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陸旻怒極反笑道:“她既是這等虔誠,那也不必留在后宮,朕就圓了她這份心愿。李忠,傳朕旨意,才人花氏,虔誠向佛,一心為國祈福,愿以身侍佛。此志可敬,朕不能阻攔,特賜號凈空,許其落發于甜水庵出家禮佛?!?/br> 李忠登時一怔,皇帝這旨意,算是把花才人給強行出家了。 這等事,其實不算稀奇,本朝多有嬪妃以各種緣由,或于尼庵修行的,或真落發出家的,但大多是皇帝大行,嬪妃無可托身,方做如此打算,比如恭懿太妃當年便是如此情形。 這皇帝親自降旨,要嬪妃出家的,還真是頭回見。 李忠略一遲疑,陸旻便冷冷的逼視著他,斥道:“怎么,朕的旨意,已經傳不下去了是么?” 李忠慌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這就去傳旨!”言罷,擦了擦額上的汗,三步并作兩步往殿外奔去。 陸旻又看向殿下那一眾呆若木雞的朝臣,說道:“諸位卿家,適才說到朕欲沿著黃河上游修筑河堤,開挖河道,引河水入旱區,擴建蓄水池三百座。諸位有何見解?” 眾朝臣回過神來,戶部尚書岑書宇出言道:“皇上,此舉所需人力財力委實驚人,今年又正逢災年,恐朝廷力有不逮,要激起民變??!” 陸旻搖頭道:“正因今歲是災年,河南一帶荒蕪了許多農田,大量農民無業無糧,幾成流民。廣建粥廠,不過救濟一時,且只能令人果腹,再無別的益處。這些人無業無為,吃飽喝足,仍要生事。開鑿水渠,便需雇傭大量工人,朝廷給錢給糧,便能安頓許多人口。何況,興修水利于今后治河灌溉都大有好處。且不致使其人口大量流失,來年春耕又缺了勞力。再則,朕也并非要今歲一年便興修完畢,總要徐徐漸進。今歲興修多少里河道、修建多少座蓄水池,總需人力多少、所費錢糧幾何,朕這兩日已仔細算了一番,今日便與諸位商議商議?!毖粤T,示意劉金貴。 劉金貴便將皇帝一早寫好交于他的文章拿出,蕩蕩如流水一般的念誦了一番。 眾臣子聽得啞口無言,看著上首那泰然自若的皇帝,不由各自心中暗道:當今這位圣上,年歲輕輕,手腕倒是老辣,什么都思慮全了,全不給人退路的。 戶部與工部的一應官員,更是冷汗直流。 這對于國庫錢糧所剩幾何,每年所用幾何,地方人口乃至于河道水利等事,皇帝知曉的比他們還要清楚! 這些事,原該是他們所掌握的,如今竟還不及上位者。若是皇帝問起來,一個不慎,就要治一個玩忽職守、尸位素餐的罪名了! 好在,陸旻并未盤問他們細節,只是問詢修建河堤的相關事宜。 岑書宇心下稍安,當即奏報道:“皇上,國庫如今能調撥的銀兩,除卻日常各項所用,總計約六百萬余萬兩。然則這筆銀錢不能全數花銷,還要防備戰事災情。修建河堤并賑濟災民皆是大工程,依著皇上適才所算,還需再從別處籌集二百萬兩,方可填補這項虧空?!?/br> 陸旻頷首道:“朕亦慮及此節,不知諸位卿家,可有籌集銀兩的良策?” 眾人面面相覷,各打一盤算盤,有覺此事與己無關,遂高高掛起的;亦有恐皇帝問起本方稅收情況,要增稅的;然真正覺火燒屁股的,仍舊是工部與戶部。 戶部侍郎錢偉奏道:“皇上,臣以為,如今之計唯有增稅一條?!?/br> 陸旻瞇細了眼眸,起身下來,走了兩圈,說道:“先帝在世時,蝗災、旱災、兵災交替而至,還有流民之亂,各地百姓幾乎苦不堪言。朕自登基以來,得上天眷顧,風調雨順,過了三年的好年景,方有今日的太平世道?!?/br> 群臣聽著,忙拍馬屁:“皇上是一代賢君,自然感動上蒼,天佑我大周,國泰民安?!?/br> 陸旻不理會這阿諛之言,繼續說道:“與民休養三年,民生方才復了元氣。去歲,朝廷已恢復了五成糧稅。得百姓供養,朝廷方能安泰,爾等方有衣食。如今,國有災禍,百姓失所,要爾等出謀劃策,竟只會朝著百姓口袋中伸手?!汝等,有何臉面,披著這身官衣,站在這里,堂而皇之的說出這樣的話來?!” 話至尾處,皇帝已聲色俱厲。 群臣惶惶然齊齊拜倒,一起道:“臣等羞愧!” 陸旻竟將頭上平天冠摘下,端在手中,一臉冷色,怒視著殿上跪倒的官員。 春日里的陽光灑進殿來,落在這青年帝王的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淡金,宛如神祗。 玄色袞袍之上的金龍,舞爪怒目,仿佛就要騰飛而去。 陸旻一字一句道:“若不能庇佑子民,朕戴此平天冠何用?!稱帝,又何用?!” 這一聲,宛如春雷,震在殿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陸旻登基三載,雖一步步自趙太后手中奪回了權柄,但于前朝到底斡旋平衡居多,少有發落訓斥,群臣亦從未聽過他這等狠厲言語。 直至今日,這幫臣子方才醒悟過來,眼前這位帝王再不是那個只知飽食酣眠、任人擺布、握著玉璽卻無所適從的少年皇帝了,他是一個有著雄心抱負的君主。 群臣心頭發顫,殿上一時竟是鴉雀無聲。 陸旻將平天冠重新戴回頭上,轉身走回皇位,重新坐下,方才道:“爾等平身罷!” 一眾臣子這方依次起身。 有人為討皇帝歡心,便出班奏道:“皇上,不如號令京城權貴世家,一起捐錢獻糧,想必很快便能籌集足夠銀兩?!?/br> 陸旻卻擺了擺手道:“卻不必如此,朕算過一筆賬。先帝在世時,為當地通商便利,曾將當地食鹽販售交于地方自行管轄。這幾年下來,當地大鹽號不下五十余家,小鹽販子更是多如牛毛。然而這幾年,他們向朝廷繳的稅,卻還不及之前的八成?!闭f著,他頷首道:“這么多年下來,他們該是很肥了。朕也不要多,只消他們把欠朝廷的稅都補了,也就不與他們計較了。這個數,也就該夠了?!?/br> 群臣聽著,皆大吃一驚——這江浙一帶,乃是錢氏宗族經營的勢力范圍。那些鹽商膽敢如此偷稅,自然是孝敬過了的?;实鄞搜?,竟是要割錢氏的rou了。 其中有幾個錢氏的官員幾乎按捺不住,想要說些什么,又強行忍住了。 陸旻的目光在這些人臉上一一逡巡,將所有人的神色收入眼中。 他要全然掌控局勢,這趙與錢都是務必要根除的勢力,而此次旱情便是個絕好的時機。唯有動起來,水才會渾,也才有文章好做。 至于適才那人提議的號令京城權貴捐錢獻糧,此不過是想挑撥皇權與親貴之間的矛盾,他怎會落入這般幼稚圈套? 不止如此,當下他還要極力安撫宗親貴族。 雖則這些世家權貴他早晚也要一一收拾,但在他拔除了趙錢之前,時局務必要穩。 當下,陸旻問道:“爾等,可有人愿往江淮辦理此案?” 這話音落,一時竟無人敢應。 眾人皆知錢氏在江淮經營年久,勢力盤根錯節,此案辦好了或許是大功一件,但只怕有頭領命,無頭交旨。 其中有那么幾個青年子弟,倒是一腔熱血,為陸旻適才一番為國為民的言語所動,愿為皇帝出力,然而一時并無人挑頭。 陸旻連問了兩聲,臉色便沉了下來,說道:“爾等日日口口聲聲愿為國家為朝廷肝腦涂地,全都是假話不成?!”口中雖這般說著,心里卻盤算著:這時候,他也該來了。 想著,陸旻暗中嘆了口氣:他若此次真的退縮,那也算朕看走了眼。耽溺于兒女私情,也不是可造之材。 正當此時,殿外一人忽揚聲道:“皇兄,臣弟愿領此差!” 陸旻聞聲,臉上頓時漫過一陣喜色。 眾人轉身,順聲望去,只見一人身著郡王蟒袍,如玉樹臨風,大步走上殿來。 西平郡王陸斐上殿,向著皇帝行了叩拜大禮,說道:“皇兄,臣弟來遲,望皇兄恕罪?!?/br> 陸旻望著陸斐,見他面色微白,尚有病容,但精神卻甚好,眸中甚而有著光彩,他莞爾一笑:“郡王近來染了風寒,一時竟而病重難以下床,如今能帶病前來議政,何罪之有?”言罷,竟向太監吩咐道:“來,給郡王放把椅子?!?/br> 陸斐謝過,竟也不推辭,待椅子搬來,掀衣落座,又道:“臣弟在殿外已聽到皇兄所言,臣弟愿領旨前往江浙,辦此鹽稅大案?!?/br> 陸旻眸中閃過一抹極滿意的精光,而其中更隱著些許晦暗不明的情緒,他說道:“好,西平郡王既愿領此差事,朕便許你便宜行事之權,可助你辦案順遂?!?/br> 殿上群臣聽在耳中,又是一驚。 這所謂便宜行事之權,乃是臣子在外行走辦差時,據實情斟酌辦理,不必事事上奏。簡便來說,就是皇帝許你先斬后奏。 往年能得皇帝下放如此權柄的,都是心腹股肱之臣,皇帝以往便十分看重西平郡王這個堂弟,這滿朝皆知,但今日看來是要給他實權了,并實在倚重他了。 有西平郡王挑了頭,那幾個原本有意的青年臣子便也站了出來。 陸旻褒獎激勵了他們一番,此事便就定了下來。 待朝政事畢,群臣散去,陸旻便同陸斐一道進了偏殿,對坐說話。 劉金貴送了兩碗茶上來,陸旻取了一盞,向陸斐笑道:“這是才進貢的武夷水仙,你也嘗嘗?!?/br> 陸斐便也取了一盞在手,揭開蓋子,只見湯色黃澄,其香有如蘭花,尚未入口,便先道了一聲:“好茶!這時節,也就皇兄這兒有這樣的好茶?!?/br> 陸旻莞爾道:“既喜歡,走時帶一斤去?!?/br> 陸斐淺笑道:“新貢的春茶,必定稀少珍貴,臣弟怎敢奪皇兄的所愛?!彼谥羞@般說著,心中卻道:我真正想要的,你也不會給我。 江浙私鹽事有了著落,陸旻心情暢快,說道:“一兩斤茶葉罷了,比起你我的兄弟情分,又算的了什么?待你此次功成圓滿,朕許你一件事?!?/br> 陸斐心頭一跳,抬頭看向陸旻,問道:“皇兄此言為真?” 陸旻笑而不語。 陸斐又道:“臣弟無論求皇兄什么事,皇兄都會答應么?” 陸旻忽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漸淡,端起茶碗啜飲了一口,依舊無言。 陸斐按捺不住心口狂跳,低聲道:“臣弟斗膽問一句,之前聽聞皇兄很是寵愛一位宮女,但近來似是疏遠了她。倘或,臣弟是說,倘或皇兄已厭棄了她……” 這話未完,李忠從外進來,向兩人行了禮,低聲向陸旻道:“皇上,這花才人并不肯落發出家,正在大哭大鬧,奴才們無法可施,求皇上示下?!?/br> 陸旻斥道:“無用的東西,要發落一個女人,你們一群人竟都奈何不得,還要來問朕討主意?” 李忠一臉苦色道:“皇上,這花才人到底是后宮妃嬪,奴才們并不敢不敬啊?!?/br> 陸旻冷冷說道:“她如今已不再是你們的主子了,朕不想在后宮看見她。該如何處置,還不清楚么?去對這花氏說,尼庵與冷宮,讓她任選一樣。她在宮中散發念經,已是行止癲狂,更攪擾朕處置國事,更是犯了大不敬。朕未治她的罪,已是網開一面了!” 李忠連連應聲,又退了出去。 陸斐聽著這些事,不由笑道:“皇兄宮里這些妃嬪,倒是頗為有趣。臣弟養病這兩日,也聽聞各宮的娘娘們忽然都熱衷起念經祈福來了。想是為了國有災情,她們身在后宮,無可奈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算一片為國之心了?!?/br> 陸旻笑了一聲,端著茶碗,淡淡說道:“她們是為國,還是為了她們自己的榮寵。這為了討朕歡心,無所不用其極,就算是為國祈福也實在算不得什么。再則,你我皆知,所謂神助天佑,不過子虛烏有,一切還當盡人事?;实奂漓?,是為安撫天下。這些嬪妃們關在后宮,做這些事情又有何益?原本,朕念她們初心尚不算惡,倒也罷了。如今竟越演越烈,只為博朕一眼,甚而敢來打攪朕議政,真正是放肆妄為!她們若真想為國出力,就該想著怎么勸她們的母家為朝廷出力。不濟,也該安安分分的待在后宮。如此顛寒作熱,令人不得安生,真是不知所謂?!?/br> 陸斐聽著,不覺說道:“皇兄既有此念,那當初又為何褒獎那李氏?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市衷摫瘸嫉芨靼走@個道理?!?/br> 陸旻微微有些尷尬,咳嗽了兩聲,岔開了話,說道:“你此次辦差歸來,朕必定許你一房名門淑女為妻,好做你的賢內助?!?/br> 陸斐見皇帝如此說來,心中便也知局,又見皇帝兩眼炯炯的看著自己,微笑道:“皇兄,臣弟還想再瀟灑幾年?!?/br> 陸旻淺笑道:“你早些成了親,朕也能安心?!?/br> 一語,似是雙關。 陸斐聽在耳中,心中卻不知是個什么滋味,便向皇帝辭行:“皇兄,前往江浙辦案,臣弟還有許多事宜料理,便先告退了?!?/br> 陸旻情知這也是實話,并未留他,勉勵了幾句,說了些保重身體的言語,就罷了。 陸斐出了太和殿,卻聽遠方似隱隱有女人哭叫聲傳來,便想起方才之事,心中微微煩躁。 他回首看了太和殿一眼,卻見這座沐浴于陽光之下的宮殿,雄渾壯麗,氣勢非凡,彰顯著皇權的威嚴。 陸斐暗暗嘆了口氣,悵然思道:既然不肯愛惜她,為何又要占著她不放? 思來想去也是無益,只得邁步離去。 陸旻坐在椅上,摸了摸額頭,國事暫告一段落,他便想起了與蘇若華的煩心事。 起初,他是與她慪氣了,但國事繁忙也是實情。 他到底是個頭腦清醒的皇帝,再如何喜愛蘇若華,也不會因著私情將國事拋之腦后。 然而,他沒有過去,她便不能來么? 即便眼看著這么多妃嬪想盡辦法的討他的歡心,她都不在乎么?! 作者有話要說: 若華:不在乎啊。 狗子:qaq你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