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鎮上的人雖提起這個輕俠兒就懼怕,但菩珠對他沒有危險感。 她猜測他是來交金的,在鎮里說話不方便,萬一隔墻有耳。 她跟了上去,兩人停在崗下。 果然,崔鉉將一包東西遞了過來,低聲說:“這是你的,收好。你放心,我做的很干凈,就算報官也查不到我的頭上。數目你點下?!?/br> 菩珠接過那包沉甸甸的東西,道了句不必了,想起這少年前世的下場,心里惋惜,忍不住道:“你最近是否有劉崇劉都護征兵的消息?” 崔鉉一頓:“你也知道?” 菩珠含糊解釋:“我那日在驛舍里,忘了聽誰提了一句?!?/br> 崔鉉頷首:“沒錯。今日我去郡城,也聽到了消息。明日我就走。這回我必要再殺更多的狄人!” 菩珠輕聲說:“我覺著你還是不要去的好?!?/br> 崔鉉一怔:“為何?男兒生而在世,不追求功名大業,封侯拜相,與死何異?” 菩珠道:“我前些年住郡城,劉都護并不如何得人心。這回又征兵。記得上回征兵,是狄人襲邊擾境,軍卒不足,這才征了雜兵。如今狄人也無大的異動,我總覺著和前次不同。你不如再等等,莫急。等真的邊情緊急了,再去應征也是不遲?!?/br> 崔鉉似乎有些猶疑,遲遲沒有表態。 既然開口勸了,那就好事做到底,也算是對他這次痛快幫忙的回報。 菩珠又道:“我聽我楊阿叔說,他下面有個烽燧,最近死了一個燧副,須得能讀會寫之人才能擔任。你也知道,此地人多斗大字認不得一籮筐,他缺人,一時又找不到能補的,只能自己暫時頂著,每日來回奔波,十分辛苦。鎮上人說你從小喜讀兵書,你自然識字了,可否暫時去幫我楊阿叔的忙?你想殺敵,有男兒志,去那里也是一樣。烽燧不止擔當候望之職,我聽我楊阿叔講,不知道多少回了,狄人派人潛來攻擊,就是想拿下烽燧,好截斷消息傳遞??梢娔抢?,才是生死懸殊的首戰之地?!?/br> 崔鉉被她說得胸中一陣熱血沸騰,又覺她關心自己,頓時打消了去投劉崇的念頭,不再猶豫了,痛快道:“我聽你的!勞煩你替我向楊候長引薦?!?/br> 終于勸動了人,菩珠舒了口氣,腦海里浮出那個瘦猴似的少年費萬,干脆送佛送西天:“那你叮囑你的弟兄,叫他們也別急,等真打起來了,再去投也不遲?!?/br> 崔鉉應是:“你說什么就什么!我聽你的,叫他們先不要去,誰敢去,我打斷他腳!” 菩珠一時無語,好在達成了目的,就問:“你昨日怎的沒回?莫非路上出了意外?” 崔鉉沒說話,看了她一眼,忽然摸了摸肚子:“你有吃的嗎,我餓了。今天趕路回來,天黑才到,到了就去找你了,你家的門一直關著?!?/br> “我就早上吃了一塊餅?!彼D了一下,輕聲說。 菩珠一愣,立刻想起阿菊留給自己的甜飯,點頭讓他稍等,轉身正要回去取,忽然又聽他說:“等一下!” 菩珠停步,轉頭望著他。 他的手里多了只狹長的扁匣,遲疑了下,慢吞吞遞了過來,小聲說:“本來昨天該回來的。我是想著許久沒去郡城了,就先去了,街頭逛了逛,正好看見這個,順手買了回來。買回來才想起,我是男人用不著。你生的那么好,正好給你用!” 菩珠感覺是個飾盒,打開一看,果然,里面有只發釵。 雖然月光下看不清細節,但感覺很是精致。 她一愣,回過了神。 她自然不能收。 正要還給他,忽然聽到前方崗坡下的陰影里發出一道輕微的響聲,仿佛地上有小石頭被什么給踢了一下似的的。 崔鉉眼神立刻變得銳利,習慣性地摸向腰間,摸了個空,這才記得晚上未帶佩劍,立刻就將菩珠擋在身后,朝著前方崗后喝了一聲:“何人?” 葉霄看了眼身側的主上。 今日為了趕路,抵達這個名叫福祿的驛舍時,已經很晚,鎮上一片漆黑。驛丞接待,他未報主上身份,只出示了自己的令牌。住下后,那驛丞恭恭敬敬稟告,道吃食現做,須等等才能上。 主上目中向來無物,更不惜物,唯獨少年起便愛馬。他如今這匹據說是大宛天馬后代的坐騎,常得他親手喂料梳鬃。今日也不例外。牽馬入廄后,又信步從馬廄旁的驛舍后門走了出去,來到這里,上崗獨自眺望遠方。 他見主上似懷心事,不敢打擾,只在他身后隨護,片刻之后,方才下來,正要回去,便遇這一雙少年男女來此遞物幽會。 他本想喝破二人,但聽那少年開口,講的竟似乎是和那小女郎合謀行不法之事,有些意外,緊接著,小女郎開口便又談及劉崇,當時心里一動,留意主上似乎也凝神在聽,便未驚動對方。 這小女郎看著應是本地的尋常民家女,自然不可能知曉劉崇之秘,但竟有如此精準的預感,說話也極在理,他正有幾分驚訝,繼而見這對少年男女竟又開始濃情蜜意傳遞信物,怕沖撞了主上,于是踢動地上石子,出聲予以警告。少年果然被驚動,開口問話,他便從陰影下走了出去。 崔鉉一愣。 近旁竟然真的有人,也不知道聽到了多少!頓時惡向膽邊生,目露殺機,俯身從靴中一把抽出藏著的匕首,朝著前方大步而去。 第9章 菩珠知崔鉉是想殺人滅口了。 其實兩人方才語焉不詳,就算被聽到了,那又如何?死不承認就是了。 她想阻止,但崔鉉動作太快,根本來不及阻止。她才邁開腿,他就已經奔到了那人面前,一言不發,揮匕直接朝著對方脖頸就刺了過去。 葉霄的父親,在八年之前,曾是北衙禁軍正四品的鷹揚衛右郎將。 北衙禁軍是皇帝直接掌管的私兵,人員遴選極其嚴格,入衙者無不是良家子,且往往子從父業,不得自由,但相應的,地位也十分特殊,朝廷的王公大臣也不敢輕易得罪。當年的鷹揚衛曾是四衛之首,地位更是超然,卻因卷入了梁太子一案,遭到徹底清洗。他的父親,便是死于那次清洗,他僥幸活了下來。 四衛人才濟濟,當時他才二十出頭,便被視為下一任衛士令的強有力的競爭者,自然不是吃素的。見這無賴少年竟兇悍如斯,連個照面還沒,上來直接就痛下殺手,微怒,更擔心冒犯了主上,豈容他造次。出手迅如閃電,手肘微沉,立刻扣住這少年的一雙手腕,一個發力,少年發出一道劇痛的悶哼之聲,匕首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 他掌如鐵手,被他扣住,尋常人不可能再反抗,再順勢一壓,這惡少年就被他壓得俯跪在地,無法動彈。 他踢開匕首,轉頭想請示主上之意如何處置,沒想到這少年狡如脫兔,趁他分心機會,憑空竟突然一個團身翻轉,一下掙脫鉗制,又從自己胯下滑溜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人已撲了回來,一把抓回地上的匕首。 一道寒光閃過,輕輕嗤的一聲,衣袖竟被他用奪回的匕首劃出了一道口子。 若非自己反應迅速,恐怕已是當場見血。 葉霄一怔,沒想到今晚遇到的這無賴少年竟有如此的反應和身手,倒是自己輕敵了。 老江湖栽在毛頭小子手里也就罷了,主上金貴之身,萬不可出岔子。 他立刻心生殺意,正要痛下殺手,看見驛舍后門的方向疾奔來了他的兩名手下沈喬和張霆。 二人迅速攔在那少年的面前,一左一右,手中之物便對準了無賴少年。 月光映出兩張暗弩,鑌鐵的弩臂泛著烏沉沉的冷光。 無賴少年只要再反抗一下,當即格殺勿論。 沈喬稟告:“方才卑職在驛舍內戒守時,便見他攀登墻垣,鬼鬼祟祟,似有所圖,當時便要射落,他卻又下了墻,卑職便跟了上來?!?/br> 葉霄點頭,看向依然還停在原地的主上。 這一切的經過說起來長,卻發生得極快,不過是在幾息之間,情勢已是數變。 崔鉉雖然秉性狠戾,不拿生死當一回事,但生于斯,長于斯,十七年來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郡城,崔家在祖父時代有過的榮華和遙遠的京都繁華,不過是從幼時教他讀書習武的家中老奴口中得知的,何曾遇到過這樣的場面,只覺森森死氣,迎面撲來。 他當即頓住,不再造次。 但他已經覺察,方才那個地方,還有另外一個人。 這個還立在陰影中的人,才是正主。若能夠趁其不備抓住了,情勢立刻就能轉為對自己有利。 他心思轉得極快,表面不再反抗,慢慢矮身,猶如恐懼蹲地,要放下手里的兇器,實則是想伺機故伎重演,趁對方不備,直接撲向那個正主,不料肩膀才剛剛一動,菩珠就一個箭步上去,伸手將他一把拽住,隨即轉向臉色森冷的葉霄,顫聲道:“你們是誰?我和他私下有事,晚上才背著家人約在這里見面。我們實在不知你們也在這里。他從小死了阿爹阿母,是個可憐孤兒,無人教養,又仗著這里的人讓著他,橫沖直撞慣了,為人魯莽。方才也是怕你們xiele我們的事,這才沖撞了你們,我叫他向你們賠罪,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我們真不是故意的……” 這小女郎仿佛十分恐懼,說著說著,雙眸眨了眨,眼淚便掉了下來。 葉霄縱然心腸一向冷硬,卻沒應對過這種場面。 一個十幾歲的小女郎,嚇得對著自己哭哭啼啼,他一時僵住,又見她一把奪掉無賴少年還抓在手里的匕首,狠狠扔到地上,負氣似地抬手打了下少年胳膊催促他賠罪,滿是小女兒之態。 菩珠嘴唇趁機湊到崔鉉耳邊,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飛快地說:“不想死就趕緊賠罪。忍字一把刀,不忍把禍招。你一個人打得過他們這么多人?” 崔鉉慢慢轉臉。 一張嬌面梨花帶雨,美眸淚汪汪地看著自己,淚光在月下閃爍著,分外的動人。 雖然明知她在假啼,但心還是輕輕一顫。 若是平時,以他的性子,就算折斷脖頸,也休想他示弱求饒。 男兒本自重橫行,相看白刃血紛紛,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但這一刻,他卻忽然覺得自己便是下跪求饒也是無妨。 他死了是小事,連累了她,于心何忍? 終于,他慢慢地垂下頭顱,低聲道:“方才是我魯莽了,多有得罪,我這就賠罪,望足下見諒,莫與我計較?!?/br> 菩珠早就猜到,這幫人應該就是今晚投腳驛舍的所謂“貴人”。兩邊這樣碰在一起,純粹巧合。 她和崔鉉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個是只在本地行走的無名小混混,一個是還沒人能記起的小孤女,太不起眼了。就算這兩天兩人剛湊一塊干了件不能說的事,但就這么點事,遠遠不足以招來這幫顯然另有要事在身的人。他們這個時間現身于此,怎么可能是針對自己和崔鉉? 之所以沖突至此地步,全是崔鉉一開始輕敵魯莽所致。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些人明顯不是善茬,所以方才她見情況不對,立刻上去阻止崔鉉,免得這么死在這里,那就太冤枉了。就讓他們以為自己和崔鉉是一對來此約會的小兒女好了。 她裝作恐懼,扮演自己該有的沒見過世面的被嚇到了的小女郎角色,也說服了崔鉉。 他肯低頭,她心里終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崔鉉賠完罪,見這漢子依然冷冷盯著自己,心知方才是得罪太過了,一咬牙,屈膝朝著前方慢慢跪了下去。 菩珠愣了一下。 接觸幾回,她開始有些知道崔鉉這少年了,性情必定高傲,本想他肯低頭說軟話賠罪就不錯了,沒想到他竟會下跪。 葉霄這才再次看向主上所在的方向。 他從那道梁崗的暗影里走了過來。 菩珠忙收心,微微扭頭,裝作抹淚,透過指縫覷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覺男子身影修長,月光下顯得略為清瘦,但才現身,周身就有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尊貴之感,就連崔鉉也抬起了頭望著。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樣。 一襲青氅,一領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帶幾分雪色,照在他的額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濃重。 就在那一瞬間,她頓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并未停留,視線掠了眼臉上還掛著淚珠的自己和身邊的崔鉉,就從近旁經過了。 菩珠聞到了一縷似曾相識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氣。 那仿佛不是從他衣物的經緯里散發出來的氣味,而是經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煙繚繞,已是深深地滲入了這人身體上的每一寸發膚,與他融為一體。 前世時,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觀萬壽宮中,聞到過這種特殊的道香。 她怎么可能會忘掉這種氣味。 因為那里,是她前世所走過的最后一個終點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歲與梁太子同謀,逼宮未遂,在無憂宮被囚長達兩年之后,明宗駕崩,他也終于獲得父帝臨死前的諒解,得以赦免釋放,并恢復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