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一個二等宮女罷了,連姑姑兩個字還沒掙上,就敢來威脅他了! 也不拿鏡子照照,倘或不是有太后在,她又算什么東西! 之前,蘇若華對他說話也不客氣,但一來她在宮中年歲已久,早已是掌事姑姑,論輩分和李忠差不多算比肩的;二來,到底是自己辦差了事,不是人家好心提點阻攔,自己就要遭了禍,被她叨上兩句,那也沒什么。再說了,蘇若華平日里待人,那可是和和氣氣,從來不會仗著主子寵愛,借勢壓人,更不會動輒就要去主子跟前告狀。 這玖兒,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曉得這皇宮大內,是個長幼有序、等級分明的地界兒! 玖兒瞟著李忠,心中亦是惱怒不已。 打量她是三歲的娃兒么,這么好糊弄的? 分明已把她調到皇帝身邊了,又要把她趕開?!讓她去長春書屋那個連鬼都碰不見半個的冷僻地方,還說什么好差! 臨來之前,太后娘娘將她叫到跟前,叮囑了她許多事,才過來就被攆到這個地方,她還怎么親近皇上? 這李忠,怕不是看著那蘇若華受寵,想去殷勤巴結,所以拿著自己做文章! 他也不想想,這蘇若華即便眼下受寵,但她沒有背景靠山,單靠著皇帝的寵愛,能到什么地步?明兒皇上看上了旁人,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李忠冷笑了一聲,說道:“玖兒姑娘,您倒也別張口閉口太后娘娘了。你如今是養心殿的人,自然要受養心殿規矩的管束。這宮人若動輒就跑回去找舊主告狀,那宮里成什么樣子了?即便是太后娘娘,也不會縱著你的?!?/br> 兩人正口角,那西暖閣里卻忽傳來腳步聲。 陸旻掀了簾子,大步從里面出來,眾人忙忙下拜。 玖兒偷偷抬眼望去,卻見皇帝發髻微亂,衣衫不整,沒著外褂,月白色內襟的帶子亦系亂了,顯然是草草穿著的。想及適才那西暖閣里的動靜聲響,她面上不由微微一紅。 陸旻倒也不看那玖兒,揚聲吩咐道:“李忠,傳朕的口諭,著命蘇若華為養心殿掌事宮女,往后朕近身之事,皆由她處置。余下各處宮女,皆聽她調度指派,不得有違!” 眾人一凜,李忠更是暗暗叫苦,嘴上還得恭敬應道:“是!” 這養心殿與別處宮室不同,有管事太監與掌事姑姑,管事太監分管太監,掌事姑姑管轄宮女。 先帝在世時,養心殿倒也是這般行事。打從陸旻登基,養心殿便少用宮女。陸旻便也不設掌事姑姑,將所有事由都交予李忠管轄。這個如今突然冒出來個掌事姑姑,那豈不是分了李忠的權? 何況,這位姑姑還是皇上寵愛之人,那李忠只有閉嘴吃癟的份兒,往后怕不是更要看她的臉色了。 想到這兒,李忠只恨的牙根兒癢癢,全都是這個玖兒鬧出來的。她不來養心殿折騰這么一出,也就沒有這些事了! 然而,這是皇帝的旨意,他也只能聽命。 陸旻吩咐之后,轉身便欲回房中。 玖兒眼見皇帝要走,忙道:“皇上萬安!” 李忠心頭一緊,不知這個傻丫頭此刻叫住皇帝,又要干什么傻事了。 陸旻駐足,回身看向她,微微皺眉,片刻說道:“朕記得你,你是之前在太后身側服侍的宮女。怎么,之前人來報說,太后娘娘送了一個宮女過來服侍朕,就是你么?” 玖兒倒是沒想到,過了這些日子,皇帝竟還記得自己,雖則那次是被皇帝斥責了一番,但到底自己也算在皇帝心里烙下了印子。 畢竟,宮里這么多女人呢,能叫皇帝記著,那也是頂不容易了。 玖兒心底雀躍著,不由自主的臉也有些微紅,忙笑道:“皇上記性真好,正是奴才?!?/br> 熟料,陸旻卻微微一笑:“不是朕記性多好,而是似你這樣愚鈍的人,宮里著實罕見。朕要忘,也難?!?/br> 玖兒臉上一熱,想起往日太后所言,當今這位皇上,溫文有禮,待人和善,算得上一位謙謙君子,可她卻怎么半點也沒覺得呢?先后兩次,都只覺他言辭刻薄,全然不給人留情面。 然而,以往她在壽康宮服侍時,每每見皇帝過來與太后請安,待人接物也是一派祥和,怎么及至她,皇帝就是這般態度? 只聽陸旻又問道:“你叫住朕,所謂何故?” 玖兒被刺了這兩句,便亂了手腳,半晌支吾言道:“皇上,奴才蒙太后娘娘調撥,來養心殿服侍皇上。娘娘十分惦記皇上,所以特特吩咐了奴才,過來伺候皇上的衣食起居。原本,李公公令奴才在西暖閣里當差,然而適才公公又說西暖閣里不缺人,要奴才到長春書屋去。奴才倒不知,這空缺怎會補的這樣快,李公公口里的話更是一天三改,奴才又該聽誰的?” 李忠聽著她這番話,氣的幾乎翻白眼,暗中直掐大腿。 這個蠢婢子,竟然敢當著他的面,向皇上告狀! 陸旻看了李忠一眼,莞爾一笑:“李忠這番布置,確有不妥?!?/br> 李忠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玖兒臉上便見了幾分喜色。 但聽陸旻又道:“你這樣愚鈍之人,怎能來西暖閣伺候朕的筆墨?沒得焚錯了香,涂壞了書,弄倒了硯,倒給朕添麻煩。便是長春書屋,也不該你去。那地方放著朕不少的藏書,朕還真不放心你來打理?!闭f著,又向李忠道:“往后,宮女的調派,都交給若華處置,你也不要管了?!?/br> 李忠連連稱是,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心里的石頭倒是落了地。 陸旻吩咐已畢,拂袖進屋去了。 李忠直起腰板,睨著玖兒,洋洋說道:“玖兒姑娘,這長春書屋你可也去不成了?;噬系目谥I,你也聽見了。往后啊,你就好生聽若華姑姑的指派調遣罷。咱,可管不著你了!” 真是晴天一道霹靂,幾乎打得玖兒回不過神來。 不止皇帝沒有替她做主,甚至于她還要聽那個蘇若華的吩咐派遣! 玖兒哪里甘愿,不由脫口道:“怎、怎會如此?皇上……皇上連太后娘娘的心意,也不顧念么?” 李忠掃了她兩眼,冷笑道:“你這可是傻了,太后娘娘送你過來,進了養心殿,你就是養心殿的人。都一般的是服侍皇上罷了,做什么不是當差呢?難道太后娘娘還能為了你一個宮女,親自來養心殿過問么?我倒奉勸你一句,以后還是收了心,安安分分踏踏實實的辦差罷?;噬喜皇莻€喜歡作踐下人的主兒,可你這要是滿肚子歪心思,那就不好說了?!闭f著,又冷笑了兩聲,背了手,要往外走。 本來看她是太后那邊過來的人,又是朱蕊的侄女兒,還想著照料一二,日后在壽康宮那邊也算留個情面。 不曾想,這丫頭竟如此不識抬舉,竟還敢告他的狀!沒把方才她在御膳房的事兒抖摟出來,都已是看在壽康宮的面子上了。 玖兒并不知這里面的勾連,她在壽康宮素來這般行事,但有不合意的,便向朱蕊、甚而太后告狀。 太后也喜她如此行事,倒替自己當了眼線,盯著底下的宮人是否有二心,反夸她機靈能干。 壽康宮的宮人,對這姑侄兩個雖心中暗恨,面上是從不敢帶出來。 玖兒得罪了一大批的人,卻渾然不覺。 落到這個境地,她幾乎欲哭無淚,忙忙上前扯住李忠的衣袖,說道:“李公公,您替我向皇上求個情吧。長春書屋我也肯去,我只是不想在那個蘇、若華姑姑手下當差!” 李忠伸出兩根指頭,捏著她的衣袖,輕輕將她的手扯開,撣了撣衣裳,好似玖兒手上有什么臟東西,他斜著眼睛,說道:“玖兒姑娘,皇上的話,你也親耳聽見了。咱就是個奴才,哪來這么大臉面,能去皇上跟前求情?您可是壽康宮里出來的人,您的臉面多大啊,不成您自己個兒去求皇上,再不求太后娘娘也成啊。只要太后娘娘出面,這莫說您伺候皇上了,就是讓您當娘娘,不也是一句話的事兒么?”說著,他頓了頓,咳嗽了一聲,又道:“我啊,倒有一句話告誡你。往后,好生敬著那若華姑姑,她叫你干什么,你就老實去干,好的多著呢。若是頂撞忤逆了她,皇上動了怒,那可誰也救不得你了!”言罷,他便揚長而去。 玖兒立在地下,只覺得有些暈眩,她怎么也不能明白,才進養心殿,正歡歡喜喜的要去西暖閣當差,怎會忽然就落入這般境地? 她欲哭無淚,死死盯著西暖閣的明瓦窗子,心里忽而醒悟道:是了,定然是蘇若華那個妖孽,在皇上跟前不知調唆了什么?;噬媳凰曰?,方有此事!來前,姑姑叮囑她,一定要小心這個蘇若華,說她圓滑jian詐,甚是不好對付。自己還未放在心上,如今看來果然厲害。 玖兒到底是太后身側見過世面的人,雖遭此不順,慌亂了片刻便冷靜下來。她見西暖閣前守門的太監正冷冷的盯著自己,便扭身朝廡房一步步走去。 養心殿東西兩側有兩排廡房,皆是養心殿當差的宮女太監所住。 玖兒進養心殿當差,自也住在此處。 進了廡房,但見屋中一排通炕,地下放著一張長桌,桌上放著一套白瓷茶具。西墻下安放著兩座衣柜,用以盛放各人的用品。 這屋子原住著四個人,炕上也放著四床鋪蓋,她入住進來,便是五個人了。 這房舍矮小,顯得有些逼仄,論起來比那些低等宮人的住處好上許多,還有幾樣家具,但相較于她在壽康宮時,同姑姑兩人住一間廂房,真是天壤之別。 玖兒咬了咬唇,今日鬧得這一通,倒是讓她清醒了不少。 這兒沒人能照拂她,萬事都要靠自己了。 正當這會兒,外頭有人喊道:“萬玖兒,出來領你的鋪蓋!” 玖兒忙忙出來,迎頭就見一人將一卷被褥并枕頭丟來。 她慌忙伸臂去接,卻被砸了個滿臉,好容易接穩了被子,抬頭卻見送東西來的人已走遠了,忙忙喊道:“這位公公,敢問我到底領什么差事?” 那人頭也沒回道:“如今養心殿宮女都聽若華姑姑調撥了,你當什么差,該去問若華姑姑才是?!?/br> 玖兒擰了一把自己的手背,忍了氣回到屋中,收拾鋪蓋卷。 陸旻轉回屋中,莞爾一笑,向著自己的心上人走去。 蘇若華已被他抱到了睡翁椅上,身上只蓋著一件陸旻的外袍,她自己的衣裙卻被拋在春凳上,香肩微露,春光艷艷。她雙眸輕闔,似癡似醉,雙頰上漾著一抹暈紅,嬌媚不可方物。 陸旻大步走到她身邊,挨著她坐了,低聲道:“如何,這下可高興了?” 蘇若華螓首微抬,掃了他一眼,細語道:“皇上不要她在跟前服侍罷了,倒把這燙手山芋丟給我了,我有什么好高興了?” 陸旻上下看了她兩眼,忽然長臂一攬,將她扯到懷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粗噶著嗓音說道:“朕以往怎么沒發覺,你倒是這么個矯情的脾氣?得了便宜,還一定要賣乖?!?/br> 蘇若華輕輕笑了一聲,問道:“那么,皇上后悔寵幸我這矯情的女子么?” 陸旻盯著她胸前那一片如凝脂的光潤肌膚,低低說道:“這是朕這輩子,最不后悔的事了?!?/br> 蘇若華便靠在他胸膛上,垂眸淺笑,聽著他腔子里那沉穩的心跳,心中亦覺得甜美,適才那因玖兒而起的醋意早已煙消云散。 偎依了片刻,她忽聽陸旻的話音自頭頂沉沉響起:“其實,你實在不該攔她?!?/br> 蘇若華訝然,抬頭看著陸旻。 陸旻凝視著她的眼眸,淺笑道:“那盤點心,你就該讓她端過來。朕吃了,便能懲治她了?!?/br> 蘇若華只覺心口突突跳了起來,不由問道:“那么皇上,打算如何處置她呢?” 陸旻淡淡吐出兩字:“杖斃?!?/br> 蘇若華聽著,一時沒有言語。 陸旻如今的行止,都一再提醒著她,眼前的男人,早已不再是往日里那個她伴著讀書的溫雅少年,而是殺伐決斷的帝王。 看著她垂首不語的樣子,陸旻輕輕笑了一聲,摟緊了她,說道:“怎么,怕了?” 蘇若華說道:“皇上往年不是這般性子,以前宮人犯錯,皇上也總是寬宥,為何如今……” 陸旻言道:“她若是個尋常宮人,朕也便寬恕了她。她到底因何而來,你也是知道的?!?/br> 蘇若華遲疑道:“趨炎附勢,倒也罪不至死?!?/br> 陸旻淡淡說道:“她既肯為太后充當馬前卒,便該有此覺悟。再則,朕也是要太后明白,以后少做這樣的事?!?/br> 蘇若華不言語了,她當然不待見那個玖兒,平心而論她自己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她也當了多年的宮女,自然深知這里面的苦楚,生與死不過是主子嘴里的一句話罷了。她管轄調理后輩宮女時,向來少打罵也是這個緣故。宮女之間有什么仇怨,不過是主子們手里的棋子兒,不過是在這宮里討生活罷了。 第四十九章 陸旻見她悵然不語, 環著她的細腰,問道:“怎么了?” 蘇若華搖了搖頭,輕輕說道:“我有些冷了, 皇上放我起來穿衣吧?!?/br> 陸旻默然, 倒將她越抱越緊,片刻低聲道:“朕還想再抱你一會兒?!?/br> 蘇若華抬頭, 看著皇帝那張清雋淡然的臉, 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蛘?,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差距,她無法像他這般輕視宮人性命。自然,在他眼中, 所看的只是宮廷局勢罷了。 陸旻能覺察到她心中的不快,卻又不知如何開解,半日說道:“罷了, 橫豎事情沒出來,朕也不去追究過往。往后,朕身邊的事, 都交給你了。如何處置, 都隨你吧?!?/br> 蘇若華淺淺一笑,低眉說道:“我并非真的要救她,只是想到她那盤點心會傷了皇上的龍體,便不顧旁的了?!闭f著,她抬手捧著陸旻的臉龐,一字一句道:“七郎, 我心中沒有那么多念頭。往日,我還要念著太妃娘娘的事情,但如今我心里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七郎你。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了你?!蹦呐旅髦?,這是個除掉玖兒的好時機,但她依然阻止了此事。她不會為了固寵,任憑旁人傷害陸旻。 陸旻心頭觸動,竟將她抱起,埋在她肩頸秀發之中,低聲道:“朕知道,若華,朕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