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無大礙?!崩钚纫恍?,“已經好多了,阿姆不必掛心?!?/br> 老女官還是怕他著涼,替他閉上大開的窗,這才離去。 寢堂恢復了寧靜。 李玄度再讀書片刻,便熄燭,仰面臥了下去。他在夜色中閉目,悶悶地想著白天的事,眼前便浮現了白日所見的那一幕,青衣緋帶發簪牡丹的影,又想起傍晚懷衛對他告狀,道他的外甥想要勾搭她。當時自己雖令懷衛閉口,不許出去胡說八道,在皇祖母面前也不能說半個字,但聯想起她勾搭太子的手段,自己禁不住就要冷笑。 也就懷衛這種小孩子,才會被她蒙蔽了。 李玄度便如此悶悶地想了片刻,忽又想起方才的美貌侍婢,名字竟也帶了個和她一樣的字,一時厭惡。 或許是窗戶被關閉了的緣故,李玄度只覺心火又起了一陣燒,扯散了衣襟也是無濟于事,悶燥不已,遂翻身下榻,將方才被關閉的窗戶全部再次推開了,呼出了一口氣,這才終于覺著稍稍舒爽了些。 第28章 翌日, 孝昌皇帝來到紫宸殿,第一件事,便是接見昨日剛抵京都的秦王李玄度。 紫宸殿是皇帝用作內朝議事和日常起居的宮殿, 平日, 大臣若能得入此殿議事, 被視為一種莫大的榮耀。 李玄度身著親王朝服,行禮于殿前, 口稱臣弟拜見皇帝陛下。 親切笑聲里, 皇帝從座上來到他的面前, 親手扶他起身,命他入座, 說今日此處沒有君臣, 只有兄弟, 打量了李玄度一眼,感慨道:“這些年四弟你遠在邊郡, 雖說是人盡其才, 為朝廷治邊撫民,功績斐然,只是在朕眼里, 四弟你還是從前的幼弟,每每想到西海偏塞,氣候寒苦,朕便深感不忍, 正好這次趁著皇祖母大壽,總算等到你應召入京了。你從前的王府故宅, 這些年朕一直為你留著,為的, 便是等你歸京。這回知你回來,王府所需的奴婢閹人,朕命內府都安排了,你去看看,若有不當,直接命沈皋置換,那里如今便用作你在京中的便宅,這回務必多留些時日,代朕多為皇祖母盡孝?!?/br> 李玄度恭聲應是,再次行禮,謝恩。 皇帝面噙微笑點了點頭,再敘了幾句離情,便談及此次河西天水兩地的亂局,提到廣平侯韓榮昌,面露怫色:“韓榮昌實在叫朕失望,若非看在皇長姐的面上,這回定不輕饒。幸而有四弟在。你此次立有濟危之功,更不用說一開始若非四弟你及時獲知消息示警中樞,朕只怕河西天水兩地,如今已釀出大變。朕定要好好封賞,如何都不為過!” 李玄度說一切皆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受皇帝陛下如此之隆恩。 皇帝叫他不必見外,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又道:“鴻臚寺報,前來朝賀皇祖母大壽的番邦使團里,有闕國來使,使官不是別人,正是你的舅父。朕命人以頭等貴賓之禮待之,下榻驛館。你應也多年未曾與母族血親相會了,必定想念,何時空了,盡管去看,不必有任何的顧忌?!?/br> 朝廷有規制,王子大臣一律不得與番邦使節私下交通,若有所犯,嚴重者以罪論處。 皇帝卻對李玄度開口如此吩咐,恩寵之盛,可見一斑。 李玄度欣喜,再一次地拜謝,道:“臣弟多謝陛下隆恩,臣弟感激萬分,擇日便去驛館探望舅父?!?/br> 這一場兄弟君臣的會面進行得順利而愉快,棣萼之情,足以令人動容。 他從紫宸殿里走出來,殿外的一株虬枝老松樹下,正立著今日那十幾名等待入閣面見皇帝的文武官員,公服非紫則緋,皆為京都五品以上的職事重要官長。 眾人一早來,在樹下已等待良久,終于看見闊別了多年的秦王玄度從殿內邁步而出,知皇帝接見他畢了,紛紛上前笑著寒暄。有人稱贊他英姿更勝當年,有人恭賀他為朝廷立下大功。 李玄度面帶笑意和眾人點頭作為致意,看了眼獨自還站在松樹根旁的廣平侯韓榮昌,他那個出身世家,然而顯然逐年運氣衰霉的姐夫。 見自己望過去,韓榮昌面露一絲苦笑,這時宦官出殿,喚大臣入閣議事。他朝自己點了點頭,隨即跟著前頭的人,列隊走了進去。 李玄度在老松下負手立了片刻,轉身出宮而去,第二天到了驛館,見到了自己那位已經八年沒有見面的舅父李嗣業。 多年前被賜姓后,闕國的王族之人便以李姓冠名,舅父也不例外。 李嗣業四十多歲,衣著打扮與京都之人毫無不同之處,論氣質更不像是以勇武而聞名的闕人。他面相斯文,面白留須,看著倒更像是讀書之人,而非闕國小王。 他是李玄度的親舅,舅甥感情頗深。李玄度十六歲那年若非意外出事,原本正是要出京赴闕國去探親的。 今日李玄度已提前派人傳過自己要至的消息,但見了面,李嗣業依然極是欣喜,親自在驛館外將人接了進去,迎入自己所居的館舍之中,端詳了他片刻,不住地點頭,眼角微微濕潤,隨后屏退外人,舅甥敘話,李玄度開口問外祖父老闕王。 李嗣業笑道:“父王身體極好,就是掛念你。若知道你一切都好,他也就放心了?!?/br> 李玄度的外祖父,闕妃之父,便是當年毅然決定投向李氏皇朝助力姜氏共同出兵的人。 李玄度回憶往事,動容道:“外祖如今應當也快七十高壽了吧?是我不孝,非但未盡半點孝心,反而累外祖牽掛于我!” 李嗣業笑道:“你外祖再過幾個月便也七十壽了,你既歸京,那時若還未走,方便能去一趟的話,見到你面,他是求之不得?!?/br> 他自己話音落下,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臉上笑容消失,站起來至窗前眺了一眼外面,見無異,門外也守著自己人,方走回來,搖了搖頭,嘆息道:“罷了,方才不過是舅父的隨口之言,你若不方便,不必特意去了,你外祖知你心意到便是,免得招來無謂的猜疑?!?/br> 當年梁太子事發,李玄度獲罪后,這邊便有人詆毀闕國,道闕人亦是梁太子的幕后支持力量。明宗當時盛怒之下,也曾派使者欲前去申斥,姜氏阻止。 這也是當年梁太子一案中,所有被卷入的人里,姜氏唯一一次出面維護的經歷。 她親自開口阻止,道當年若非得到老闕王的支持,那場傾舉國之力的對狄大戰也不可能順利獲勝。老闕王深明大義,絕不可能對朝廷生出異心,對他的懷疑,便如同是對自己的懷疑。 姜氏如此發話,明宗豈敢再施加動作,事情這才罷了。 如今事情雖已過去多年,但以李玄度今日依然敏感的身份來看,自然不宜再與闕國有過多的往來。 李玄度沉默了片刻,微笑:“到時我看情況吧?!?/br> 李嗣業點了點頭:“不便的話,千萬不必勉強?!?/br> 氣氛隨了方才這話題,變得凝重了起來。李玄度便笑著轉了話題,問道:“方才只顧說話,忘了問候表兄妹。多年未見,他們都好吧?” 李嗣業也面露笑容,道:“都好。我這趟出來前,他們還問及你?!?/br> 他看了眼外甥,面若冠玉,神采英拔,想起了一件牽絆著自己的兒女之事,遲疑了下,知時機不對,終究還是沒提,只笑道:“你若一切安好,大家便都放心了!” …… 菩珠那日出宮后,便深居簡出,哪里都不去。過了兩天,懷衛自己上門找她玩了。嚴氏熱情接待,待跟前沒了別人,懷衛告訴了菩珠一個消息。 他的四兄李玄度好好的王府不住,出城去紫陽觀當道士,煉丹修仙去了! 紫陽觀是城外一座有名的道觀,觀主李清虛是個世外高人,據說道行高深,城中很多權貴對他趨之若鶩,以能夠與他交往為榮。 李玄度多年前守皇陵,在陪陵的那座萬壽觀居了三年,沾染了一身“仙”氣,回來寄居道觀,和道士往來,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 菩珠記得前世也是這樣的,他在京都停留的時間,大部分居于道觀??尚σ郧八€被他給騙了,以為他真的一心修道,與世無爭。誰知道全是他用以偽裝的面具。 這輩子…… 她在心里冷哼了一聲。 等著吧,這輩子她要是還心軟,那她就真的白活一場,是豬了! “當道士有什么好玩,四兄他是想成仙嗎?你在想什么?怎么都不理我?” 懷衛咬了口阿菊端上來的吃食,嘴里塞得滿滿,看了眼魂游太虛的菩珠,含含糊糊地問。 菩珠這才回神,忙說無事。想起那個韓赤蛟,趁著跟前沒有別人,道:“小王子,我覺著他有些不靠譜。不是我離間你們的關系,往后你別和他玩了,他叫你去哪里,你也別去!” 懷衛點頭:“知道知道!” 現在就算不用她說,懷衛也不想和自己的“好外甥”玩了。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你也不要和別人說,是我不讓你和他玩的。這是我跟你的秘密?!?/br> 懷衛又點頭:“知道知道!” 他在郭家玩了半天,用了午飯,困了一覺,醒來回了蓬萊宮。他走了沒一會兒,郭朗妻又收到了一封拜帖,是長公主投來的,道知曉菩珠住在了郭家,特意過來看她。 這兩日,自從接菩珠回來后,嚴氏接待的貴客是絡繹不絕,幾乎都是來郭家探望和慰問菩家孫女的京都各家命婦以及女眷。 長公主很受陳太后的寵,孝昌皇帝和這個jiejie的感情也是不錯,在京都一向是個人人都要巴結的對象。郭家和她從前往來不多,嚴氏見她竟也親自要來探望菩珠,忙派人告知菩珠,讓她準備一下。 菩珠記得前世沒有這一出的,一時吃不準她的目的,只能換上見客衣裳,跟著嚴氏去接待長公主。 長公主乘坐一輛華車,在一眾家奴和仆從的前呼后擁之下來到了郭府,見到菩珠,對她噓寒問暖,說自己從前就十分敬重她的祖父和父親,便是和她的母親,也有過應答往來??上咸觳婚_眼,菩家竟然遭遇如此變故,叫她想起來便覺難過。那日在蓬萊宮里和她偶遇,原本想和她說說話的,沒想到出了點意外,故今日特意過來看她。 她的話說得漂亮,口口聲聲又滿是長輩的關心和愛護,菩珠自然作出惶恐感激的模樣,恭敬地陪著演戲。 郭朗妻留長公主用飯,她推脫了一番,竟也真的留了下來。菩珠陪坐。用完飯后,她稍歇了片刻,這才又前呼后擁地去了。 長公主去后,菩珠看著她賞給自己的華麗衣裳和精美首飾,沒頭沒腦的感覺,冥思苦想了半晌,回憶著她的言行舉止,忽然想到了一個人,冷汗頓時浮出額頭。 她心中生出一個念頭,懷疑長公主突然上門看自己,會不會是和她的兒子韓赤蛟有關。 菩珠的這個猜疑,其實非常正確。 長公主李麗華今天之所以過來看菩珠,原因就是韓赤蛟昨日在她面前提出要娶菩家孫女的要求,李麗華這才知道兒子的心思,盤算了一番。 如果滿足兒子的心愿,結下這門婚事,壞處有一個,菩家孫女是個孤女,沒有本家勢力可以倚仗,對自己,自然沒有這方面的利益。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第一,菩家孫女是天恩浩蕩的活象征和真人標志。倘若求皇帝賜了這門婚事,必定有助于提高自家的名望和聲譽,顯示皇帝對自家圣恩如故。這對于近期灰頭土臉的丈夫而言,是一件有助于迅速挽回臉面的好事。 第二,顯而易見,郭朗和菩家是緊緊地綁在一起了。他向世人證明了他和菩猷之的非同尋常的關系,也完全地繼承了菩猷之生前的所有人脈和威望,往后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割裂的。這一點,從郭家把菩猷之孫女接來住在家中就能看出來了。從某種程度來說,郭家就是菩猷之孫女的娘家,所以也不能說菩家孫女現在毫無倚仗。若聯姻成功,有助于和如今名望正如日中天的郭家打好關系,就算不能令太子和上官家離心,但至少,可以惡心下上官皇后。 所以昨天得知兒子的心思,李麗華沒有當場答應,也沒一口拒絕,只說考慮下,今天就先來郭家看菩家孫女。 近距離觀察之后,李麗華相當滿意,心里的那個念頭就漸漸抬頭。 菩珠一開始還不敢確定自己的猜疑,但當夜,嚴氏過來看她,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的,提了一嘴,說長公主私下向自己問她的生辰八字。 這下再沒有半點可懷疑的了! 菩珠大驚失色,這一夜,徹底失眠。 她沒有想到,在自己的計劃路上,竟憑空這樣跳出來一個前世和自己根本就沒有過多余牽扯的韓赤蛟。 嫁給韓赤蛟? 這是絕對沒法接受的事! 可萬一長公主真的生出了這個心思,跑去皇帝那里開口的話,菩珠想不出來皇帝有什么理由會拒絕親jiejie的這個看起來并不算過分的要求。 怎么辦? 找李承煜? 菩珠根本就沒想過。讓他插一腳,只怕更會壞事,最后兩邊都落個空。 和郭朗妻挑明自己的態度,讓她幫忙拒婚? 可問題是,以菩珠的判斷,長公主就算有心,也不會在太子議婚的這個當口先替自己兒子求親。最大的可能,她會在太子議婚結束后再著手行事。真要那樣就晚了,現在又如何讓自己開口讓嚴氏幫自己拒婚? 菩珠心亂如麻,心里把那個黑胖子罵得千瘡百孔,正無計可施,突然靈光閃現,眼前浮現出了一個人。 李玄度! 真的是太合適了,就讓他幫自己去解決這個麻煩。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對李承煜的那點心思,不怕開不了口。 至于為什么心安理得地去找他…… 菩珠很快就替自己想到了一個理由。 很簡單,他上輩子欠她一條命。利滾利,這輩子先要他幫這么點忙,不過是向他索要小小一點利息而已,沒什么開不了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