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多謝殿下還是撥冗相見了,感激之情無以為表……” “你到底何事?講就是了!” 李玄度打斷了她的開場。 菩珠一頓:“殿下,那我斗膽講了。這些日,我覺著殿下與我似乎存了誤會,有些事我最好向殿下解釋一下。第一件便是我與崔鉉崔小郎君。那晚我確實與他私會在福祿驛置之外,但我和他的關系,并非如你所想。當時我與他另外有事,不巧與殿下相遇,事發突然,我亦不識殿下,不知殿下胸襟寬廣,當時懼怕惹事,為順利脫身,這才假意與他作出男女私會之狀?!?/br> “這便是你說的要緊之事?與我何干?” 李玄度深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起那無賴少年在都尉府大門外躑躅不去的背影,當時竟連衛士的喝道之聲都未覺察。沉醉如此之深,若非有情,那是什么? 李玄度只覺自己今夜最后時刻還是應約而來,太愚蠢不過。 他也懶得點破了,說完轉身便走。 菩珠一愣,沒想到他竟半點耐心也無,自己才起了個頭,他便拂袖而去。 這怎么行? 她真正要說的話還沒到呢。 她立刻追他。 “殿下留步!” 李玄度非但不留,腳步反而加快了幾分。 菩珠一急,追了上去,徑直擋在他的面前,用自己身體為路障,攔了他的去路。 他終于停步,抬眼望向她,挑了挑眉。 菩珠這才發覺自己和他靠得很近,怕惹他厭惡,忙不迭又后退了幾步,這才停下。 “懇請殿下再聽我幾句?!?/br> 他可算是被攔住,沒再繼續邁步了。 既然他是急性子,那就不再繞彎子了。 菩珠繼續道:“第二件事,是關于我與太子殿下。不瞞秦王殿下,太子殿下已經向我表露衷情,約定日后要接我入京?!?/br> 李玄度沒說什么。 “殿下,容我斗膽猜測,殿下是否覺著我水性楊花,寡廉鮮恥?我不敢自辯,我亦承認,那日在此,我用琴聲吸引太子殿下前來相見,并借此得他青睞,全是我的預設?!?/br> 李玄度仿佛驚詫了,望了她片刻,終于哼了一聲:“你倒是老實,自己招了?!?/br> 菩珠苦笑了一聲:“我知秦王殿下目光如炬,那日既不巧被殿下你遇見,似我這等伎倆,怎可能瞞得過殿下?也難怪殿下對我生了成見,處處不待見我?!?/br> 李玄度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講這些,到底意欲為何?既知事情不齒,為何一錯再錯?竟敢將當今太子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膽子不??!你眼中可還有皇室天威?” 菩珠任他訓斥,垂首下去,仿佛一個做錯了事的孩童,等他訓斥完畢,半晌不語。 李玄度見她腦袋鵪鶉似地低垂下去,一動不動,等了片刻道:“說話!你啞巴了?” 菩珠終于緩緩抬頭,抬起頭時,月光下的雙眸已是淚盈于睫,水光閃爍。 李玄度一愣,皺了皺眉:“你哭什么?” 菩珠忙擦去眼中淚水,淚水卻是越擦越多,最后洶涌而出,她忍不住雙手掩面,無聲抽泣。 李玄度被她哭得渾身不適,第一反應是慌忙看四周,怕被人聽見或是瞧見了,還以為是自己欺負了她。第二是回想自己方才的話,想了一遍,覺著也沒冤枉她。只是看她哭得這么傷心,還極力忍著不發出聲音,兩只肩膀一抽一抽的,又有點煩,忍了片刻,咬牙冷聲道:“行了,別哭了!” 菩珠慌忙止泣,胡亂地擦去眼淚,哽咽道:“我的祖父和父親,皆品格清正,我從小也是念過兩年學的,認得幾個禮義廉恥的字。只是當年我才八歲,就被發到這里充邊,若不是我的菊阿姆日夜cao勞照顧我,后來又得楊都尉的收留,我早就已經死了。這八年里,我什么苦都吃過,什么活計都做過。冬天河水結冰,我被差去洗衣裳,一開始還覺著手冷,等洗完衣裳,指就麻木了,凍得沒了半點知覺,便似不是我自己的手……” 李玄度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漸漸消失,望著她,沉默了。 菩珠偷眼看他。 “我實在是苦怕了!我只是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所以獲悉太子下榻都尉府,我千方百計地去認識他。傍著大樹好遮陰,我身為女子,胸無大志,只是再不想冬日到凍河邊去洗衣,只想過好一點的日子,如此我便心滿意足,除此之外,我再也別無所求?!?/br> 他依然沉默著。 “太子殿下與我一樣喜愛撫琴,堪稱知音,認識太子殿下于我是極大之幸事,如今我僥幸得了太子殿下的承諾,我對太子亦同樣一見鐘情,絕無惡意,日后若真的侍奉于側,便是我的莫大幸運。我知秦王殿下你有同情憐憫之心,那日在驛舍,殿下慷慨解囊,我還沒有向殿下親口道謝……” 李玄度忽然抬手,以一個簡單的動作,阻止了她繼續表述對自己感激之情。 “菩氏,今夜你要見我,到底目的為何?”他注視著她。 菩珠深深呼吸一口氣。 “我知道我配不上太子殿下,我亦不敢奢望秦王殿下能理解我的苦處,我只希望,日后太子殿下若真的為我想法子幫我脫身,懇請秦王殿下能多加包容……” 菩家女兒的話終于說完了,耳邊安靜了下來。 李玄度在這個晚上來這里之前,禁不住一直在猜測菩家女兒一定要約自己見面的緣由。 他想過各種緣由,甚至還冒出過她是否妄圖勾搭自己的念頭。 這個念頭讓他覺得荒唐無比,也惡寒無比。倘若真的如此,他必抓住機會狠狠教訓她一頓,好叫她知道,世上男子絕非如她所想,皆為惑于色相之輩。 秦王殿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菩家女兒今晚極力約自己,為的竟是如此一件事。 原來她是看上了他的侄兒太子,認定太子能將她救出苦海,是她可以終身依靠的良人,怕自己會從中作梗,這才約自己出來求情。 如此而已。 她的舉動固然流于下乘,但在聽過她那一番毫無遮掩的剖心之語過后,他再也無法對她苛責了。 又有什么資格去苛責一個年僅八歲便遭逢如此巨變的人? 高位跌落之苦,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而自己當年已經十六歲,成人了。 她一個弱小女子而已,這大約也是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歸宿和選擇了,只要她不是存心欲對太子不利,他何必多管閑事? 何況,侄兒和這女子之間的男女之事,還真不是他這個所謂皇叔能出手加以干涉的。 李玄度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口長氣,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問:“懷衛怎么回事?前夜你到底和他說了什么?否則他怎會嚷著要納你為王妃?” 菩珠睜大眼眸:“殿下你真的冤枉我了,我再無恥,小王子才多大?我怎可能對他生出不軌之心?他有些不滿殿下對他的管教,我記得我就勸了兩句,道殿下你是好人,極好極好的人,叫他聽你的話,否則你會傷心,如此而已。不信你去問他!我知殿下面冷心熱,否則當日在在福祿驛舍,殿下不過初見,為何便慷慨賞賜了我許多錢……” 被人當著面竟如此肆無忌憚地吹捧,這令李玄度生出一種略略羞恥的別扭之感。 “菩氏!” 他實在忍不住了,再次打斷她。 她的嘴終于止了話,微微仰面,雙眸凝睇而來。 頭頂月光如水,她眸中亦似含水。 李玄度不想看,挪開了視線,卻又看見她的一側鴉髻上沾了片杏花。 恰好夜風吹來,花瓣從她發間翻落,落到了她的一側肩上,她卻渾然未覺。 李玄度向來不喜杏花,嫌它流于俗艷。 他極力忍著幫她將那瓣杏花從她肩上拂落的想法,正色道:“菩氏,我是敬重你的父親,故當日給了你些錢,如此而已,你大可不必多想。至于今日之事……” 他一頓。 “既如此,往后你好自為之!” 他說完,邁步便走。 “殿下留步!” 李玄度走了幾步,聽到身后傳來她的呼喚之聲。 他停步,略略回頭。 菩珠轉身奔回到那株花樹下,提起帶過來的一只小食籃,又飛快地奔了回來,身影輕盈,宛如小鹿。 李玄度看著她奔回到自己面前道:“多謝殿下,您真的是好人,幫了我的大忙。我如今寄人籬下,也沒什么可表謝意的,這是我今日剛做的杏花糕,物雖賤,還算干凈,聊表謝意,望殿下勿要嫌棄?!?/br> 說著,她將那只小食籃遞了過來。 李玄度半點也不想要,但見她笑盈盈地望著自己,又拉不下臉生硬拒絕,僵持了片刻,沒奈何,勉勉強強,動了一下肩膀。 菩珠順勢將小籃子放到了他的手里,朝他行了個拜禮,旋即邁步飛快而去。 李玄度立著,看著她的輕盈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小徑盡頭的夜色里。 一陣帶著花香的夜風吹過,他四顧,竟忽有一種此身何在的渺渺茫茫之感。 他又低頭,盯著自己手中的小食籃,忍著想要將它丟掉的念頭,最后終于還是勉強提了回去,命葉霄拿去令侍女收起來,冷著臉道:“明日給小王子上路做點心吃?!?/br> “就當我賠他的!” 李玄度說完,丟下莫名其妙之人,轉過身,雙手背后,足踏廊上月光,大袖飄飄,徑自而去。 菩珠知道李玄度經過這一夜,必是被自己給弄得服服帖帖了,終于徹底放下了心。 他們回去之后,只要他不針對自己破壞好事就行了,至于他對自己的印象如何,她絲毫也不在意。 最后奉上的那一籃杏花糕,菩珠猜測,他十有八九會丟掉。丟就丟吧,她也不在乎,本來就只是件工具而已。 總之她達成了目的,心情極好,這個晚上回去之后,睡了一個久違的香甜的覺,第二天早上起來,跟著章氏去送行。 太子未再敢私下和她道別,今早臨行,千言萬語,皆化作凝望,上馬之后,還頻頻回首。 小王子也是戀戀不舍,臨上車的一刻,還從奴仆手里掙脫了出來,跑過來和她耳語,要她過些時候一定去京都,等她去了,自己就做她向導。 “懷衛,走了!” 李玄度在一旁看得實在不耐煩,不知道這兩人怎的會有這么多說不完的話,忍不住出聲打斷。 “去吧,路上要聽話,別惹你四兄生氣?!?/br> 菩珠瞥了眼那個微微皺著眉的人,催懷衛上車。 小王子翹嘴,這才任由追過來的奴仆將自己抱著送上了車。 巳時,這一行浩浩蕩蕩數百人的包括西狄使團在內的人馬,終于離開郡城,朝著京都而去。 菩珠則開始了靜靜的等待,等著那一個她能回京都的機會。 孝昌五年的五月乙未,一道天雷劈了下來,劈在了明宗廟殿的正脊頂上,將一側那只高達數尺的巨大吻獸劈落,碎裂一地,廟殿隨之起火。 這是大事,又恰逢姜氏太皇太后七十大壽的前夕,被視為不詳。在太卜令商巍的提議之下,百官服素三日,以這種方式來表達對此事的哀奠,各種說法也隨之浮出水面。 數日之后,太子太傅太常令郭朗不畏死,上書請求孝昌皇帝重新調查菩猷之參與當年梁太子的謀逆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