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_分節閱讀_39
突然,一聲巨響,船頭傾斜過來。水生被掀倒在地。他一手拉住桅桿,身體在空中飄起來。 然后許許多多的東西,許許多多的人,都由上至下紛紛滾落。 一個大浪,水生松了手,也落進海里。 水生再浮出水面。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他抱住一截子木頭,拼命張大了眼睛在海面上搜索。 這時,就在丈把遠的海面上,他隱約看見宇東的頭露了露。一個大浪眼看又要把宇東蓋到下面。 水生發瘋似的丟了木頭,拼命朝那個方向游過去??伤砩夏膬哼€有一絲力氣? 可他哪里還找得到宇東?忽地一下子,他想起村頭的媽祖廟來。 那一刻,他覺得他的心也永遠沉入冰冷的海底了。 “這許多年,我一直以為,那天晚上,他本來就是在等我……” 林老板呆呆地望著窗外,仿佛還沉浸在他剛剛講的故事里。 一滴好大好飽滿的淚水,順著他眼角深深的皺紋兒,滴落在沙發的皮面兒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可……可我現在曉得,他等的……是阿妹!” 林老板用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手背上粗糙的皮膚好像是古樹枯焦的樹皮,經歷了無數的風雨,眼看就要剝落碎裂了。 “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一直到今天,我……還是看不到啊,我看不到??!就連阿桐……我也看不到??!我這是怎么了?難道是我,被海怪蒙住了眼睛?” 渾濁的淚水,從他的指縫里不斷滲出來,順著小臂一直淌到胳膊肘子上,然后再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毯上。 他用蒼老的聲音哭泣著,我卻覺得他像個被人欺騙的小孩子,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都被人騙走了,他再也一無所有了。 我的心也要被這哭聲揉碎了。我再也沒法兒讓他告訴我什么了。 其實我也不需要他再告訴我什么。我都明白了。千禧之夜,林老板酒醉后提到的那個被海浪吞沒的“她”,其實應該是“他”,應該是宇東哥,也就是桐子真正的父親! 讓他把話都留著跟桐子說吧! 我現在必須找到桐子,一分鐘的耽擱也不能給他。因為他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他是個什么都不明白的可憐蟲! Las Vegas算命的老太太說的完全沒錯!他以為是父親的其實不是他父親!而他以為不是愛人的卻真的就是他的愛人!沒想到這一切的預言到了今天才水落石出,他的命運簡直就是一場玩笑! 可我不能讓這場玩笑持續下去!我不想讓他毀了他自己,還有林老板?,F在就只有他能救得了他們倆,就只有靠他了! 可他會在哪兒呢?他又能在哪兒呢? Ebby!這混蛋一定知道! 我顧不得林老板了,任他癱在沙發里。 我飛速地站起身,向著屋外跑了兩步,心里又不踏實起來。 我轉身對林老板說:“您等著!我一定把桐子給您找來!您聽見我說什么了嗎?您得把一切都跟他說清楚!您千萬等著別動!哪兒也別去!” 林老板又一次抬起頭,用含滿淚水的雙眼注視著我,卻仿佛根本沒聽懂我說的話。他好像一架跳格的老唱機,只自顧自地哽咽著,一遍又一遍: “這么多年啊,我都看不到……這么多年啊……?!?/br>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掙扎 1 從舊金山到S大,一共三十四英里,也就是五十五公里。這條路我開過無數次,卻沒有哪次比這次開得更快,而惟獨這次,讓我覺得五十五公里特別遙遠,即便在絲毫不堵車的大夜里,S大也似乎遙不可及。 路邊有許多巨大的廣告牌。Gap,Toyota,CocaCola...燦爛耀眼,如流星一般,從我眼角兒往后飛,連同那些高樓大廈一樣,讓我一下子甩在身后。 可硅谷的燈火似乎永遠也甩不完。 我緊踩油門兒。 遠處山頂上排著隊盤旋著的車燈,好像節日夜晚閃爍的煙火。 我腦子里一下子亂起來,就像千禧之夜被禮花填滿的夜空。我鼻子里仿佛又聞見硫磺味兒了。 天空一下子紅得出奇,好像被誰使了障眼法,眼看就會滴出血來。 “這么多年??!我還是看不到!難道,我也被海鬼蒙住了眼睛嗎?”剛才林老板的那句話又突如其來地在我耳邊兒響起來。 Las Vegas的老太太也說:“孩子,別太認真了。人生本來也就是游戲而已,別讓夢蒙了你的眼睛!” 這夢是什么? 老太太也曾對我說:年輕人,你也一樣! 我也一樣?我又被什么蒙住了眼睛? 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張臉。我下意識地摸摸褲兜兒里的手機。 我胸口有點兒憋悶,這車子里的空氣怎么這么混濁,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搖下車窗。時速一百英里的風,一下子沖進車子里,好像要把我的頭發都連根拔掉似的。 可這讓我清醒了不少。 家人——你以為他是,他其實不是! 愛人——你以為他不是,其實他就是! 桐子的愛人到底應該是誰?他到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明白? 我自己呢?我到底明白不明白? 命運又何止在跟桐子一個人開著玩笑! 我莫名地亢奮。要不是有保險帶把我綁在座椅上,我說不定能一下子跳起來。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思緒,心里一個勁兒對自己說:快點兒,再快點兒!現在的使命就是找到桐子!一定要找到他,讓他明白過來,他的親生父親是誰,他真心愛著的又是誰! 仿佛只要他能明白,我們就都有了希望似的。 我的老本田使出了全力,風馳電掣地闖入S大的校園。它就像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來就是為了打破這校園的安靜和祥和的。 可這古老的校園卻有打不破的安詳。在這里,夜仍是那么黑,好像比外面的硅谷更黑。黑暗中那許多似動非動的樹影好像等待著演出開場的觀眾,安靜地注視著教學樓上那些燈火通明的窗戶。 每扇窗戶里都有幾個躊躇滿志的年輕人,他們正坐在電腦前,或站在車間里。他們的生活在繼續,他們可能還有戀人,可能就在另外的某個窗戶里,又或者在別的什么地方。 在別的城市,別的國家,甚至別的洲,擁有著完全相反的白天黑天和春秋冬夏。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彼此的心里。 不過是半年以前,我和桐子也和他們一樣。我們也曾坐在某扇明亮的窗戶后面,夢想著情人和未來。 可今天,我正坐在我的本田車里,面對著這寂靜的樹林,安詳的校園,仿佛我從來沒來過這里,這里也從未曾和我有過任何關系。 可今天又怎樣?今天我們就沒有夢想,也沒有未來了么? 只要能說服桐子! 那些遙遠而明亮的窗戶,突然使我感到了一種偉大的力量。 2 我把S大那扇我再熟悉不過的房門兒敲得震天響。 門開了,Ebby穿著睡衣,張著嘴閉著眼打哈欠。一股子法國香水的氣味兒,毒氣彈似的迎面撲上來。 “你大爺的!”我狂吼一聲兒,照準門縫兒里出現的半張臉,一拳打在他鼻梁上。我能打賭,當他捂著鼻子怪叫著往后倒的那一刻,一準兒還沒弄清楚我是誰。 我緊跟著進屋,反手鎖上門,一把薅住他的脖領子,把他按在墻上,用胳膊肘子頂住他的小細鴨脖子。 他松開鼻子,用手來抓我的手腕子。同時捏尖了嗓子干嚎,好像撒潑打滾兒的潑婦。他鼻子下面拖著半截子鼻涕,可沒流血??磥砦夷且蝗€不夠分量。我胳膊底下又用了點兒力氣。 他撲通著細胳膊沖我抓過來。我一把抓住他的小鴨掌兒,往回一撅,他立刻殺豬般地嚎起來。我知道他這才是真疼,我往他脖子上多加了點兒力,他的嚎叫立刻變成嘶啞的哀鳴。 沒想到初中時練的功夫,過了快二十年,今兒又都使上了! Ebby軟不塌塌的鴨身子在我胳膊底下不住地哆嗦。他讓我想起春天楊樹上跌下來的毛毛蟲,我只要輕輕加點兒力氣,他就能肚破腸流。 我沖著他吼了一句: “別動!小心我捏死你!” 他果然老實了,不敢再掙扎,也不敢出聲兒了。他微微睜開一雙小眼睛。大概是因為滿眼的眼淚模糊,他盯著我看了半天,才用嘶啞的聲音顫顫巍巍地說: “F...Fei,what do...do you want?”(飛,你……想干啥?) “桐子呢?他在哪兒?” “That...That has nothing...nothingdo with me... Nothing ...”(跟我沒關系,沒關系?。?/br> 他邊說邊像條死魚似的翻白眼兒。我手上又使了點兒勁兒,他立刻臉色發白,大聲兒地倒氣兒。 “我問你他在哪兒!” 我把眼睛瞪圓了,卻突然覺得眼角兒的余光里還有個人影兒。 我一扭頭,桐子正站在臥室的門邊兒。 我一松手,Ebby立刻像一團吸了水的破棉被,重重地癱在地板上,沒命地咳嗽起來。 我轉身兒沖著桐子。 他低下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你丫干了什么嗎?你知道嗎?” 我邊說邊向前邁步。 他站直了身子,驚恐地看了我一眼,立刻又把視線挪開。 “一百五十萬哪!那可是他半輩子的血汗錢,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