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陸旻年紀雖小,卻也懂得這些顏面之事,受了欺辱心中窩了火,卻又無可奈何。 母親應付一月開銷已是力竭,哪能再幫他置辦這些東西。 內侍省的奴才,自來就是拜高踩低的,每月份例能按時發放便燒高香了,更不能指望別的。 不忍母親難過,年幼的陸旻將這些事都藏在了心里,卻不知如何被蘇若華看了出來,并打聽出了事情原委。 原本,這等事情,主子尚且無能為力,一個宮婢又能如何? 她卻收攏來平日里用剩下的蔗渣、橘皮、梨渣、榠楂果核,仿照古方《陳氏香譜》調制成了小四合香,替他熏衣,并將香粉蜜煉成珠,盛于香囊之中,與他佩戴。 這小四合香雖不及宮中御制的那些香品昂貴幽沉,卻有股格外的清新活潑之感,尤其夏季佩戴身上,如置身于花果叢中,芳香滿懷。 皇子們所用的香品,雖不盡相同,但因皆出自宮中造辦處,也就所差無幾。但也因人見多了,便不覺得稀罕,反倒是陸旻這四合香占了上風。 偏巧那日,先帝按例召見諸皇子查問功課事宜,微有所覺,夸贊陸旻所用香品格調不俗,又問他詳情。得知這味合香用料竟如此尋常樸素,更大加贊賞他質樸節儉,有君子之風,又斥宮中奢靡之風盛行,便該好生整頓。 陸旻所佩的青竹云鶴香囊,亦被先帝贊賞不已。 平日里那些看不上他的尊貴兄弟們,一起站了墻邊,一個個灰頭土臉。 他自養心殿出來,回了麗景軒,先帝還使人送了許多賞賜過去。 這在以往,是從未有過的,母親林氏也高興了許久。 私下里,陸旻曾問蘇若華,是否算準了那日先帝要召見他們,方才如此行事? 蘇若華笑而不答,只回話道:“主子,奴才只是個宮女,見識不多,也不能為主子分憂解愁。但奴才曉得一個道理,人無論處在何種境地,總要向上看朝上走,遇上難事就要想法子應付。如若只是自怨自艾,這難事怎樣也不會自己長腳跑了的。主子雖受目下之困,但凡事向上,怎知將來如何呢?” 那時,陸旻年紀不大,不知為何,卻為她這番話深有觸動。 這件事,在漫長的宮廷生涯里,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全然不足夠動搖內廷局勢,但在他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子。 母妃林氏雖是血rou至親,卻是個溫柔懦弱的女人,除了噓寒問暖,體貼衣食,一無作為。 再之后母親病逝,來到慧妃膝下,慧妃待他其實不錯,也盡到了一個養母的職責,然而畢竟不是親生,又帶著功利之心,于是不論怎樣母子兩個總是隔著一層。 一路走來,唯有蘇若華一心一意的為他打算,為他籌謀。 她如母親一般的溫婉恬靜,卻又不失堅韌,從她身上,陸旻似乎總能看到一股茁茁的生機。 她的一顰一笑,言談舉止,如春風化雨,無聲的滋潤著他的心底。 三年前,他被太后強擁登基時,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將舊時伺候的宮人一并帶到御前。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蘇若華一人。 然而,她卻拒絕了,并且隨著太妃一道出宮去了甜水庵,一走就是三年不見。 為免太后疑心,陸旻并不曾在明面上過多詢問甜水庵的事宜,也極少去看視太妃,但從暗衛送來的線報里,她在甜水庵似乎過得相當快活,并無有一分因離了他而不快。 即便,今日他親自去了,她居然就避了開去,見了面竟也無話可說。 陸旻在紫檀木四角包銅江水海牙書桌前坐了,打開一方掛鎖的書奩,從里面取出一枚香囊。 香囊緞子有些黃了,顯是年深日久之物,但其上繡著的青竹云鶴紋卻紋理分明,無一絲磨毛了的痕跡,足見佩戴之人愛惜。 他揉捏著香囊,眼前不覺又是她的影子。 和風自窗欞吹入,輕輕拂在這位青年帝王的臉上,如同女子柔軟的小手。 陸旻抬眉,望向窗外。 院中一樹貼梗海棠開的正艷,似有一柔媚女子立于樹下,向他拈花微笑。 “若華,你當真一點兒也不想我?” 第六章 她長他三歲,但那又如何呢? 陸旻揉捏著香囊細軟的緞子,其上仿佛還有一抹似有若無的淡香。 他依稀記得,這枚香囊當初還是蘇若華用自己份例里裁裙衫的綢緞做的。那年夏天,她便沒有做新衣裳。 去歲做的夏衫便有幾寸短了,她端果盤來時,露著一段藕節似的粉嫩手腕,上面套著一枚菊紋絞絲銀鐲子,襯著皓腕如玉。 那時,他就在心里暗暗想著,待將來自己封王開府,能自主當家了,必定要為她置辦最華美的衣衫,最精致的首飾,她值得最好的。 然而,如今他坐在這天下至尊的位子上,她卻并不在他身邊。 陸旻微微出了會兒神,暗嘆了口氣,將香囊重新收回書奩,取了一旁放著的折子批閱。 自從去歲六月,太后還政于朝,他親政至今尚且不足一年。 朝中各派勢力膠著,明面上一派祥和太平,底下卻是暗流洶涌,僅僅是太后的娘家趙氏一族便盤踞大半個朝廷。 先帝在位時,為平衡各世家宗族,格外重用趙氏,并將趙氏的女兒立為皇后,寵愛有加。這么些年下來,旁的勢力被壓制了不少,卻將趙氏一族養的肥壯。 如今,太后雖在旁余勢力逼迫下,許他親政,然而實際的權柄仍有不少在她手中。自己要頒布什么旨意,往往還要問詢太后的意思。 除卻趙氏一族的威迫,朝中那些支持自己的派系,也未必絕對忠誠于自己,無過是想當第二個或是第三個趙氏罷了,各有各的心思。 朝中派系斗爭復雜,民生要務亦是繁復,匪亂蝗災水患,種種事宜皆與百姓疾苦息息相關。先帝雖為君勤勉,但苦于派系爭斗,穩固皇權,精力不濟,到底還是留了個爛攤子下來。 陸旻雖本無意于皇位,但既然坐在了這個位子上,便要盡為君之責。 他并不甘心受制于趙太后,培植心腹勢力,分化趙氏一族,減免苛捐雜稅,與民休養生息,諸般事宜需得一件件按部就班的辦來。 親政大半年以來,雖也遇上了許多坎坷,他倒能盡數化解,平日里算得上勤于政務,并未出什么亂子。 然而,他還是想要個貼心人在身邊,獨個兒面對這前朝后宮,還當真是寂寞。 白日尚且罷了,沒到夜晚,對燈獨坐,形單影只,這滋味兒可當真是不好受。 陸旻批了一陣折子,便覺喉中略有幾分干渴。 恰在此時,李忠端著茶盤進來,弓腰輕步上前,將一只定窯萱草紋茶碗放在了皇帝手邊。 陸旻頭也未抬,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面色如常,只是那兩道濃黑的劍眉微不可查的輕輕皺了皺。 李忠仔細瞧著,忙低聲道:“喲,皇上,這是去歲江西進貢的云霧茶。前兒奴才見皇上在太后娘娘那兒多飲了兩盞,想著皇上喜歡,今兒便讓茶房預備了??墒遣缓匣噬系目谖??若不然,奴才換了去?” 陸旻不置可否,片刻說道:“茶而已,就擱著罷?!?/br> 李忠連連稱是,又見皇帝忙于政務,侍立在旁,再不敢言語。 半晌,陸旻將筆擱下,活動了一下筋骨。 李忠見狀,忙見縫插針道:“皇上政務繁忙,想必是累了,外頭小茶房備的有小食,替皇上端來?”說罷,見皇帝并無不滿神色,便匆匆去了。 片刻,李忠端了茶點回來,依舊放在陸旻手邊。 陸旻掃了一眼,見是兩塊山楂鍋盔,兩塊栗子糕,便取了一塊鍋盔,咬了一口,點頭道:“酸甜適口,倒正好這時候吃?!?/br> 李忠陪笑道:“是,不敢誤了皇上晚膳的胃口?!?/br> 陸旻眉眼不抬,一面吃著點心,一面淡淡說道:“怎么,是想替你徒弟求情?” 李忠趕忙跪了,苦著臉道:“奴才不敢,這小畜生忤逆了皇上,皇上要攆他奴才沒話可說。只是,奴才也上了年紀的人,無兒無女,家里也無人了,就這么一個小徒弟?;噬先舨淮娝?,他在這皇宮大內可當真就沒了活路。奴才舍了老臉,求皇上給個恩典,寬恕他這一遭罷?!?/br> 陸旻并不接話,徑自將一塊山楂鍋盔吃盡。 李忠趕忙遞手巾上去,陸旻擦了擦手,這才說道:“你們師徒兩個服侍朕多年,朕本當給你這個面子。但是,朕這兒不留不機靈的人。前日在太后那邊,聽貴妃抱怨身邊那沒有合用的人。便讓張全福過去,伺候貴妃罷?!?/br> 李忠微微一怔,轉瞬便明白過來,略一踟躕,便低頭道:“皇上恩典,奴才回去便告訴他?!?/br> 陸旻再不提此事,言道:“朕記得,年前遼寧將軍進貢了幾株成型的茯苓,御藥房制了二十顆茯苓丸。你取來,過半個時辰,朕去瞧瞧淑妃?!?/br> 李忠在御前服侍了些時候,見皇帝別無吩咐,便走了出來。 他站在廊下怔了一會兒,微風吹來,遍體生涼,方覺衣衫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李忠回過神來,抬步回了自己住處。 小徒弟張全福已去慎刑司領過了罰,正趴在床上哎呦呼痛。 一見他師父進來,張全福連忙撐起胖大身子,說道:“怎樣,師父,皇上饒了我么?” 李忠先不答話,走上前來,問道:“不必起來了,身上可還好?” 張全福咧嘴一笑:“慎刑司罰了三十杖,倒也沒啥。當奴才的,哪兒有不挨罰的,徒弟沒事兒。已問太醫討了藥,明兒就能下地了?!?/br> 李忠點了點頭,在床畔坐了,心里找了幾句話,說道:“你造化,皇上開了恩了?!?/br> 張全福一聽,臉上頓時樂的開花,但這嘴還沒等咧到耳朵邊,就聽他師父又道:“皇上說,貴妃那邊缺服侍的人,叫你過去伺候?!?/br> 張全福的臉立刻耷拉了下來,哭喪著說道:“師父,您老人家能不能再像皇上求求情。奴才實在舍不得皇上啊。貴妃娘娘那脾氣,誰受得了?再說,再說奴才今兒也不是有意的。往常咱不一向這樣服侍?也不見皇上著惱。怎么今兒出了這一遭,皇上就要攆了奴才?” 李忠拍了拍他的頭,嘆息一聲:“你這猴崽子啊,平日里倒是機靈,怎么這時候偏就傻了?我問你,貴妃娘娘是怎么進的宮,怎么當的貴妃?” 張全福心道,這老師父是老糊涂了?這事兒闔宮上下誰不知道? 這般想著,還是說道:“貴妃娘娘是太后的侄女兒,皇上登基那年,太后娘娘主持選秀,特特兒的把她送進宮來的?!?/br> 李忠又問道:“那我再問你,這貴妃娘娘可是皇上的心上人?” 張全福將頭搖的撥浪鼓也似:“那可當然不是,老人都知道,皇上的心上人那是若……”這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恍然大悟道:“皇上,這是想讓我……去盯著貴妃娘娘?” 李忠抬手拍了一下他脖頸,說道:“你小子還不算太笨。眼瞅著太妃娘娘要回宮,皇上怎么也得先安置好了后宮啊?!?/br> 張全福大胖臉上滾下大顆的汗珠,他咧嘴說道:“師父,不是我不愿意過去。只是貴妃可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子,有事沒事刮旋風*。去歲一整年,她宮里處分了四個宮女,連帶來的陪嫁都攆了兩個,險些讓慎刑司活活打死。這我要過去,那不是跳了火坑?!?/br> 李忠說道:“話是這樣說,但這其實算是你小子的造化?!?/br> 說著,他起身負手在屋中地下來回踱步:“宮里什么情形,你心里也該有數?;噬显桨l的與太后分庭抗禮,自然要有能出力的人。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自是要忠心向上。唯有皇上好了,才有咱們這些奴才的前程。這里頭輕重,你心里該明白。你不去,那也成。御前你是待不住了,離了這兒出去,我這當師父的也不能事事照拂。你掂量著辦吧?!?/br> 張全福低頭思量了一會兒,片刻將手一拍:“既是為著皇上,那我去。待我能下地了,就去承乾宮?!?/br> 李忠看他答應,點了點頭,安撫了徒弟幾句,便推門出去了。 先轉到庫房,吩咐小太監取來皇帝說的那二十顆茯苓丸,抱在懷里,又進東暖閣聽差。 陸旻又批了半個時辰的折子,看外頭天色漸晚,便將折子收了,吩咐動身。 李忠服侍皇帝更衣,又傳話出去預備儀仗。 陸旻乘于歩輦之上,看著朱紅的宮墻,明黃的琉璃瓦,及那遠處的亭臺樓閣逐漸沒入暮色之中,心底卻倍增寥落之感。 大約是,今天才見過她罷。 他摩挲著手腕上的一串楠木珠子手串,半晌問道:“可有知會過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