “皇祖母何以如此發問?自然是真。她貌美貞惠,玉粹芳華,孫兒年初奉皇祖母之命出玉門去接懷衛,于驛舍和她初遇,便就傾心于她了?;市秩绱税才?,孫兒正求之不得。孫兒也知皇祖母常為孫兒的終身擔憂,往后皇祖母盡管放寬心,再也不必空牽掛了?!?/br> 第36章 宋長生傳完圣旨被送走了。菩珠緩過神來, 看著笑容比方才顯得愈要勉強的郭朗夫婦,心知肚明。 郭家固然不想看到她成為太子妃,但他們應該更不愿意看到她成為秦王妃。 秦王是何人, 一個身份敏感, 日后隨時可能會發生大變的特殊人物。 他為什么到了這個年紀還未立王妃?因為京都沒有哪一戶堪配的人家敢拿前途和他綁在一起。 郭氏夫婦將自己接回家中, 顯然本想借自己再謀利益,聲望上的利益, 或者婚配上的利益, 不想最后, 竟得了如此一個結果。 難怪他們笑不出來。大約從今往后,太傅郭朗最大的心愿, 就是秦王平平安安多福多壽, 千萬不要出亂子, 否則他立刻就會遭到環伺的眼紅政敵的群起圍攻。即便一人咬上一口,恐怕也是吃不消的。 但比起郭家人, 菩珠受到的震驚和心中隨之升出的混亂, 才真正如同駭浪。 她一個人趴在枕上,眼眶不時滾落淚滴,心中亂糟糟的。落淚, 是為阿姆那離奇的不辭而別,也為自己這從天而降的毫無防備的賜婚。 圣旨下,縱然一千一萬個不甘,也是無濟于事, 誰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了。 她必須要嫁給李玄度,做秦王妃。 為何會有如此一道荒唐圣旨? 圣旨之下, 往后她該何去何從? …… 李玄度出城,行在回往紫陽觀的道上。 遠處山月朦朧, 云層深厚,一群夜鴉振翅,掠過了云間。 他策馬于道,行至半途,忽地猛振韁轡,坐騎狂奔,迅速將葉霄等人拋在身后,絕塵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里。葉霄等奮力追趕,追至紫陽觀,看見秦王坐騎放在了山門之外,馬頸和肩窩處汗水淋淋,他人卻是不見蹤跡。 葉霄急忙尋人,尋遍了他常去的松林也不見,一直尋到將近子夜,才終于在后山的山巔看到一道仰臥于大石之上的人影。 頭頂月影被烏云遮蓋,山風在四面涌動,葉霄感到了一陣潮氣,快要下雨了。 他小心地到了近前,低聲道:“主上,該回了?!?/br> 那道臥于石上的人影未動半分,恍若睡去,只袍角在風里獵獵。 “殿下,天要落雨,該回了?!?/br> 葉霄靠得更近,彎腰下去,再次開口喚他。 李玄度閉目,在耳畔的呼呼山風里,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守陵的那一夜。 他看見十八歲的自己出萬壽觀,登上原頂,如此刻一般,天地孤絕,他在巨石上臥了一整夜,天明方歸。 他的耳畔,又仿佛響起今夜皇祖母姜氏在他離開前最后問的那一句話。 她說,若是你不愿,縱然下過圣旨,皇祖母亦可為你做主。 皇祖母已經對不起你一次。這一次,皇祖母可以護你。 皇祖母不喜菩氏。這便是皇帝也不可違抗的理由。 姜氏的話,字字句句,落地有聲。她想護自己,但他李玄度有選擇的余地嗎。 他并不懼怕因為拒婚可能招致的日后來自皇帝的鐵血制裁。不管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一種罪。制裁遲早會到,他心中比誰都清楚。 他無所謂。生何歡死何懼。這些年的修道,未能讓他脫出rou身凡胎六根清凈,但道家對待生死的闊達,他多少是修到了幾分。 但是,因為自己,令年邁本當頤養天年的姜氏和皇帝生出裂痕,乃至波及他母系的闕國,這值得嗎? 他早不是當日那個遙蕩恣睢的輕狂少年了。 不過多了一個王妃而已,不管皇帝目的為何,示恩也好,別的也好,納了便是。 但是心口上的那種火燒之感卻壓不下去,如何壓也壓不下去。一寸一寸,火灼的痛感仿佛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四肢百骸,無一遺漏。 “殿下,你該回了……” 當耳邊又一次地傳來勸回之聲,李玄度忽然暴躁萬分,再也難以抑制,猛地睜眼,厲聲喝了句“滾”,抬手便揮起纏在腕上的一支馬鞭,狠狠地抽了過去,在他一側的面頰和脖頸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鞭痕。 血絲緩緩地從鞭痕里滲了出來。 葉霄的聲也陡然斷了。 他毫無防備吃了一鞭,吃驚地看著秦王陰沉著面從石上一躍而起,隨即翻身落地,徑自大步下山而去。 下半夜起的驟雨消停了,天色啟明,葉霄在靜室門口徘徊了片刻,終于還是入內,繞過青幔,朝里望了一眼。 秦王衣衫不整,手中執一葡萄酒壺,身子歪靠在窗前的云床上,眼睛望著窗外從檐廊的瓦當間一滴一滴落下來的積水。 “殿下,菩小淑女來了,要見你。還有韓駙馬也來了,也要見你?!?/br> 他沉聲說道。 李玄度頭也沒回,啞嗓冷冷道:“叫兩個人都滾。往后誰也不要再來這里?!?/br> 葉霄未多問,轉身要退出,卻聽他又叫了自己一聲,便停步,恭敬地道:“殿下還有何吩咐?” 李玄度緩緩地轉過臉。 他的眼底布了淡淡的一層紅色血絲,面帶倦色,目光落到對面那昨夜被自己鞭過留了觸目青紫傷痕的面頰和脖頸,低低地道:“我之過錯,你勿怪?!?/br> 葉霄心中仿佛一陣暖流涌過,倒是鞭傷處,反而辣辣作痛了。便笑道:“殿下無事便好,一鞭于我算甚?!?/br> 李玄度略顯疲倦地笑了下,拂了拂手,示意他去趕人。 葉霄領命轉身,走了幾步,行至殿口,忽又聽到身后秦王叫,便再次止步:“殿下還有吩咐?” “你的父親,當年因我之罪,無辜遭了身死。你卻為何不恨我?” 李玄度凝視著他,緩緩地問。 葉霄一怔,頓了一頓,道:“我父子領先帝之命,歸為秦王府家臣。既為家臣,性命便屬秦王所有?!?/br> 他說完,朝云床上那衣衫不整的男子行了個拜禮,轉身而出。 菩珠昨夜一夜無眠,今日一大清早,俟城門開,便出城來到此處。 她要問李玄度,為何皇帝會如此賜婚。這荒唐的賜婚之下,李玄度到底在其中起了何等的作用。自己不知,他難道也不知? 和滿腔怨怒的菩珠不同,韓榮昌是一大早聽聞賜婚消息,深覺自己從中幫了大忙。 自從做了駙馬后,竟第一回 升出莫大的成就之感,遂一大早趕來,想在李玄度面前邀功,如此湊巧,二人遇到了一起。在玉清殿外等了片刻,看見葉霄出來,迎了幾步上前。 葉霄歉然道:“秦王清修,須連修數日,不見人。煩請小淑女與韓駙馬見諒?!?/br> 菩珠看了一眼那扇門,怒而欲闖,葉霄抬劍橫在路口,劍雖未出鞘,語氣卻森冷了幾分:“小淑女,秦王清修,不便見人。請回?!?/br> 菩珠視線掠過葉霄脖頸面頰上的鞭痕,覺他今日對自己絲毫不讓,與往日大不相同,心知應是進不去了,定住。 韓榮昌大早趁興而來,卻吃了個閉門羹。沒想到李玄度為修道,竟連個臉也不露,不禁大為掃興。 不過,自己也就罷了,他竟連剛獲皇帝賜婚的“傾心人”菩家淑女也不見,不怕得罪了她?韓榮昌驚詫之余,不禁欽佩萬分,更是好奇李玄度到底在修什么道。方才菩家淑女與葉霄說話之時,他便在一旁思索不停,忽想起道家似有房中內養雙修之法,不但還精補腦,且延年益壽。如今大婚在即,莫非李玄度修的便是這個,所以不便露臉? 韓榮昌胡思亂想了一通,忽見場面僵住了,回過神來,想到日后自己或許也要常與王妃打交道,忙上去圓場:“小淑女,秦王既不見人,想必有他緣由,不如回去了,我代他送小淑女回城吧?!?/br> 菩珠抑下心頭怒氣,一語不發,轉身而去。 第37章 韓榮昌跟上來恭賀:“小淑女, 聽聞陛下昨日往郭府發去了賜婚圣旨,賜婚你與秦王,實是大喜之事。待你與秦王成婚, 往后與我也是一家了?!?/br> 菩珠勉強笑了笑, 應了一聲。 韓榮昌一早趕來邀功未成, 心有不甘,便在日后的秦王妃面前邀了起來:“說起來, 我亦覺犬子配不上小淑女。果然你與秦王才是天造地設一雙。那日他來尋我, 拜求我去阻止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 我向來成人之好,便答應了。非我自夸, 你二人能有今日, 說我是媒公也不為過, 只可惜了犬子,婚事至今還是沒有著落……” 菩珠驀然停住腳步:“韓駙馬你說什么?” 韓榮昌得意道:“是四弟那日來求我, 我去打消了長公主為犬子求娶小淑女的念頭。也是我在陛下面前代你二人言明心跡, 陛下方下了賜婚圣旨?!?/br> 菩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玄度他都干了什么?他竟如此幫自己的忙?陰差陽錯,最后變成皇帝面前的一個誤會,皇帝成人之美, 這才賜婚自己和他? 這太荒唐了!直覺告訴她,事情應該不會這么簡單。 可若不是這樣,又會是什么?畢竟,從韓駙makou中出來的話, 聽起來是如此的順理成章。 菩珠一時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命運竟然如此弄人。 她重生而來,改變或者必須將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楊洪、阿姆、崔鉉, 接下來的懷衛、姜毅…… 她算來算去,唯獨沒有算到最后竟如此改了自己的命。 她坐在車中行于回城路上, 心亂如麻,神魂游蕩,不知不覺快近城門,忽然感到車身一晃,馬車下面傳來“咔”的一聲,車身一歪,停了下來。 車夫下車檢看,懊惱不已,道車子頓入昨夜因雨沖刷而出的泥坑里,車轂斷裂,不能走了。 韓榮昌命車夫先將馬車停于路邊,走到車旁,對菩珠說自己先入城,去尋輛車過來替換,讓她稍等。叮囑完正要離開,忽然聽到對面傳來說話之聲,是幾個在東城門巡邏的南司士兵走過,竟未留意路旁被馬車擋住的韓榮昌,一邊走一邊譏議。 一人道:“今早開了城門便見韓駙馬打馬出城,匆匆忙忙,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另一人道:“想是被長公主趕出了城?” 又一人聲音傳來:“韓駙馬也是可憐,長公主她……”那聲音低了下去,似在和伙伴耳語,接著笑聲放大,“……他怕是連聲氣都不敢出吧,做男人做到了這等地步,與縮頭烏龜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