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他聰明又狡猾,怎么可能被家族束縛。 可惜這句話并沒能得到謝傾的回答。 他一向如此,從不提自己的事,無論是他的家族,還是他的過去,甚至連他到底在想什么,旁人都一無所知。 和謝傾相處過的人,恐怕都會有這樣的感覺。 縹緲,虛假,深不見底。 秦追蹙蹙眉,陰沉著罵了聲“趕緊滾”,便要側身躺下。 誰知謝傾忽然冷不丁說出一句:“明兒若她來見你,你給小爺態度好點,別傷著她?!?/br> 秦追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個“她”是誰,旋即勾起一抹譏笑:“這話不該去對著她說么,怎么,難不成和你的小情人吵架了?” 謝傾不耐地挑挑眉,沒否認。 他又哼聲,“放心,我對她半點興趣沒有。只要她別來惹我,誰樂意理她?!?/br> 直到謝傾離去,秦追也沒問今日的事太后是怎么處置他的,他怕他聽了就會對謝傾產生一點愧疚感。 笑話,他憑什么愧疚?誰也沒有求他來救自己。 秦追晃晃皙白纖瘦的小腿,懶洋洋翻了個身。 翌日,許文茵果真被給使領來了。 秦追原本正躺在榻上,一聽宮人稟報,莫名沉沉眸,支起身坐起來,把敞開的領口緊了緊,就這么等著她進來。 許文茵的氣色不如之前好,聲音也有些沙啞,但神情卻瞧不出不對。 秦追陰冷著視線將她打量一遍,到底沒問是不是因為昨日她忽然轉身逃走的原因,冷哼道:“你來干什么?我沒空搭理你,趕緊滾?!?/br> 許文茵充耳不聞,還叫宮人給她拿了個軟枕墊在地上坐下。 她本以為今日鐵定會被太后叫去問話,誰知那頭半點動靜也無。 也不知昨日是出了何事,好似整座行宮一夜之間變得人心惶惶,連溫泉都沒人去關顧。 “我讓你趕緊滾,你聽不見?”秦追扭頭看她。 許文茵淡道:“陛下別急,先聽我說幾句話再讓我滾也不遲?!?/br> 她昨夜想了很多很多事,關于夢的,謝傾的,還有秦追的。 她只能承認,她控制不了謝傾,也斗不過他,但起碼,她想讓秦追活下去。 夢里的自己聽見他死了,哭得那么傷心那么悲慟,秦追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陛下是不是覺得……活著這件事,沒什么意思?”許文茵抬起頭看他。 或許是沒料到她問得這么突然,秦追愣了下才冷下臉,“這與你何干?” “不巧,還的確和我有些關系,”她輕笑了聲,“陛下可知道自己這身怪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秦追的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早就忘了。 或許是天生的也說不定。 整座皇城沒有一個太醫知道該如何根治。只能日日用藥吊著,然而秦追還是生得比同齡人瘦小,若不說他已年滿十八,旁人只會覺得他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 “先帝向來身體硬朗,也從未聽人說起過生了病??上鹊蹍s突然在短短一個月里重病駕崩,而你這個尚在襁褓的準太子長大后也身懷怪病?!?/br> “哪有這么巧——” “砰!” 一只茶蠱飛過來砸開在許文茵腳邊,下一秒,她的脖頸被人死死掐住抬起,秦追的黑眸倏然撞進她眼中,遍布陰戾。 他瞧上去瘦弱,力氣卻不小,許文茵吃痛地蹙起眉,幾近窒息。 “你從哪兒知道這些的?”秦追陰冷的聲音響起,“你的目的是什么?” 許文茵握住他的手腕,一張小臉分明漲得緋紅,卻仍是定定直視他,從容,坦蕩。 秦追一頓,反應過來,手一松,踉蹌地往后退了幾步。 許文茵伏在地上,捂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多少料到秦追會是這樣的反應了。 昨日因著打雷,她在太后那兒感覺到的違和感被拋之腦后,直到昨夜睡過一覺后醒來,記憶才漸漸清明。 她從前果然是見過嚴太后的,在她四五歲,跟著許太傅入宮面圣的時候。 他父親在圣人還是太子時做過他的伴讀,二人到了生兒育女的年紀了關系也極好。每回暢聊都要遣退宮人,喝喝小酒聊個痛快。 大人間的話對那時的許文茵來說太過冗長,她跑出殿內,奔去花苑宮廊下玩耍。許是跑得太遠,撞見了一個坐在涼亭內的貌美女人。 衣著華貴,珠翠滿頭,是個大美人。小許文茵看呆了。 女人很友善,喚她坐下,問了幾句她叫什么,是哪家的女兒,又請她吃了好多糕點。 最后待她要走時,拿出兩顆糖果叫她拿回去請自己的父親和圣人吃。 許文茵當時太小,也沒覺出美人話里的古怪,只覺得這么好吃的東西自然要給父親和圣人嘗嘗了。 她捧著糖興沖沖就去找了許太傅。 她一向愛吃這些東西,兜里時常會揣一些,許太傅見怪不怪,可惜他不愛吃甜的,尤其如今正在興頭上,便擺手打發她自己去玩。 圣人卻很和藹,看她失落地聳拉下肩膀,趕緊哈哈笑著叫她過去:“太傅不吃,朕吃!” 許文茵高興極了,將那顆糖塞進了圣人嘴里。 之后沒過一個月,圣人重病駕崩。 因為她親手塞進圣人嘴里的那顆糖。 給她糖的美貌女人,正是當年的嚴太后。 許文茵徹底想起這件事后,額間溢出了滿頭冷汗。 難怪…… 難怪太后不惜把舊姓和皇權綁在一起也要讓她入宮。入了宮,方便將她一直關在宮里,也方便讓這個秘密一輩子爛在她肚子里。 秦追的怪病,更不可能只是巧合。 “陛下……”喉嚨泛起了腥甜,她艱難地開口喚了一聲,轉過頭時卻看見秦追的身子忽然如斷線人偶般,倒在了地上。 秦追夢到了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長大,如何患上這身病的。只記得自從懂事起,所有人都稱他為“陛下”,明明他只是個六七歲的孩童。 后來他發現,雖然這些人喚自己“陛下”,卻從不拿正眼看自己。他們似乎更怕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母親,嚴太后。 秦追曾經真的以為她就是自己的母親,可孩子的直覺總是準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對你好,他是能分辨出來的。 嚴太后笑著說“擔心他”,然后以他身子不好的理由不許他去國子監。 笑著說“怕你看了傷心”,轉頭將宮中先皇后的畫像叫人統統撤下來。 笑著說“愛他”,卻從來只居高臨下地拿余光睥睨他。 秦追漸漸地發現了,這座宮里的人,好像不太歡迎自己。 只有從前伺候過先帝的宮婢愿意搭理他,還和他說了好些先帝的事情。 他看過先帝的畫像,覺得自己和他生得一點也不像。 宮婢笑著說他是肖像先皇后??上然屎蟮漠嬒褚驯粐捞蟪纷?,秦追到了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生母的樣貌。 第二天,那個宮婢就被嚴太后叫人拖出去杖斃了。 事后,命人把血淋淋的尸體抬過來給他瞧。 草席下的宮婢,面目猙獰,雙目凸出,已沒有了人樣。 “為君王者,不可被人蠱惑。這種不知好歹的賤婢,陛下不懂,哀家就來替陛下收拾?!?/br> 秦追從那日起,徹徹底底,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原來他什么都不是。 這座宮里,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 他開始拒絕周遭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他憤怒過,怨恨過,可他無能為力。 他只是一個傀儡,一個廢物,他什么都不是。 他已經忘了該如何反抗,只知道自己會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死去,在后世的史書中,連姓名都不會留下。 接著在漫長的時光長河中,消失殆盡。 “陛下,陛下……” 沉沉黑暗中,有一道聲音忽然穿透進來。 他閉著眼,不想理會。 他只是個膽小鬼,連活著都怕的廢物,干脆就讓他這么去死吧。 可那個聲音沒有停下來,仍是堅持在喚他:“陛下,陛下醒醒……” 吵死了。吵死了。 不理會他心中所想,一縷光固執地照進來,照在秦追面上,亮得他被迫顫顫睫毛,淚水都險些被澀得浮出眼眶。 他不得不睜開雙眼 那道呼喚他的聲音越發清晰,模糊的視野中漸漸顯出女子的臉部輪廓。 她似乎有些擔憂,微顰著眉,如墨的雙眸緊緊盯著他,看他蘇醒,才終于像是松了口氣,一雙翦水秋瞳都彎了起來。 秦追后知后覺自己躺在她的雙膝上,難怪覺得柔軟暖和。 “有沒有哪兒不舒坦?宮人已經去喚太醫了,很快就來了?!?/br> 他沒答話,呆呆地看著她,一角鬢發自她耳后垂下來,貼在頰邊,微微輕顫。自下而上看去,連她脖頸上細膩的肌膚紋路都能看得很清楚。 “陛下……?” “……你為什么要擺出這種表情?你和我,不過是陌生人。你沒理由擔心我?!鼻刈费鄣谆薨挡幻?。 許文茵聞言,低下頭看他,答道:“因為,我想讓你活下去?!?/br> 秦追微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