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李忠應了一聲,問道:“那若華姑娘呢?都安頓好了?” 劉金貴說道:“安頓下了,徒弟都交代好了,保管沒事兒?!?/br> 李忠點了點頭,說:“沒事便好,她如今雖未得幸,但我估摸著也就是早晚的事,別把這將來的貴人得罪了?!?/br> 劉金貴撓了撓后腦勺,又問道:“師父,皇上今兒這算什么意思???把蘇姑娘留在體順堂過夜,卻又偏偏不臨幸?!?/br> 李忠斜了他一眼,說道:“什么意思?你還想揣摩圣意?腦袋不想要了?” 劉金貴將脖子一縮,訕笑道:“師父這是哪兒的話,我這不就是納悶?!?/br> 李忠說道:“別說你了,我還想不通呢!你說,皇上是什么人啊,那是天下之主。他看上了誰,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用的著這么指山說磨,遠打周折?這人都進了宮了,到跟前了,偏偏就是不肯動。這不動也就不動吧,又扣著人不讓走,還吩咐了明兒一早叫蘇姑娘做什么白蒸肴rou……” 他說到此處,心里卻猛的一醒。 皇帝指名要吃白蒸肴rou? 皇帝什么時候點過菜! 打從他到皇帝身邊服侍起,幾乎就從未聽皇帝親口點名要吃什么! 所有御前服侍的人,誰敢說自己曉得皇帝什么口味?愛吃什么菜肴?喜好什么酒? 這道菜,或許今兒瞧著皇帝多吃了幾口,想著是喜歡了,明兒可就不許上桌了。 這叫什么?這叫天意難測! 以往,后宮那些嬪妃為爭寵,沒少事使錢費物打點他,卻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沒撈著。 這倒不是他這個御前總管太監擺譜拿架子,他是真不知道??! 直到近來,前兩日侍膳,皇上先是要蒜梅與蓮花白,今兒又指名要吃白蒸肴rou。算起來,皇上為了這蘇若華,已破了兩回例了。 李忠摸著下巴,咂摸著,不由喃喃自語:“……這怕是要變天的意思啊?!?/br> 一旁劉金貴豎著耳朵,問道:“師父,什么變天?沒見起風下雨啊?!?/br> 李忠朝他徒弟腦袋上一拍:“小猴崽子,辦差不利索,聽鬼頭話倒是耳朵尖!四處亂打聽,闖了禍被慎刑司拿去割舌頭的時候,別求師父救你!”幾句話,把劉金貴喝退。 他自己倒在臺階石頭地上坐了,望著漫天的星子出神。 李忠也算是在后宮里小半輩子的人了,伺候過兩朝皇帝,見過許多嬪妃的生平,其中不乏一時盛寵之輩。先帝待誰,都不過是那一陣子,喜歡了招來寵幸幾日,過了新鮮勁轉眼就忘了。即便如恭懿太妃乃至于趙太后,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罷了,并沒有誰是被先帝真正捧在心頭的。 李忠原本以為陸旻也會如此,帝王的愛幸不就是這般,他們是胸懷天下的人,心里怎會有女人的位置。自來寵妃,為帝王繁育子嗣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能為皇帝解悶散心,能讓皇帝寵個幾年已是難得了。 這哪有皇帝,為了女人,屈著自己的? 這可是君王,九五之尊??! 李忠赫然想起那戲臺子上,那些帝王與嬪妃躞蹀情深的戲目。 這文人編來取樂的戲碼,真要在當朝這位的后宮里上演了不成? 李忠想不透徹,但他卻明白,這蘇若華與如今后宮里任何一位嬪妃都不一樣,得罪了貴妃淑妃或者還有限,唯獨這位萬萬不能! 夜漸深了,后宮尚有許多人并未就寢。 鐘粹宮寢殿之中,琉璃瓦宮燈里燭火爆著燈花,宮女秋雁拿著燭剪剔了剔,轉回來說道:“娘娘,已是子時三刻了,還是歇下罷?!?/br> 淑妃坐在妝臺前,看著菱花鏡里映出的面容,細白的指尖輕輕撫著那三道血痕,雖已敷了傷藥,但依舊熱辣辣的疼。 原本秀麗絕倫的臉,添了這三道血痕,竟顯得有些詭異可怖。 秋雁走了過來,瞧見這情形,忍不住說道:“娘娘,別看了。太醫院送了白玉養顏膏來,涂上兩日,管保不留痕跡?!闭f著,忽又憤憤不平起來:“這趙貴妃未免忒也跋扈,都是嬪妃,她居然敢動手打人。傷了娘娘的顏面,太后竟還想護著她!若不是皇上顧惜娘娘,今兒竟就這么饒了她了。便是如此,也讓人意難平!” 淑妃淺淺一笑:“皇上?他哪里是顧惜本宮?!?/br> 秋雁語塞,不知說什么為好,生恐再刺了主子的心,便笑說道:“今兒貴妃娘娘也算栽了跟頭,連帶著太后娘娘也鬧了個沒趣兒。太后親自下旨,勒令她閉門思過。這次她鬧得大了,想必太后也不好意思過兩日就放她出來,宮里能清靜一段了?!?/br> 淑妃恍若未聞,她死死盯著鏡中人面,喃喃自語:“她生的可真美……三年不見,越發勾人心了?!?/br> 秋雁聽出來淑妃話中所指,便說道:“美又怎樣?不過是個宮女罷了。再說,她還是罪官之后,出身比別人更加低賤!” 淑妃先斥了一句:“這話,不要出去亂說,免得惹禍上身!” 秋雁訕訕應了一聲,淑妃方又道:“那又如何,只要皇上中意,還有什么不行?”說著,卻又自嘲一笑:“原道她這一輩子是栽了,沒曾想竟是有這等造化。果然是明珠,隨處皆可發光,不會就此埋沒?!?/br> 淑妃同這蘇若華,舊時是有些交情的。 當初,蘇家未敗落之時,長女蘇若云芳名動京城,這幺女蘇若華養于深閨,所見者甚少。 同是京城名門之后,尚在閨中的淑妃與蘇若華偶然便能見上幾回。 彼時,雖都尚且年幼,但蘇若華已然顯露出了美人的氣韻,見過的長輩都夸贊她秀外慧中,小小年紀便已如此不俗,將來必定不可限量。彼此嬉戲時,無論琴棋書畫,自己皆要遜她一籌。即便尚是懵懂年紀,她心中業已隱隱的不甘。 后來,蘇家遭難,蘇若華充入宮中為奴。每每在宮中相見,看著她不得不向自己行禮下拜,淑妃的心中便充盈著一股莫名的舒快。 如今,這形勢竟要逆轉么? 想起白日里皇帝看她的眼神,再想想自己這個白擔的寵妃名號,淑妃忽的一陣恐慌。 陸旻每次看向自己時,那目光都是涼薄淡漠的,她原道他就是如此,直至今日方才明白,這個男人也是有著熾熱的感情的。 他只是,不喜歡她罷了。 正當此時,外頭一宮人匆忙進來,說道:“娘娘,養心殿……” 秋雁回首低聲斥道:“還有沒有規矩,這么晚了,不經通傳就往里闖,不怕驚擾了娘娘!” 淑妃出聲道:“無妨,想必是有什么要緊事了?!?/br> 那宮女點了點頭,走上前來,語聲急促道:“娘娘,適才養心殿里傳來的消息,那個蘇若華被皇上留宿在體順堂了!” 秋雁睜大了眼眸,看向淑妃。 淑妃冷著臉,問道:“信兒準么?” 那宮女點了點頭:“準的,是御前的小太監送出來的。他說,李忠吩咐人預備了香湯沐浴,甚而還找了兩個宮女去伺候?!?/br> 淑妃倏地握住了妝臺上一支烏木芙蓉玉梅花簪,用力之猛,甚而指尖泛出了青白。 秋雁則瞧著淑妃的臉色,低聲勸道:“娘娘,即便她受寵,一個宮女罷了,至多封個御女。同娘娘您,那差多少呢!再則說來,她出身低微,皇上就是寵愛,也不能破格提拔。這入了后宮,還不全由娘娘您擺布?即便是貴妃,奴才瞧著,也不會輕易饒了她的?!?/br> 淑妃原本秀麗的面容,蒙上了一層戾氣,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著笑道:“是呢,即便受寵……明兒一早,本宮倒還該給皇上賀喜呢?!?/br> 然而,陸旻當真寵幸了她么?!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一時里,淑妃只覺得自己這個寵妃,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宮門才開了鎖,蘇若華聽見響動便醒了過來。 地下守著的宮女聽見動靜,便撩起帳子,笑問道:“姑娘醒了,可起身么?” 蘇若華無言,只輕輕點頭。 那宮女便勾起了帳子,扶她坐起,一面伺候她穿衣,一面笑問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奴才守了一夜,瞧著姑娘睡得可沉了,沒想到這天才微微亮,姑娘可起身了?!?/br> 蘇若華攏了攏頭發,微笑道:“這么多年服侍太妃,也是慣了。如今讓我賴床,我倒還嫌背上疼呢?!毖哉Z著,又說道:“你切莫這么稱呼,其實你我都是一般的人?!?/br> 那宮女笑道:“呀,奴才怎會有姑娘這樣大的福氣,能在體順堂里過夜呢?” 蘇若華看她不肯改口,又思量這宮里人的性子,一昧自讓,反倒令人以為懦弱可欺,索性作罷。 穿衣梳洗已畢,外頭有人送了早點過來——一碗碧粳米粥,一碟蔥油卷,一碟野雞脯子rou,另有一碟筍丁拌香干。 蘇若華讓那宮女,那人連連擺手退讓,她便自家吃了。 才漱口畢,就聽外頭李忠的聲音:“若華姑娘,此刻方便說話么?” 蘇若華聽見,揚聲道:“李公公,請進來?!?/br> 李忠踅進門來,陪笑道:“姑娘這一夜可還安穩?” 蘇若華含笑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若華這一夜安好。只是既已天明,我也該告去,回甜水庵伺候太妃了?;噬铣β?,必也不耐煩再見我,便煩請公公待轉一聲,只說奴才謝皇上厚待之恩?!?/br> 李忠見她竟要走,忙道:“哎,姑娘,您這會兒可不能走?;噬献騼阂估锾靥亟淮?,今兒早上想吃白蒸肴rou,叫說給姑娘聽?!?/br> 蘇若華有些疑惑:“雖是天色尚早,但御膳房早該預備下早膳了,這會子不怕誤了皇上早朝么?再說,御膳房自有廚藝精湛的師傅,何用我來獻丑?” 李忠笑道:“今兒沒有朝會,就是會見那些臣子,也是巳時之后的事了?;噬献蛞菇淮?,將這事特特告訴姑娘,想必就是要吃姑娘親手做的。姑娘若是這會兒走了,我等可就要挨板子了?!?/br> 蘇若華頗覺無奈,這陸旻又在鬧什么脾氣呢? 昨兒晚上,放著御前那么多伶俐的宮人不用,定要使喚她,今兒一早又指名要她下廚做菜。 都已是為君之人了,還是這么個性子。 雖是這么想著,心底里卻又不能放著他不管,不止因為他是皇帝,他的話不能違抗,而是這么些年過來,照料他早已成了習慣。 當下,蘇若華便隨著李忠去了膳房。 膳房早已得了消息,一應所用之物都已備下了,只等她來下廚。 蘇若華進了膳房,寒暄已畢,便卷了袖子cao持起來。 按說,這白蒸肴rou雖也是御膳上的例菜,但實在算不得什么精美佳肴,不過是選一方五花rou,斬成大塊,以白湯蒸熟,撒些細鹽就罷了。 這道菜,平日里其實不上桌,乃是年節祭祀時的貢品,待祭祀已畢便分散與諸王公大臣,以示祖宗澤被。 膳房的廚子們,聽聞皇帝指名要吃這道菜,已是瞠目結舌,再聽皇帝竟要一個宮女來做,更是驚詫莫名,且憤憤不平起來。 一個白蒸肴rou罷了,難道他們這些常年伺候御膳的廚子們,手藝還抵不過一個宮女?! 瞧這妮子一副嬌滴滴、一掐就出水的樣子,她能拎得動廚刀,管得了灶火? 莫鬧騰了! 宮里人常有這樣陰壞的心思,一伙人也不吭聲,聚在一邊,等著看笑話。 蘇若華不去理會他們,放著現成滾開的鍋不用,另起了一個小灶,安置了一口小銅鍋,里面放了花椒、大料、桂皮、蔥段、姜片等料,想了想又灑了一把山楂。待水一開,她便將預備好的rou整塊放進鍋里熬煮。 一旁便有人禁不住出聲:“這是白蒸……” 話未了,就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便噤聲了。 蘇若華算著時辰,過了半刻鐘,便揭了鍋蓋,取筷子一試,果然皮軟rou彈,便將rou撈了出來,安放在那口大鍋里蒸制。 又片刻,這rou便好了。 蘇若華將rou自鍋中取出,已是皮酥rou嫩,微灑了細鹽,便用一方水晶冰盤盛了,連盤子交予了李忠。 李忠忙雙手接過,端詳一番,只見這白蒸肴rou細嫩粉白,盛裝在冰盤之中,格外誘人,且并無尋常白蒸rou那股子腥膩味兒,只有一陣撲鼻而來的醇厚rou香。 李忠也算盡吃過好東西的人,對著這么一方白蒸rou居然忍不住咽了一下饞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