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41
醒過來的時候,我在警察局的單間兒里。 桐子已經無影無蹤。 后來有人告訴我,桐子在我昏厥的一瞬間,曾大聲呼喊我的名字。警察示意他不要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一只非常兇猛的野獸。 然后,他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飛奔出屋子去了。 我想我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了?;厮恢毕M玫降哪莻€家。 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找到家里的人。 那個如夢初醒的可憐人,那個做了二十年的夢,卻發現夢是人非的可憐人。 我頭疼的很厲害。 我靠著墻角兒,看窗外的陽光。陽光有點兒刺眼,我好像剛剛做了一場夢,夢的什么,我卻不記得了。 我倒是突然記起我家鄰居王大媽。王大媽的話終于應驗了——高飛這小子,終于進了局子。 可惜沒法通知她老人家,不然她肯定特心滿意足。 第二十六章 金橋一夢 1 他們沒讓我在警察局里待太久,大概因為覺得我太能吃,害怕我浪費糧食。 也難怪了,我進去之前,在家睡了兩天兩夜,滴水未進。所以當我在局子里清醒過來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東西吃,而且吃完了一份又要一份,比旁邊兒體重三百多磅搶超市的老黑吃的都多。 吃完了一抹嘴,我這才意識到我是給關進局子里了。想到這一層,我既沒擔心也沒著急,反而笑了。因為我一下子想起街道王大媽在我小時候曾經做過的預言。她說:高飛這小子整天不學好,長大了肯定要進局子。 沒想到在中國沒進去,倒是在美國應驗了。 還別說,局子里的伙食不錯,一份兒炸豬排,一份兒土豆泥。幾乎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西餐了。 警察還真是鄰居叫的。美國人比較喜歡見義勇為,可又比較惜命,所以鄰居一發現暴力事件,立刻就打電話報警了。 警察說我雖然對Ebby和桐子實施了武力攻擊,可桐子失蹤了,Ebby也表示不對我進行起訴,所以他們也不想留我多浪費糧食。 我估計Ebby怕我把他合謀敲詐的事給抖摟出來。反正那猴子似的越南人和“富士山”Maggie肯定是跑了,因為沒過多久KissFire就換了老板,現在那兒變成一家脫衣舞吧,周末晚上人氣十足,據說都是開大卡車的司機,去那兒往女人長筒襪里塞鈔票的。 反正桐子和林老板都失蹤了。沒人能找到他們,估計他們也不想讓人找到,那筆錢追不追也兩可了。 關于桐子和林老板的失蹤,其實還存在著好幾種說法。其中最據代表性的有兩種:一種說他們雙雙跳了海,一種說他們到了墨西哥。 當然這兩件事也未必是完全矛盾的。但我堅信后一種的真實性。雖然我沒證據??蓜e人也沒證據。 我從局子里出來的當天就接到警察的電話。我以為他們把我放出來后悔了,其實他們是想讓我去金門大橋橋頭的懸崖上辨認一下兒,兩輛停在那兒的汽車是誰的。他們在其中一輛車里發現了一個手機,那手機上記錄著我的號碼兒,而且出現過好多次。 一輛小跑車,一輛大寶馬。都沒錯兒。 那地方就是桐子最喜歡看日落的地方。他剛得病的時候我常帶他來。沒想到他一直記著這地方,而且一準兒還帶林老板來過。 除了手機,小跑車里還有兩張照片,都是泛了黃的老照片,一張以前方瑩給我看過,另一張我頭一回看,那上面有兩個人,一個是年輕時候的林老板,另一個……。另一個簡直就是現在的桐子,配上二十年前的衣服褲子。我想他就是桐子的父親。 警察在懸崖邊上扯了一圈兒黃帶子,還抱著相機拍了不少照片兒,最后告訴我說沒發現有人從這兒跳下去的痕跡。 之后的多少個月,也沒人在那附近的海水里發現過任何東西。 所以我想,也許他們壓根兒就沒跳下去。 方瑩跟我不一樣,她顯然富于悲劇色彩。因為她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一個勁兒地叨咕說她不是故意害死他們的。警察把她也叫來了,因為她的電話也在那個手機里。 那手機里還有越南猴子的電話,可猴子失蹤了;手機里還有Ebby的電話,所以Ebby也去了,不過站得離我遠遠兒的,離懸崖邊兒也遠遠兒的,好像只要一靠近我,我就會把他扔下懸崖去似的。我只聽見他一個勁兒跟警察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聽他那腔調兒,心里真是害怕。后來我想想,他說不定還真的不知道那兩百萬的事。越南猴子多狡猾,犯不著跟他分錢。不過Ebby很安全,因為警察的注意力一直在方瑩那兒,她哭得太傷心,還一直說自己是罪魁禍首。 我雖然不富于悲劇色彩,可還是具備同情心的。我安慰方瑩說:你哭什么哭啊,誰告訴你他們跳下去了? 可沒想到陪著她來的女友——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中國女生——竟然跟我急了,她說你怎么這么沒同情心???人家男朋友出了這種事,多傷心???你還說風涼話? 我看都沒看她一眼。不過我挺佩服方瑩。都“出了這種事”了,她居然還敢跟人說那是她男朋友。老實說我都有點兒感動了。 所以我什么都沒說就一邊兒站著去了。 我正好兒欣賞欣賞風景。金門大橋正沐浴著夕陽,紅燦燦的讓人一下子就明白為啥管它叫“金門”了。 然后。我轉臉兒面對著浩瀚的太平洋。海浪沒命地拍打著懸崖底下的巖石,好像一群缺心眼兒卻大嗓門兒的家伙在一起起哄似的。 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有點兒遺憾,我想以后估計來不了幾回了,因為我曠工三天,又進了趟局子,估計生物公司肯定該讓我走人了。這離我卷鋪蓋回國也不遠了。 可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我回公司準備收拾東西的時候,“夜貓子”竟微笑著跟我打招呼,關心我身體怎樣,病好了沒有。我看著他那只夸張的大魚鉤兒鼻子,聽著他濃厚的印度口音,突然懷疑他舌頭比鼻子更適合做魚鉤。 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我沒去公司上班,還真在公司引起了一點兒小小的恐慌?!耙关堊印睂Ω恫涣宋业膸讉€比較難對付的客戶,所以一連串兒地給我打了N個電話。那會兒我正躺在床上“冬眠”,自然聽不見手機鈴聲。 夜貓子心里冒火,實在憋不住了,竟然打電話給“下崗工程師”白立宏,大概他覺得白立宏跟我私交挺深。在美國人眼里,中國同事們似乎都親如兄弟,可沒想到中國人有時候也喜歡親兄弟之間動刀子。 不過白立宏不是這種人。他是個熱心人,所以讓太太打電話給蔣文韜。蔣文韜自然也找不到我??伤蛄藗€電話去我的公司,沒跟我溝通就編了個瞎話兒,說我高燒燒暈了躺在醫院里掛鹽水呢,還說千萬別去醫院看我,醫生說這病弄不好傳染。 我回到公司以后發現夜貓子特別和顏悅色,這主要因為他讓我那幾個客戶折磨怕了,所以發現了我的一個新功能——能讓他至少多活十年。所以靠著我延年益壽的功能,我不但沒被裁,反而被升了職,一時半會兒再也不用擔心卷鋪蓋回國了。 我馬上給蔣文韜打了個電話致謝,她也驚呼著說:你到哪兒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我也有點兒納悶兒她怎么沒四處找我,我不上班兒不接電話那不也跟失蹤了差不多?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那幾天根本不在灣區,她跟男朋友去阿拉斯加旅游了。而且替我給我們公司打電話搪塞之后,又不幸把手機給丟了。據說是讓狗熊給叼走了,這高科技的時代可真要命,過兩天說不定狗熊也要上etrade買股票了。 蔣文韜終于又有了男朋友了。而且不是白太太介紹的。其實這一點兒不出乎我的預料。她配了隱形眼鏡也改了發型,時不時地能聽見別人夸她漂亮。聽見人夸她就抿著嘴笑,雖然顯得嘴有點兒大,可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得挺可愛,可愛的微笑又促進了臉部的血液循環,于是夸她漂亮的人也就更多了。 自從蔣文韜交了男朋友,我跟她倒真聊得多了。偶爾我們還會聊起桐子。有一次她突然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他是怎么回事嗎?我硬著頭皮說我跟他怎么回事?她臉一下子紅了,眨眨眼說,你跟他呀,其實什么事都沒有。 就沖著她這句話,我真把她當知己了。 我跟蔣文韜說起過要寫本書,叫做TZ的悲劇。她點頭說還真叫你說中了。這讓我心里詫異了片刻,不知她所謂的“說中了”是指“TZ”還是“悲劇”。過了片刻,她又搖頭說,不過天算其實不如人算,怕就怕自己想不開,老天爺也沒辦法。 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表情有點兒像Las Vegas那個算命老太太。老太太曾說過,別讓夢蒙了你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TZ這名字其實并不確切,因為這世界上可不光桐子會做夢。 說到這兒,蔣文韜突然調轉話題,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這句話讓我愣了一秒鐘??磥硭^“說中”是兩者兼顧了。我笑了笑,什么也沒說。我能說什么呢? 其實前兩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email,是從夏威夷發來的。一年沒聯系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又想起我了。 說起他了,這還真讓我有點兒難過。我猜他其實根本就沒明白,我為什么不能跟他去夏威夷??杉幢闼靼子衷趺礃幽??與其隔著半個太平洋牽腸掛肚,還不如干脆就當沒這檔子事。 話雖這么說,可沒事的時候我總還得在街上蹓跶,蹓跶蹓跶就難免又看見跟他一起吃過飯的館子,還有那間店二樓的咖啡廳倒是一直都沒換老板。 有時我想干脆就讓這件事留在記憶里也不錯,興許一天到晚在一起反倒成了冤家。 可他突然給我發了個email,跟我說他明天回舊金山,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我,可以約在老地方。 我差點兒把那封信直接扔進Recycle Bin(回收站)里。我心想我才不打算看見你呢,我吃飽了撐的?再說就算要見也不用鬼鬼祟祟跟接頭似的,干嗎不光明正大地我就直接去機場接你? 向主席保證我本來真的沒想見他??刹恢獮槭裁?,過了一天我就把“再說”給變成“也許”了——也許見見也無妨,不見倒好像我做賊心虛似的。 于是我前前后后猶豫了幾天,下不了決心到底見不見他。 可就在他到達的前一天早晨,卻出了這么一檔子事——那會兒天正蒙蒙亮。我雖然沒睜開眼,卻有些微弱的白光正透過我的眼皮。我知道天已經亮了。我的意識正漸漸地滲透到大腦里來。就在這時,床似乎動了動,我感覺有人在我身邊坐起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我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等著他輕輕穿好衣服,跳下床,然后輕輕地在我頭頂搰摟了一把。 我慢慢地睜開眼。墻是灰色的,窗簾的縫隙里透著白光,房頂上還有一點斑駁的霓虹,淡得很,好像磨砂玻璃背后的水粉畫兒。 發現我正仰臥在床的邊緣。我把胳膊輕輕地攤在另一半兒空床上,床單兒涼涼的,仿佛那上面也染了清晨的露水似的。 四周安靜得出奇,什么也聽不見。連平時清晨在窗外叫個不停的鳥兒,這會兒也悄無聲息。 我的雙眼悄然的模糊起來。 我想一定是桐子想我了。 所以中午時分,我又跑到金門橋頭的小山上,然后順著懸崖邊的小路,趴到崖底的巖石上來坐著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撒了個謊。我說我來到那懸崖頂的時候,已經把桐子忘得差不多了。其實要是真忘了,我干嗎還到這兒來呢? 海浪就在我四周打著旋兒冒著白泡兒,好像看見我挺興奮似的。 我坐著坐著,居然打了個盹兒,還做了個怪夢——經過理智的分析,我還是相信那只是個夢——我夢到從海水里撿出個酒瓶子,情節就跟三流言情小說差不多。 那是個細頸的紅酒瓶子。我把它從海水里撈出來仔細一看——嘿!我還真認識!這不就是我買給桐子的紅酒嗎?他非說要留著這瓶子,以后要是給困在某個孤島上,可以用它求救。我趕快把瓶塞兒拔開,里面還真有張紙條兒。我抽出來一看,上面就一句話: “今天早上醒過來,看見他就在我身邊,我突然意識到,原來我所有的夢想,都已經實現了?!?/br> 我笑了,可鼻子有點兒發酸。我想桐子你這家伙,現在居然還耍我。這紙條寫給誰的?多半不是寫給我的。 我把紙條兒塞回瓶子里,塞緊了瓶塞兒,抬手把它遠遠兒地扔回海里。 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著茫茫海面,連個瓶子的影兒也沒有。我心里突然空蕩蕩的。 可誰能保證三流小說里的情節在現實生活中不會發生呢?還別說,我手指尖兒冰涼冰涼的,好像半分鐘前那瓶子還在我手里! 再說當初警察不是沒有定論么?誰敢說桐子和林老板這會兒沒拿著五十萬,在墨西哥或者隨便哪兒Happy Ever After呢?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找到兩架飛機,高高的,拖著很長很長的白線,好像蝸牛慢慢地在天上爬。 我恍然大悟。 Andy 明天就到舊金山了。難道,我該去接他? 我沖著太平洋微微一笑,我說: “桐子,你這臭小子,難道就想告訴我這個?” 大海真藍。金門橋就在邊兒上,好像一座巨大的紅色大門,把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白帆關在舊金山灣里。 也有幾只帆船逃到外面來了。 耀眼的陽光下,那幾只船帆顯得特別的純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