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韓榮昌略略松氣,但也知今上性情猜沉,豈敢松懈,道自己忙著職務之事,將功贖罪,以補之前征天水不利犯下的過錯。 皇帝道:“罷了,世上又有幾個常勝將軍。你韓氏是開國名門,數代忠良,只要你忠不避危,效力朝廷,朕又豈會以一二勝負而論人長短?” 韓榮昌徹底放下了心,知道是沒事了,但很快又感到疑惑,知皇帝特意召見,不可能是為了安撫自己,便恭聲道:“此為臣之本分!但有能用之處,臣誓死效忠!” 皇帝微笑點頭:“朕聽說你前幾日去了趟紫陽觀,應當是去探望秦王。他在觀中過得如何?一切可好?” 韓榮昌也不傻,頓時了悟,知自己該做什么了,怎敢再等皇帝開口明問,立刻將那日自己收到李玄度的信后跑去道觀詢問的經過講了一遍,自然了,隱瞞掉他拿自己前妻之事威脅的一段,只說他拜求自己。 講完,皇帝一語不發,神色有些怪異。 他唯恐皇帝不信,信誓旦旦:“臣絕不敢有半句欺瞞,若有欺瞞,陛下誅我!” 皇帝道:“秦王怎會無緣無故叫你阻止長公主為蛟兒求親?他可有講?” 韓榮昌搖頭:“這個秦王未曾言明……” 他遲疑了下,忍不住說出了這幾日自己慢慢回味出來的一點味道。 “陛下,以臣之見,十有八九,應是秦王有意于菩家淑女,知曉了長公主的意圖,這才懇求我幫忙予以阻止?!?/br> 皇帝道:“他怎知長公主有如此意圖?” 韓榮昌腦子轉得快,立刻道:“想必菩家淑女對他亦是有心,哪里知道了,便告訴了他?!闭f完屏聲斂氣不敢發聲,半晌也沒聽到皇帝再開口,壯膽偷看一眼,皇帝仿佛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微笑道:“朕知曉。無事了,你退下吧?!?/br> 韓榮昌暗暗吁了一口氣,雖對自己這么快就出賣了李玄度感到有些過意不去,但轉念一想,這并不是什么不能說的大事,何況,他也拿自己告訴他的私密事威脅了自己,同樣不是個厚道人,和自己半斤八兩差不多。這么一想,兩不相欠,心安理得。遂唯唯諾諾應聲,拜退而出。 韓榮昌走了后,沈皋從隱處現身?;实蹎枺骸胺讲诺脑?,你覺如何?” 沈皋道:“韓駙馬一向謹慎守身,料他不敢欺瞞陛下?!?/br> 皇帝凝神了片刻,忽問:“闕國李嗣業走了?” “前日走的,秦王送至北城門外?!?/br> “闕國如今人丁幾何?” “稟陛下,據奴婢所知,闕國這些年人口增衍不斷。戶口近十萬,國民三四十萬,其中十六歲至四十的壯丁至少占四五成,國人平時為民,戰時為軍,鹽鐵繁榮。一二十萬的壯丁……” 沈皋停了一停,眼中露出恐懼之色,聲音吃緊:“這可不是小數目??!此次劉崇與天水王二人合并,調征的人馬,亦不到十萬之數!” 皇帝眉頭緊皺,目光落到擱于案角的一方白玉螭虎盤鈕印璽之上,定了片刻,忽道:“你派個能干之人,八百里加急去往河西,替朕查菩家孫女此前的經歷,與什么人往來,有何事跡,全部查清楚,盡快回報!” 沈皋得命而去,半個月后,就此事回復皇帝,道派去的人已歸來,也帶回了消息。 “消息如何?” “稟陛下,菩家淑女八歲充邊,十歲逢陛下登基大赦天下,無罪后,被如今的河西宣威都尉楊洪收養。據楊洪言,此女聰敏有見識,因劉崇不得民心,力勸他勿隨,他聽取菩女之言,如今方得以繼續效忠朝廷?!?/br> 皇帝露出了感興趣的模樣,哦了一聲,又問:“此女平日都與何人往來?” “稟陛下,此女平日與人往來不多,但有一十八歲的少年人,姓崔名鉉,乃太宗朝騎郎將崔昀之后代?!?/br> “崔昀?” 皇帝終于想了起來,“太宗朝時因黨爭獲罪的那個崔昀?” “正是。當初獲罪發往河西,至崔鉉已是第三代。他在楊洪手下做事,如今任武騎尉?!?/br> “十八歲便掌五百人馬,倒也難得。他可有說菩女之事?” “稟陛下,這個崔鉉一問三不知,什么都不說,故使者將人直接帶來京都,以備訊問。如今人就暫時押在奴婢內府。奴婢一旦從他口中問出東西,便就呈給陛下?!?/br> 皇帝隨意點了點頭:“除了這些,菩女再無別的特別之處了嗎?” 沈皋告罪:“奴婢無能,目前為止只獲悉這些,再無別事?!?/br> 皇帝出神了片刻,忽道:“安排下去,召菩女入宮,朕要親眼看一看她?!?/br> …… 事情好像變得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距離姜氏千秋大慶,過去已經半個多月。 菩珠記得清清楚楚,前世這個時候,立自己為太子妃的詔書已經送達郭府。 然而現在,雖然長公主那邊再沒有任何麻煩,但宮中竟也沒有半點消息。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漸漸等得忐忑,繼而不安,所幸唯一一件還算值得安慰的事情就是也沒有聽到姚侯之女姚含貞被立為太子妃的消息。接著三天之前,她又收到了一封李承煜派親信秘密傳給她的信,安慰她,讓她不要焦心,說自從她被提名為太子妃的人選,大臣幾乎異口同聲全部認同,父皇立她的可能性極大,之所以朱批遲遲未下,可能是和父皇最近忙碌有關。他讓她安心,說自己一有新的消息就會及時通知她。 李承煜那邊的新消息還沒有到來,三天后的這日,一個宮使來到郭家,傳話道陳太后要召她入宮敘話。 第34章 菩珠立刻聯想到了太子議婚一事, 疑心會不會是要再相看自己一回,不敢怠慢,立刻梳洗更衣, 隨宮使坐上宮車, 入了皇宮。 她對皇宮再熟悉不過, 知陳太后居的積善宮位于宮城靠后正北的方位,被帶了進去, 卻不是立刻入內, 而是停在了積善宮靠西的拾華殿。 這里位置比較偏, 前世她沒怎么來過,記得好像用作配殿, 長年空置。 宮使將她領入, 留兩個宮女在側, 命她稍候,說先去通報, 人便走了。 菩珠等了一會兒, 心中隱隱不安,仿佛哪里不對勁。但身處深宮,知不能隨意走動半步。正一邊猜疑一邊捺著性子等, 突然聽到殿外發出一聲驚呼,似是宮女所發,急忙跑出去,看見墻頭竟然翻入一個宮衛打扮的蒙面男子, 一躍而下,朝這邊疾奔而來, 迅速到了近前,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 向著兩個站在宮階上正驚呼奔逃的宮女橫頸抹去。 剎時血沫橫飛,宮女當場倒地斃命,血噴了一地,慘不忍睹。 菩珠大驚失色,下意識轉身往殿內奔逃,想反閂門,卻怎敵得過這突然現身之人,還沒奔幾步,就被對方攔住了去路,接著,那柄還染著宮女頸血的匕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若敢喊一聲,我便立刻殺了你!”蒙面人低聲威脅。 菩珠看著階下那兩個宮女的慘死之狀,猶如兩只被割了脖的雞,早就手腳發軟,動彈不得,差點跌坐在了地上。 “皇帝在哪里?路怎么走?快說!” 對面的人朝她揮了下匕首,目露兇光。 菩珠咬著牙,心里天人交戰,在說與不說的邊緣掙扎徘徊了幾息,見對方將匕首指了過來,離自己脖頸更近了,森森的死亡威脅之下,腦子反而清醒了過來。 太詭異了。 大白天的,皇宮里竟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明目張膽行刺的刺客,聽這個刺客的意思,竟還要去刺殺皇帝。 觀刺客衣著,似是光祿寺下的羽林宮衛。 如果此人是外來混入的,想入皇宮,必須過兩關。 第一關北衙禁軍,守衛宮門。 第二關羽林宮衛,戍衛內廷。 這兩批人關系皇帝的性命安危,非親信不用,也不可能有尸位素餐之輩。想當年,梁太子逼宮,雖精心準備,還得了李玄度的相助順利闖入皇宮,但最后卻還是事敗。除了消息泄露之外,羽林宮衛迅速集結,強力阻擋,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今日這個刺客單槍匹馬,怎么可能帶著兇器混進皇宮深入這里? 另外一種可能,如果此人就是羽林宮衛,早早潛伏了下來,但既然要對皇帝不利,必定早就利用職務之便將地形摸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臨行動了,還跟個瞎子似的要靠別人指路? 疑慮電光火石般地從菩珠腦海里掠過。雖然她暫時還是沒想明白其中的關節,但卻徹底冷靜了下來,看著對方眼睛道:“我是外來之人,被帶到此處等待召見。你逼我也沒用,我不認得路?!?/br> 對方仿佛一愣,遲疑了下,持著匕首的那只手緩緩地松了些。 菩珠又道:“我不知道你長什么樣,我也不管你是誰,勸你一句,莫再傷人,更不要圖謀作亂,還是趁著被發現之前趕緊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你還能藏起來逃走……” 這自然是鬼話了。 她一邊說,一邊留意對方的眼神,想分散其注意力,趁其不備,狠狠踹他胯部,以獲得逃生的機會。 男子全身最脆弱的部位便是胯,一旦被踢中,輕則失去反抗能力,重則當場斃命。 這是上輩子后來京都變亂之時,身邊人教她的防身之術。 但奇怪的是,菩珠發現刺客竟頻頻扭頭,視線瞟向殿外,仿佛在等什么人來。 菩珠愈發覺得古怪,并且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對方并不想傷害自己。 她便試探著慢慢地往后退了兩步,對方果然沒有逼上來,只看了她一眼,突然收了匕首,轉身出殿。轉眼消失不見。 四周靜悄悄的,除了門外隨了南風飄來的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道之外,菩珠感覺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奇怪的噩夢。 她定下心神,拖著發軟的腳步來到殿檻前,看見宮階上臥在血泊里的那兩具片刻前還鮮活著的宮女尸體,忍住胸中一陣反胃,正想呼叫人,忽然看見沈皋帶著幾個宮人現身,宮人們迅速奔到近前,將宮女的尸體用布裹起來抬走。 沈皋恍若未見,徑直走了過來,笑道:“小淑女,太后困覺一直未醒,今日召見免了,改下回吧?!?/br> 菩珠一下就明白了。 剛才的那一幕,絕對是故意的安排?,F在看起來,仿佛是為了試探她。 既然發生在皇宮里,那必定是皇帝的授意,否則,沈皋自己敢膽大包天在皇宮里動刀殺人? 但她還是有點沒想通,皇帝為什么要這么考驗自己?難道是和立太子妃有關? 上輩子,她并沒有經歷過這樣奇怪而血腥的考驗。 皇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滿心的疑惑,心里亂糟糟的,卻不能問出口來,只能應是。 沈皋竟親自帶她出宮,行至宮門口方停步,低聲微笑道:“小淑女,方才配殿之事是個意外,刺客已經解決。你不必害怕,也不用聲張,明白嗎?” 菩珠低低地應是。 “很好,你也累了,回去好生歇息吧?!?/br> 沈皋召喚了一聲,立刻有宮人來,恭敬地引著菩珠上了一輛宮車。 沈皋目送宮車轔轔而去,回到皇帝面前,將方才發生的一幕,包括每一個細節,一五一十,全部講述了一遍。 “陛下,此女果然和一般女子不同,并未因了事發突然而舉措失當,相反,可謂臨危不懼,且確實聰敏。觀她當時言行,似也覺察到了刺客異樣。奴婢以為,確實是個難得的可用之人?!?/br> 皇帝微微頷首。 “秦王呢?前次河西之行,有無異常?他是如何認得菩猷之孫女的?” 沈皋道:“奴婢正想稟告陛下,查這邊的人也傳來消息了。據福祿驛置驛官講,秦王當夜落腳驛舍,是菩女與那阿菊老姆為秦王做的晚膳。秦王得知她的身份,應是憐憫,給了厚賞。二人應當便是如此認識的?!?/br> 皇帝嘆息了一聲:“朕的四弟,還是當年的四弟??!自己都落得如此處境了,對這些人還是不忘憐憫,施以恩惠。年初之時,菩猷之尚未翻案正名。他便不怕被朕知曉了?” 皇帝語氣頗多感慨,聽不出來是褒,還是貶。 沈皋不敢立刻接話,等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道:“以奴婢之見,于陛下而言,這才是好事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