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便是……便是晚間在崗下與無賴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br>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盞在喝水,聞言一頓,突然放下茶盞,似是被嗆了下,轉臉便咳起來,咳了好幾下,方忍住,轉回臉,皺起了眉。 “你確定?” “是,沒錯,便是那小女郎?!?/br> 李玄度的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那個裝模作樣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淚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這種伎倆,哄哄葉霄還行,怎可能瞞得過他的一雙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潔,其父胸懷大志,世間偉男,聽說其母從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為菩家淑女應當家學淵源,蕙質蘭心。 怎么想的到,竟會是那樣一個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經過她身邊時,她側臉朝來,雙手壓面,看似拭淚,實則指縫微張,分明在偷窺自己,大約怕自己不肯放過她那個少年郎吧。忍不住心里微微哼了一聲。 聰明倒是蠻聰明,就是聰明太過,便成狡詐。且竟和無賴少年廝混在了一起,深夜幽會,贈送信物,倘若不是葉霄當時踢動石子打斷了他二人,只怕下來不知道還要做出什么來。 如此大膽,實是自甘墮落,無可救藥。 李玄度搖了搖頭。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rou。 不過,菩家淑女如何,與他也無大干系,畢竟他當年與菩家,也無多交情。 葉霄見主上的視線落在燭火上,半晌沒有發聲,臉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來的玉佩與玄裘,伸手去拿。 還沒碰到,卻聽李玄度道:“放下罷!” 葉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緊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說:“送些錢便夠了。另外,贈她一句話,淑女靜容,潔身自好?!?/br> 葉霄一頓,再次遵命,出屋后便照吩咐行事。 第11章 主上這些年性格變得厲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后,葉霄不敢說,實則有點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樣,前一刻憐憫贈物,后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改主意,本不算什么,無足掛齒。 問題是,他口中輕飄飄出來的那一句話,叫人相當的為難。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么樣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還有當年菩家那一層關系在里面。主上可以隨心所欲想說什么就是什么,但自己從前卻與小淑女的父親有過往來。本朝立國后,為人口之計,規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親,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親了,當面直接數落這種事,哪怕充當個傳話的角色,未免也是尷尬。 出來后,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樣交驛丞便可。把人叫了來,話溜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了。 自己去傳,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轉驛丞,豈不是又多了一個人知道主上對小淑女的惡評? 不妥。 猶豫了下,葉霄揮了揮手道無事,打發走莫名其妙的驛丞,無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經離開驛舍走到回楊家的半路了,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喚聲,轉頭一看,竟是李玄度身邊那個臉上有道刀疤的漢子趕了上來,又嚇了一跳,一瞬間腦子里鉆出了個念頭。 這是干什么? 李玄度是后知后覺想了起來,要匡扶正義查問起崔鉉交給自己的那些金的來歷? 她略微緊張,盯著停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漢子,卻見他遞給阿菊一個錢袋似的東西。阿菊打開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葉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貼補家用?!?/br> “方才聽了驛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br> 他又解釋了一句。 原來如此! 菩珠這才松了口氣。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發了? 既如此,接過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謝……” 誰知剛開了個口,卻見這漢子擺了擺手。 “主上另有一話,命我轉給小女君……” 菩珠立刻點頭,作聆聽狀。 葉霄轉臉,眼睛落到別處,用平淡的不帶任何起伏的語調飛快地道:“淑女靜容,潔身自好?!?/br> ? 菩珠嘴唇微張。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動了起來。 她的小女君,純良貞惠,那人怎的如此說話!把小女君當什么了? 她手都微微發抖了,想把錢袋連同片刻前得的賞錢一道全部扔回去。卻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經不是當初的小女君了,再沒有誰能庇護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這樣做了,只怕會給她惹來麻煩。 她朝著這漢子比劃著,嘴里啊啊啊啊個不停,眼睛都紅了。 菩珠很快回過神,心中雪亮。 這是那個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譏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為人陰險,謀朝篡位,沒想到心眼也跟針鼻似的。 自己那么說好話了,崔鉉都跪下去賠罪,他居然還逮住機會損人。 外表神仙似的,內里卻這么小肚雞腸。 她忙挽住阿菊還在奮力比劃的胳膊,朝她搖頭,示意她不必辯白,隨即轉向臉色似帶出幾分尷尬的葉霄,面帶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記下了,多謝您主上的教誨。往后若能改,我一定會改?!?/br> 葉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輕聲軟語地勸,阿菊擦了擦因為傷心還泛紅的眼睛,臉上也勉強露出笑容。 勞作一日的阿姆睡著了。菩珠卻再次無法入睡。 她沒想到,今晚會在這里遇到李玄度。 前世里,她和李玄度,這個她隨自己丈夫稱之為皇叔的人,自然不會不認識。 很多場合,宮宴、祭祀,或在嫡祖母姜氏的蓬萊宮里,她常遇到他。 他向來嚴守自己作為宗室叔王的禮節,她亦是如此。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過。 除了那一天。 這輩子在醒來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沒有一時心軟做了那件糊涂事,那么后來的結局,又將會是怎么樣?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的春天,京輔周邊會有一場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過七十了,就此溘然辭世。 三個月后,孝昌皇帝親自扶陵,將太皇太后靈柩送往莊陵大葬,途中駐蹕,遭遇了一場極其危險的刺殺,皇帝甚至受了傷。隨后查明,刺客和闕有關,證據確鑿,極有可能是闕國所派。 這個時候,皇帝已經只剩秦王一個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沒有想到,他會趁著太皇太后大喪自己不備之際如此圖謀作亂,心寒齒冷,派人傳他對質,他卻畏罪潛逃,不知所蹤,皇帝遂發布大索令。 那段時間,作為太子妃的她為了避開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宮里。那里占地廣闊,草木郁郁,還有一個極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時,京輔疫情雖已消退,她還是沒立刻回宮。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處撞到了隱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紙,雙目緊閉,臥于草木深處,人昏迷不醒。 從他那處位于后背的傷已被妥善裹扎止血這一點來判斷,他顯然有同黨在此。 或者說,是太苑里的某個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來此將他捉了,但是就要出聲呼喊之時,她猶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靈殿中的所見。 經幡漫天,千人縞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槨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兒,以及身后的百官,無人不在哀哀痛哭,哭聲沖殿,唯他沒有。 菩珠當時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著他嫡祖母的靈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紅,猶如即將落下的不會是眼淚,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異美,宮中多暗暗愛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來之前,便聽一個宮女提了一句,說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種感覺,在這滿殿的哀哭聲里,獨他一個人的悲傷是真實的。 他是如此的孤獨。 這種猶如于萬人中獨守孤獨的感覺,她其實并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時,他依然跪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頭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日那刻,她盯著亂草深處那張蒼白如紙的俊美臉容,一陣天人交戰之后,忽然心軟了。 最后她悄悄離開了,猶如自己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次日因為心里不安,借故再次過去察看,發現昨日那個地方已經空了。人不見了。 或許他是蒙冤的,刺殺并非是他指使。退一萬步說,即便真的是他的圖謀,接下來闕國也必將抵擋不住天子之怒。沒了闕國,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這次他僥幸能活著逃脫,從此亦如折翼之鷹,再無法扇翅掀起什么波瀾了。 放過他,對自己的丈夫,并不會有什么威脅。 她便如此,最后終于說服了自己。 后來她知道了,當時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輕,也太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該的一件錯事。 風波過后,根據朝廷的說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墜水而亡的。接著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闕國,闕王死,剩下的闕人一夜之間消失,帶著剩余的財富離開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蹤。這個上溯已經存在了將近千年的古老國度,就此一夕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