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十六歲就能擔任北衙禁軍鷹揚衛的將軍,沒有真本事,哪怕貴為皇子,也不可能號令得動那一群堪稱精英里的精英將士。 他不但坐穩了位子,當日,僅僅憑了一面如他親臨的令牌,人都沒有露面,竟能叫最忠于皇帝的親兵也背叛了皇帝。 需要何等的個人魅力,才能做的到這一點? 于公如此,于私,少年皇叔也很照顧他們這些皇孫們,常帶著他們到太苑,親自教他們騎馬、射箭?;首娓附o他的各種賞賜和稀罕寶貝,也經常會在第二天就轉到他們這些皇孫的手中。 李承煜記得他對自己尤其照顧。那時在諸多皇孫里,自己雖然年長,但因為從小就懼怕管教嚴厲的父親晉王,性格內向而軟弱,有時甚至會被年紀比自己小的楚王府皇孫欺負。記得有一次,恰好被他遇到,他還幫自己教訓了楚王府的皇孫。 那時候,這位鮮衣怒馬的少年皇叔在他的眼里,是猶如神祗一般的存在。 自然了,都是過往了。 雖然即便到了現在,李承煜有時回憶當年他帶自己到太苑射獵麋鹿的日子,還是覺得有些懷念,但也僅此而已,現在更多的,心中只是剩下了遺憾和戒備。 自己已經不是從前的自己,這位皇叔,也早不是他從前那位少年皇叔了。 從他變成野心家,事實背叛皇祖父的那一天開始,太子就知道,自己的偶像是倒塌了。 李承煜一頓,臉上很快露出笑容,走過去叫了聲“四皇叔”,語氣恭敬。 “您何時也來了這里?” 李玄度含笑,朝面前這個小時候常跟在自己后面跑的侄兒點了點頭:“方才轉個身便不見了懷衛,我怕他闖禍,找了過來?!?/br> 李承煜已經聽說了小王子在玉門關外險些遇刺的事。劉崇一黨雖被剿滅,但保不齊哪里還有漏網之魚或者同黨,李玄度為保證小王子的安全,和他同吃同睡,不讓他離開視線半步。 都尉府的地方不小,也非熟悉的地盤,難怪他不放心找了過來,便順著他說:“有皇叔您保護小王子,我們便放心了?!?/br> 李玄度眼睛看著前方圍在那個菩家女兒身邊打轉的懷衛,問:“太子可想好了,哪日動身啟程?” 李承煜的這趟差事已經結束了,計劃是等他們到了便一起回,現在他們人來了,動身日期應該就在這一兩日內了。 但他忽然生出了意猶未盡之感。 他扭頭,瞥了眼那道杏色倩影,遲疑了下,道:“皇叔與懷衛一路奔波辛勞,既到了這里,何不多休息兩日?等養足精神再一并回京都,應也不至于耽誤太皇太后大壽?;适逡庀氯绾??” 李玄度早將侄兒回首顧盼的樣子收入眼中,沒說什么,只笑了笑:“皇祖母極想見到懷衛的面,說日思夜想也不為過,我想早些動身。你最好也一起走?!?/br> 他頓了一頓?!叭魧嵲诓环奖?,也可自行決定歸期,我明日帶懷衛先行上路?!?/br> 李承煜沒做聲,只又轉頭望那道身影。 李玄度微微瞇了瞇眼,轉臉朝懷衛喚道:“走了!”語調平平。 菩珠沒回頭,不知道李玄度此刻的表情如何,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他這聽起來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里似乎隱隱含了一絲怒意。 她急忙低聲催促小王子:“他叫你了,你回去吧!” 小王子卻不走。 遇到李玄度前,他天天被困在駝背上的小籠子里。遇到李玄度后,天天困在小籠子里不算,最慘的是,連如廁的隱私也失了去。他實是郁悶,方才被這琴聲吸引,趁著李玄度不備循聲偷偷溜了過來,居然叫他遇到了這么好看的一個小女郎,一心只想她陪著自己玩,怎么肯就這么走? “我叫阿勢必,我娘親給我起了另個名字叫懷衛。你叫什么名字?” 小王子的胖手托著自己的雙下巴,人趴在琴頭上,腦袋親親熱熱地拱了過來,和小女郎說著悄悄話。 菩珠現在卻哪來的心思哄小娃娃。她感到自己心神不寧。 太倒霉了。 居然把李玄度招了過來。既然這樣,再待在這里非但無益,反而恐怕要壞事情。 罷了,他們不走,那就由她先走,把這個對她不利的場子給了結了,別的再另行考慮。 她很快穩住了神,站了起來,正要轉身告辭,沒想到這個時候,抹在頭發上的杏花油又招來了蜜蜂,而且不止一只,一下竟飛來了三只,在她頭上嗡嗡嗡嗡地盤旋個不停。 菩珠其實不怕小蟲。獲罪發邊了這么多年,連地蟲和蟑螂都見慣不怪了,何況區區幾只蜜蜂。 但是四只眼睛現在就在她的身后盯著。 剛才來了一只蜜蜂,她都嚇得花容失色需要太子保護了,現在一下來了三只,怎么辦? 她一時騎虎難下,幸好,阿勢必懷衛馬上就湊了上來,興奮地嚷了起來:“別動!我來幫你!” 剛才她是坐在石凳上的,現在站了起來,懷衛的個頭就有點不夠用了,一邊讓她不要動,一邊使勁地往上跳,伸手幫她拍蜜蜂。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這樣也好,正要順勢坐回去讓小王子幫自己解決這個尷尬的問題,忽然,小王子跳起來落下時,腳底在泥土里一滑,身體失了平衡,往后噔噔噔地退了幾步,竟退到池邊,因為地勢下傾,繼而往后仰去。 “啊——啊——啊——啊——” 他嘴里喊著,甩著兩只胳膊不停地掄圈,試圖用這個法子自救好挽回身體平衡,但情狀不妙,眼看就要掉進身后的水池里了。 菩珠大驚。 最近入春,雨水漸多,接連幾天晚上都下了雨。昨夜也剛下過一場雨,池水滿漲。 真的,這輩子有她必定遲早要除去的人,但也有兩個人,是萬萬不能出事的。 這兩人,一個是姜毅,另一個就是小王子了。 大長公主的大王子是后來患急癥死的,命數恐怕難以改變。而如他這種因意外而死的,現在已經證明完全可以改變。 她這輩子還要靠小王子繼承王位,助大長公主穩固西域局面。 要是因為自己的緣故,令他比前世還提早出了事,有個三長兩短…… 菩珠想都沒想,朝著小王子拼命奔去,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氣,可算把他給拽了回來。 小王子是保持住平衡沒事了,但菩珠自己卻再次倒霉了。 她低估了阿勢必懷衛小王子的體重,在用盡全力把他已經后仰的身體給拽了回來之后,胳膊一松,自己竟失了平衡,且水邊的泥土又很松軟,腳下一滑,“噗通”一聲,人一頭栽進了水里。 菩珠是只旱鴨子,不通水性,掉下水的一剎那,便似秤砣直接沉了下去,只覺下面空蕩蕩的,根本立不住腳。 池水迅速沒頂,她想呼救,剛張口,水就灌進了她的口鼻,她在水下嗆了起來,驚恐不已,閉著眼睛只剩胡亂掙扎。 小王子瞪大眼睛看著她被池水迅速沒頂了,這才回過神,在岸上跳腳:“不好了!不好了!淹死人了!” 方才小王子搖搖晃晃要掉下水時,那頭正在說話的那對叔侄便已沖了過來,等沖到了面前,小王子安然無恙,換成是她掉下了水。 李玄度沖在前,迅速到了岸邊,彎腰伸手,正要抓住那只露在水面上的胡亂舞動的小手,說時遲那時快,李承煜也趕到了,伸出手,一把攥住,一個發力,便將她從水里拖了出來。 李玄度那伸了出去的手在水面上一頓,隨即收了回來,緩緩站直身體,看著小王子嘴里一驚一乍地嚷著幫李承煜把她拉上了岸。 她不??人?,全身都濕透了,衣裙走了樣,緊緊地貼在玲瓏的身子上,脖頸和一側半邊的肩膀都露了出來,糾纏著濕漉漉的長發。 雪白的肩膀,烏黑的長發,攝人眼目,不能直視。 李玄度自然沒興趣看,偏了下臉,卻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小老弟懷衛兩只眼睛比方才瞪得更大,直勾勾地看個不停,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正要過去將他腦袋扭個方向,太子已迅速除下他身上的外衣,替她妥帖地將身子裹住,待她咳完,吐出幾口飄著綠藻和浮萍的污水,問道:“你還好吧?你沒事吧?”眼中滿是擔憂之色。 她白著臉,濕漉漉的眼睫毛輕輕顫抖,有氣沒力地搖了搖頭,掙扎著要起來向太子跪謝救命之恩。 太子心痛不已,掉頭沖著宮人喊了一聲,讓立刻去請郎中來,自己便將她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疾步而去。 李玄度和小王子站在水邊,看著太子抱著她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那扇門后,半晌,李玄度低頭,懷衛仰頭,兩人對望了一眼。 “四兄,方才你為何不救她,不抱她?我若是大人,必不會讓我侄兒白白得了這個機會?!毙⊥踝佑朴频氐?,語氣幽怨。 李玄度恍若未聞。 “走了。下回再亂跑惹禍,我必不輕饒!” 他冷冷地道,邁步而去。 懷衛縮了縮脖子,忙跟了上去。 第17章 出了這么一個意外,都尉府晚上的接風宴也給攪了,太子無心宴席。但這迎的是代表了西狄王的正使一行人,不能隨意取消,故他人雖列席,卻是心神不定,坐下去沒多久,以更衣為借口,暫時離席而去。 他心里記掛那位女子,不想打發宮人去問,親自趕到她住的地方。正好郎中剛看完病,阿菊送人出來。李承煜便攔住詢問情況,得知并無大礙,小淑女只是受了驚嚇,郎中已開了副安神定心的藥,這才放下些心。 他吩咐阿菊好生照顧小淑女,不可大意,讓她有事盡管來找自己,叮囑完了,這才轉了回去,歸座后,回味起黃昏花樹那小淑女緩緩回首望向自己的一幕,頗覺驚艷。聽她以琴聲詮釋鳳凰臺曲,雖有誤,但只要自己略微加以點撥,日后必定是位難得的知音。又想她落水后被自己所救抱著回來時,她應當是嚇壞了,縮在自己懷里,猶如小鳥依人,實在可憐,又是可愛。一陣胡思亂想,頻頻走神,以致西狄使者為了套近乎讓譯者向他詢問京都的風土人情都沒聽到,還是被坐他身畔的謁者孫吉暗暗扯了一下衣袖,這才回過神,應對了過去。 李玄度看了侄兒一眼,知他方才必是去看那個菩家女兒了。 這時使者轉向他,問明日何時動身。 李玄度命譯者通傳,巳時動身,到時候,路上所需的補給都將準備妥當,問他是否還有另外所需。 這使者在路上被小王子折磨得不輕,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能治他的人,李玄度說什么就是什么,他無所不應,立刻點頭稱是,道自己也無另外所需。 李玄度便問太子,明日是否同行。 李承煜一時間想不出留下來的借口,謁者孫吉又在旁邊看著他,他只好勉強點頭,道一并上路。 李玄度一笑:“那便如此說定了?!?/br> 明早要動身,各自都有隨行,需要收拾的隨身物不少,眾人也都差不多盡了興,酒宴也就隨之結束。 楊洪安排人送使者等人回驛置歇息,又送太子回西庭,走了幾步,太子屏退了左右,命他上前與自己同行,一邊走,一邊閑談笑道:“孤這些日住這里,叨擾楊都尉了?!?/br> 楊洪忙道:“怎敢當太子殿下如此之言?楊洪能有今日,全賴殿下賞識和提拔,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效朝廷之恩!” 李承煜勉勵他兩句,話題一轉,低聲道:“孤記得前幾日你曾提過一句,你府中有位故人之女。她是何方人氏?為何一直被你收留在家?” 他一頓。 “今日若非她出手救了小王子,落水之人怕便是小王子了。孤甚是感激,欲給她賞賜?!?/br> 楊洪遲疑了。 菩家女兒傍晚在園里為救小王子落水一事,他已經聽章氏說了,剛才心里有點牽掛,正想送完人再去問問情況,沒想到太子突然向自己打聽起了她的來歷。 六年前,承今上大赦天下之恩,菩家女兒早已不是罪身了,但她祖父當年的罪名太過敏感,自己也不知道太子對菩家的態度到底如何,若是貿然說了出來,萬一給小女君招來不利,那便是自己的罪了。 楊洪不想說,就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說是一個從前對自己有恩的故人之女,因家中變故,她無所依靠,自己收留了她。 李承煜是個聰明的人,怎么聽不出來楊洪在敷衍自己,有些不悅,停下腳步皺眉道:“孤不過是出于關心這才過問。她到底何方人氏,你為何遮遮掩掩?”說完朝前大步走去。 楊洪知太子不高興了。 菩家女兒的身份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自家這么多年了,太子若存了心,派個人去福祿鎮隨便一問就知道了,自己瞞也是沒用。 他遲疑了下,忙快步追上,大著膽子試探道:“殿下,小臣斗膽問一句,宣寧三十九年因大案獲罪的菩公,殿下如何看待?” 李承煜一怔,看了他一眼,說:“國之干臣,天下文宗,老了卻糊涂,隨梁太子謀大逆之事,身敗名裂,可惜了?!?/br> 楊洪聽他語氣無深惡痛絕之意,猶豫了下,終于道:“她姓菩,正是菩公孫女,當年獲罪發邊時還小,因其父對小臣有恩,故小臣不自量力收留了她?!?/br> 李承煜吃了一驚,停步:“你說什么?她是菩猷之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