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那天受過責打后,展太太讓他頂著一本厚重的書,在客廳跪到了半夜。接下來的兩三天他都沒有好果子吃,全身上下尤其是后背和腿,沒有一塊好皮。 他的手機被母親沒收了,展太太直接替他向研究所請了假。醫科大學正好放了暑假,除了外界委托的和學校自己的科研項目之外,他們的工作已經閑下來了。 這些當然不能讓鐘楚寰和王帆知道。 “展揚,又有客人來了?”樓上傳來展太太的聲音。 展揚家來了其他人?鐘楚寰有些納悶地四下環顧了一番,并沒看見什么別的客人。 他今天來展揚家里見面,其實是想單獨問問關于“豺狼”的事。 “交易”當然出現在監控錄像里,被稱為“豺狼”的男子和展揚是同一個人。他雖然不敢百分之百確定,而且視頻之中的男子善于偽裝,表演另一個人的技巧堪稱影帝,但當那輛車開過來時,危急情況之下展露出來的形神步態,仍然讓他一眼認出就是展揚。 他旁敲側擊,王帆也說“看著有幾分眼熟”,因此內心鎖定了答案,卻沒有立馬告訴王帆。 如果展揚家今天不巧來了其他客人,那么這話便不好問了。 展太太的身影出現在樓梯轉角處,她仍挽著發髻,穿一身漂亮的旗袍,是優雅的紫色。 看見鐘楚寰,展太太起先是愣了愣。繼而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你來了啊,請里面坐。殷教授剛剛也來了?!?/br> 聽到殷教授這三個字,鐘楚寰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也難怪展太太會說這么一句半明半昧的話,如果那女人現在正在宅子里,多半也已經聽到了吧。 走也不方便走,只得跟著展揚上了樓。 因為是老宅,夏日里即便不開足空調,置身其中,小風穿堂而過,也極為涼爽。展揚家的二樓十分寬敞,專門設有一間茶室,展太太招待自己喜歡會見的客人就會選在茶室里,親手焚香、煎茶。 茶室朝東,下午正好涼爽,月桂與薄荷的香味穿過門庭,令人頭腦清明。臨著掛有竹卷簾的大窗放著一張寬大的茶桌,桌上正有好茶。 鐘楚寰剛走上二樓,遠遠就看見了茶室窗邊坐著的那個中年女人。 “殷老師?!闭箵P進門時打了個招呼,那女人悠然轉過頭來,一雙犀利目光落在了鐘楚寰身上。 她還是那副老樣子。分布著幾點色斑和雀斑的慘白的鵝蛋臉上生著雙如小刀般銳利的丹鳳眼,淡而細的平眉勾勒出一股厭世一般傲人的冷冽之氣。薄薄的兩片唇,涂著干練的裸色唇膏,除此之外,這張素凈爽利到極致的臉上只有嚴肅,再無其他。 “坐吧?!迸俗炖锏脑捯蚕癖右粯?,冷且利。 鐘楚寰只得坐到她身邊的位置上去。展揚入座時雖然極盡優雅,但明顯比平常小心翼翼,沾到椅子的那片刻身體抖了抖,臉色變了變,他是注意到了的。 他入座后卻一臉的若無其事,拿起茶壺,為客人倒茶。鐘楚寰的目光又停留在他襯衫袖口露出的一截紅印子上,從形狀看,多半是麻繩一類。 他抬起眼皮仔細打量一番展揚,展太太端著兩盤精致的茶點進門了:“今天你們都賞光留下吃個便飯吧,湯我已經燉上了?!?/br> 展揚給她讓了位置,又忙不迭地給母親倒茶。瞧這一番母慈子孝。 “您離開學校之前,展揚就總是提到殷冬老師,說您學問高、人品好,是他的恩師。結果這次因為生了點小病沒能參加殷老師的謝師宴,我本來準備讓他帶上禮物去您家賠禮,結果還勞煩您親自登門探望,真是太過意不去了?!?/br> 展太太一番禮貌客套,那名叫殷冬的女人卻只是淡淡道:“用不著客氣,我也很久沒見過展揚了,正好來看看他?!?/br> 鐘楚寰倒是有了些疑惑。前一陣王帆讓他求殷冬,他是沒有見,但破例打了她的電話。 殷冬雖沒明確答應,但這么久王帆也沒有再催,看來她是答應下了,并見了王帆。 展揚對于殷冬而言雖然算是教過的學生里面出類拔萃的,但也只是個普通學生,所學的專業還并不是她的研究方向。她在醫科大學當教授時桃李滿天下,學生們定期探望、吃飯是少不了的,與展揚雖很熟絡,也談不上師生情深。 難不成是王帆對她說過些什么? “那怎么行?展揚雖然早已成人了,但我們做母親的把孩子帶到世上,教養長大,就要一輩子對自己的言傳身教負責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算畢業了、自己為人師表了,也不能忘恩?!?/br> 殷冬笑了笑:“展揚是我的學生里面數一數二聰明、做學問最出色的。他的學問早就到了,也應該帶幾個學生了?!?/br> 展太太面露晦色:“學問這個東西是沒有止境的,育人才,最重要的是師德?!?/br> 鐘楚寰聽出語帶雙關,留意看了看展揚,他依舊春風拂面,神色巋然不動。 殷冬意味深長道:“展太太,教育子女要以引導為重。子女犯下再大的錯誤也是咱們的孩子,不要動不動就嚴加苛責?!?/br> 看來殷冬的一雙慧眼依舊毒辣,早就看出了展揚身上的不對勁。展太太也位精明干練的過來人,安然接下了殷冬的一番勸說:“孩子心疼不得。不管不教,他的學問再大,要是品德有虧不走正路也是做母親的失敗和失職?!?/br> 展太太微笑著給他們幾個人都續了茶,抬起一雙明眸,掃了一眼坐在對面的兩個人:“殷教授從來都不打孩子吧?” 殷冬垂下眼皮,唇邊掛著一絲禮貌且苦澀的笑意。而她身邊的鐘楚寰只是面無表情地喝著茶。 ********** “展揚被他mama打爛了,在家休養了一個禮拜?!?nbsp;離開展家的時候天還微亮著。兩人不約而同在展家做客,席間卻如同陌生人一樣一句多余的話也無,這是她見面以來對鐘楚寰說的第一句話。 “這要是我的兒子,我也打?!币蠖湫χ?,“可惜我已經沒有兒子可以打了?!?/br> 她說話依舊是那么冷酷無情。 “是因為什么事,您知道嗎?”鐘楚寰問。 “知道一點皮毛,但與我無關。展揚是個好孩子,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币蠖鏌o表情,一臉的不食人間煙火。 “你也是從小王那兒來的吧?我不準備跟他說了,畢竟人要臉,樹要皮?!?/br> 鐘楚寰默不作聲。闊別多年,他們在同一件事件事上的態度還是出奇地一致。 “既然面都見了,那就回趟家吧?!?nbsp;說這話的時候,殷冬的臉依舊像鐵板一樣,不著一絲暖意。 他看了看表,沒答言,到臨近的巷子口取了車,開到殷冬等待的路邊停下。 殷冬淡定地坐進了副駕駛座。車子在漫天的暮光與彩霞當中向北而去。 那座住宅區一如既往道路寬敞,極致整潔。房子還是那間房子——一棟紅色屋頂的二層小樓,和周圍的其它房子整齊劃一。門前是寬敞的車道步道,對面有著成排的綠化和大氣的草坪。 鐘楚寰隨便把車停在門前臨時車位上,殷冬已經打開了房門。 房間里燈還未開,黑暗中便傳來一聲嬌憨的貓叫。鐘楚寰蹲下身來伸出手,一個毛茸茸的圓東西自己送進了手掌心,呼嚕呼嚕地在他手上來回亂蹭。 雖然離開這里許久了,但它還記得他的樣子與氣味。殷冬打開了房間的燈,那小東西湊了過來,眉眼依舊是圓溜溜的。鐘楚寰抱起了它,感覺沉了不少。 這貓名叫豆沙,金色眼睛,純白底色,身上和臉上有著咖色的奶?;y。 殷冬淡定地換下鞋子,將鑰匙扔在玄關的置物盤里。 “你喜歡豆沙,可以把它帶走?!?/br> 鐘楚寰盯著殷冬看了半晌,將貓放下。它自己玩去了。 雖然說著冷酷無情的話,但他心里也知道,貓是她的陪伴。如今這棟宅子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殷冬一個人,再也沒有留下過什么昔日的東西。除了回憶,包括他。 他環顧四周,一切如舊。家具也保持著潔凈整齊,可見每日都在打理。 如果現實已經消散,回憶是殘酷的。留一個人獨自在回憶里,沒有任何陪伴,那該是何等的寂寞。 殷冬忍受得了這份寂寞。畢竟當她做出那個決絕的選擇時,她就已經做好了獨自面對這份寂寞的準備。 第48章 折翼 “聽說喬雅回來了?!币蠖沽藘杀组_水放在茶桌上, 坐進了那張舒適的歐式沙發。 按照她見客人的慣例,水涼了,談話就該結束了。她依舊是過去那般冷靜、禮貌又寡淡。 拿喬雅的事作為話題的開端,她也并不想太尷尬。 “知道, 見過面了?!辩姵咀诹硪贿? 殷冬凝視著他淡淡的表情,點了點頭,并嘆息一聲:“你和喬雅的事, 是我們對不起你?,F在她回來了,你們沒再好好談談?” “沒什么對不起的,這件事本來就是我的錯?!彼嫔届o如水,“更何況現在都過去了,已經沒什么好談的了?!?/br> 殷冬冷冽的目光盯著他看了片刻,神情未變。她知道他心里的隔閡并不在于那個喬雅,她也能理解這份冷淡:“我之前和你說過,你可以不回來, 也可以不見我,畢竟你沒什么對不起我們的, 是我們虧欠你。但就像展太太說的一樣, 一日為人母,一輩子都要負責任,我也告訴過你,哪一天你有了伴侶或者想要結婚就回來一趟,當面告訴我一聲, 就算我盡了責。這個要求應該不過分,你也答應了?!?/br> “是不過分?!?/br> “現在呢?”殷冬嘆了一口氣,“那個女孩叫什么名字?!?/br> 鐘楚寰雖然沒變臉色,但卻是愣了一愣。殷冬是怎么知道的? 雖然他一向知道她的一雙慧眼目光如炬,靠著目所能及微塵般的細節就能料事如神。也許她深居簡出這么多年并沒荒廢這份技藝,反而變得更加凌厲,但總不至于修煉得賽過射線,隔著這么多層衣服連人有沒有性|生活都能看出來吧? “……素素?!?/br> 殷冬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外面認識的,還是工作上認識的?畢業了嗎?” 雖然鐘楚寰很想知道她怎么判斷的他有女朋友,以及對方大致的年齡。 不過殷冬一向都這么能耐,他也并不感到稀奇。 “工作上認識的,還沒有畢業?!?/br> 殷冬嘆著氣,微微闔上雙目:“小姑娘,你不嫌幼稚?” 鐘楚寰坐在那,想起白紈素最喜歡搞的那些鬼怪,不知不覺噗嗤笑了一下。 “還好吧?!备袅税胩煅a了一句,“不是很幼稚?!?/br> 殷冬方才坐他的車回來,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意外發現了三根頭發。 女孩子的黑色直發。三根頭發一樣長,發尾都是整齊的斷面,來自同一個人。從長度判斷,女孩是短發。如果這短發超過下頜就是個小娃娃了,但從頭發的光澤和粗細來看,女孩已經成年了,且還年輕,最有可能的就是齊耳短發。 什么年齡、職業、模樣的女孩會留這樣的發型,還不染不燙?職場人是不大會的,娛樂之城的女孩大半都懂得打扮自己,這多半是個女學生。 這孩子應該身量不高,看起來清秀嬌小,和喬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 看樣子他是真的喜歡。殷冬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那你會不會娶她?!?/br> 這個問題問得可真夠尷尬,畢竟他們在一起才一天。雖然他已經可以考慮這個問題了,但白紈素現在還年輕,還是談戀愛的年紀,現在就想這回事總歸是太早了。 殷冬可是個規矩到有些刻板的人。她的原則是不接受游戲人生這樣的戀愛態度的,尤其是到了這個年紀,就應該把責任心放在第一位,無論是對別人的還是對自己的。 “如果她想的話,當然會?!?/br> 殷冬的刻板雖然令他有些難堪,但他倒是不忌憚回答這樣的問題。雖然她是個麻煩精,但畢竟從他們有了實質關系的那一刻起,他就認為她是他的了,做好了一直擔待她的打算。 “好吧,你有負責任的覺悟就好?!币蠖膯栴}似乎已經塵埃落定,滿臉的老生常談,“跟年紀小的女孩子在一起,要懂體貼,別講那么多原則?!?/br> “知道了?!?/br> 話說到這里,貓突然跳上了沙發,在鐘楚寰腿邊頭一歪就倒下了。 他伸出手撓著貓的腮。那貓放松了四肢,享受生活。 “你說的那個素素,既然打算永遠照顧,什么時候帶來我見見。對于女孩子來說,這種事見了家長才算數?!币蠖永锏乃?,眼神平靜,“我畢竟還算是你的后媽?!?/br> “后媽”這個詞,聽起來很是生分。畢竟遙遠的從前,這兩個字在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他手里的貓撓著撓著,突然伸出兩只前爪抱住他的手,張嘴就啃手指。 雖然咬得不重,卻不撒嘴,還滴溜溜睜著那圓眼睛看著他,反復無常。 他盯著那貓的粉色鼻子和尖尖牙齒看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