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澤拼了命似的要證明他會對夏鈞好。夏鈞哭笑不得之余只覺得心疼。

    晁澤的公司正在發展的關鍵期，像一輛卯足了勁兒的列車，此時才更需要有把住方向的人。所以晁澤必須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管理和調整，一邊找到新的業績增長方向，一邊解決公司規模見長之后暴露出來的各種人事問題。這種工作相當消耗人的精神和體力，以夏鈞的敏感，很容易察覺他的疲憊。

    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晁澤還是不動聲色擠出很多時間，無所不用其極地對夏鈞好。

    夏鈞一到冬季就喜歡多在被窩里睡一會兒。因為工作的特殊性，他的上班時間很彈性，跟正常工作日錯開。而晁澤通常醒得很早，他勤奮得不像一個管理者。如果晁澤醒的時候夏鈞沒醒，晁澤就會輕手輕腳下床，再輕手輕腳替他打點好一切再出門。如果夏鈞醒了，他會抱著夏鈞說一會兒話，然后離開溫暖的被窩去弄好早餐。有時候是他自己做的，有時候是外面買的，很少重復花樣，如果夏鈞喜歡，那樣東西就會在餐桌上多停留一段時間。

    甚至有一天夏鈞要去一個正式場合，他起床的時候發現晁澤給他燙好了衣服掛起來。夏鈞摸著被熨得平整的衣服，一時竟然有些回不過神。

    他心里的拉扯從未停止，也知道生活有時候就是需要粉飾太平才能好好過下去。如果就此沉溺于晁澤的溫柔深情中，倒不失為一種問題的解決方式。但他害怕，如果就此沉溺，全心全意去信任和依賴晁澤，將來晁澤抽身走掉的時候，夏鈞不確定自己能緩得過來。

    他在沼澤邊猶豫逡巡，沼澤里有惡龍，但惡龍看守著寶藏。

    接連下了兩天小雨，氣溫很快下降。原本預定下午過來的客人臨時有事取消了，夏鈞沒事可做，便讓助手回去，自己在診室里靠著椅背打盹兒。外面下雨還在下，不算很吵，只是有水滴聲打在居民樓遮陽篷上的聲響。夏鈞昏昏欲睡。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夏鈞拉開窗簾發了一會兒愣，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今夕何夕。這時候他聽見聲響，晁澤不知是什么時候進來的，正端了一杯熱水朝他走過來。

    手碰到微微發燙的杯壁，把夏鈞從恍惚里拉了回來。

    他抱著個杯子，晁澤從外面攏住他的手，“是不是有些著涼？”

    “沒有吧，”夏鈞想了想，“可能就是睡茫了?！?/br>
    晁澤輕笑，眼里卻是直白的關心和擔憂，“現在睡太多，晚上該睡不著了?！辈恢朗撬艘挥X之后確實休息足了，還是因為在傍晚醒來的失落被晁澤沖散，夏鈞偏著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就覺得心情又好了。愉悅并且圓滿。

    像是心里原本缺了一塊，晁澤正好填上了那個缺。

    他喝了一小口熱水，感覺渾身都暖了起來，這時他對晁澤說，“我們回家吧?！薄昂??！标藵烧f著要準備走，夏鈞卻沒動。

    晁澤疑惑地看過來，夏鈞瞇著眼笑得像一只壞貓，“你親我一下我才跟你走?！?/br>
    晁澤微微訝異，很快從善如流。從一個吻開始，把夏鈞壓在墻上好好蹂躪了一番，見他紅著臉喘氣的樣子又故意捉弄他，把人打橫抱起來走出診室。夏鈞半路上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胺盼蚁聛戆??！薄靶∮赀€飄著，天又黑這么早，路上沒人。就算看見也沒什么?！标藵梢宦钒阉У搅塑嚿?。夏鈞羞愧不已，他恨自己一時不理智做出了這樣孟浪的事情。

    晁澤卻很開心，“你知道我剛剛在想什么嗎？”

    夏鈞猜肯定沒什么好話，果然，這人說，“我在想，以前看到的別人結婚就是這樣的。把新娘抱下來，然后……一路帶回自己家?！?/br>
    夏鈞笑著拍了他一把，“哪兒學來的毛病?！标藵蓻]笑，眼里認真得近乎嚴肅，“我想要你?！?/br>
    他們在溫暖的車內交換了一個很長的吻，分開的時候夏鈞看到晁澤明亮又寫著一目了然深情的眼睛。他伸手去撫摸他的側臉，然后揉了揉晁澤的耳朵。晁澤很喜歡這樣的小動作，這是夏鈞觀察發現的，他也喜歡這樣的晁澤。

    雨還沒停，但夏鈞心中連日來的拉扯卻奇異地停止了，他想他要這個人了。不管穆元卓的存在會帶來多大的威脅，他都要這個人了。他喜歡晁澤，無法抵抗也無法放棄。如果接受晁澤進入他的生活意味著也必須接受跟晁澤過去有關的穆元卓，夏鈞想，他理當為此去戰斗。這個世界上，如果連愛都不能給人勇氣，還有什么其他可期待的呢？

    第十六章 【信徒】

    夏鈞在想明白之前，和晁澤之間達成一種默契，都絕口不提關于穆元卓的事。但當他決定去面對的時候，他在想，潰爛的傷口不能捂起來，需要被重新切開，剜掉已經壞死的部分。某個無事的下午，夏鈞燒了熱水泡上茶，“阿澤，我們來試試，輪流跟對方坦白一件事怎么樣？”

    晁澤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他稍稍一想知道夏鈞是有話想問，但晁澤不禁開始擔憂。他最初是本著把事情和盤托出的態度去找夏鈞做心理治療，但眼下他只希望過去的種種不愉快永遠不要再來打擾他們現在的生活。夏鈞起的話頭讓晁澤感到有些緊張。

    夏鈞把他細小的情緒變化都收在眼里，放下杯子，過來握住了晁澤的手。晁澤從他溫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點希望，也找回一點底氣，他回握住夏鈞，輕輕說了一個“好”。

    于是夏鈞開口問：“關于那位穆先生的事，你是不是想起了更多？”那個名字隨時都能化作一把利劍，在聽到的瞬間，晁澤幾乎是屏住了呼吸，而后他緩緩地回到“是?！?/br>
    夏鈞神情不變，晁澤看不出他是什么態度，只聽見夏鈞說：“現在輪到你問了?！庇谑撬咳晃站o了夏鈞的手，捏得夏鈞骨頭都有點疼，晁澤急道：“不管發生什么，你都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夏鈞無奈，示意他手稍微松一點，“阿澤，這不是一個問題。一個人離開另一個人會有很多原因，有時候甚至是不可抗力因素。人們只在說情話的時候做這樣的承諾，但這個承諾是沒有意義的?！?/br>
    晁澤卻不依他：“對我來說這就是問題，你不答應我就不會再說下去了?！?/br>
    夏鈞被逗笑了，把自己手抽了回來說：“好吧，答應了我也不吃虧?！标藵尚臐M意足坐了回去，捧起杯子喝了一口茶，“那到你問我?！?/br>
    夏鈞：“你和穆先生之間，矛盾爆發的導火索是什么？”晁澤一怔。

    晁澤微微曲著兩條長腿坐在地毯上，夏鈞靠他身后的沙發上。感覺到晁澤的緊張，他微微傾身，把下巴擱在男人的頭頂，是完完全全地從背后圈住他的姿勢，人類體溫帶來的溫暖和安全感包裹了他，晁澤緩緩開口：“說起來，是個很長的故事?！?/br>
    他們的相遇，一開始其實是很好的。自卑敏感的少年經年在黑暗中獨行，他從懂事起就在跟自己低微的出身和貧瘠的生活環境做斗爭，只有把憤怒和不甘塞滿胸腔，才能驅動他小小的身體不斷前進。生活于他而言是一場暗夜中的戰爭，而他赤手空拳，所以不得不謹慎到草木皆兵。穆元卓就是那個時候出現的，照進暗夜邊緣，一團明亮溫和的光。

    晁澤不敢把穆元卓對他的感情解讀為喜歡，他更愿意說那是一種眷顧。像是天神對他的信徒。

    跟穆元卓在一起之后，生活還像原來照常運轉，但是看在晁澤眼里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從生之微末里發現了灼眼的星火，引著他一點點從陰暗和焦慮中走出。當他牽著穆元卓的手在校園的路燈下走過時，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被拉長，晁澤覺得自己有了對抗全世界的勇氣，他會為此變成更好的人。

    “后來……你知道，大學是一個變化很快的階段，很多人都趁著這個時候去嘗試他們人生的新可能。那一年我的室友里，有一個外出實習，有兩個去了國外交流。我也在想自己今后要做什么。我不愿意回到我家那個小城市，我想我要留下來，做出一點成績，要跟……他在一起?！标藵删従彽卣f，“很，很偶然也很幸運的，我做出了一個線上產品的雛形，我清楚這個東西的價值。如果能做出來，會在很短的時間里成為那個領域最有競爭力的產品之一?！?/br>
    但任何一個領域對新人總是不太友好，晁澤自己完成了功能的初步。涉及到UI和包裝，他完全束手無策，在穆元卓的幫助下找了幾個同學來一起做這件事。他們都很看好這個產品，懷揣相當的熱情做完了前期的工作，并開始在一些論壇做小規模的投放，東西很快在小圈子里引起了熱議，也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他們。其中包括一個在行業內有些名聲的校友。這位校友在產品完善階段給了晁澤非常多的支持，甚至慷慨地派自己的人過來給晁澤打下手。他們夜以繼日地加班工作，終于到了可以正式把產品推出去的階段。

    此時那位慷慨的校友拿出了一份股權分割協議，晁澤終于明白，原來這位校友更多地是把晁澤當作一個技術型的員工而不是合伙人對待。跟晁澤一起創業的幾個年輕人也都很憤怒，他們商議之后拒絕了這份不平等的分割。晁澤用申請到的自主創業貸款還清了那位校友給到的所有支持，但與此同時他也再次陷入了僵局?！皥F隊的一切都已經做好了，亟等著資金到位去做大規模的推廣，如果沒有曝光，我們前期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將失去意義。元卓說他會幫我解決資金的問題，后來我才知道，他是賣掉他父母留給他的房子……之一?！?/br>
    第十七章 【賣房】

    穆元卓要賣掉一處房產來支持晁澤創業，晁澤拒絕了。因為那是穆元卓的父母留給他的東西。晁澤內心有很多自己的堅持，比如對父母，即使他一直在跟父母帶給他的一切做斗爭，為此而掙扎，但他們的存在對晁澤來說有不可抹去的意義。同樣的，穆元卓名下的房子，是他的父母留下的遺產，晁澤說什么都不答應他把房子賣掉。

    穆元卓反過來安慰他，“那里的房子只是遺產之一而已，全都留著我也住不過來。我永遠記得他們，不需要通過房子去感念他們對我的好?！钡藵梢廊徊辉?，他的觀念里父母和房子都是很重要，或者說很“大”的東西，不可以這樣被輕易處理。這份饋贈的份量太重，晁澤幾乎接不住，看出他的痛苦掙扎，穆元卓緩聲問，“我的做法是不是給你壓力了？阿澤，創業有風險我是知道的，你可以放心地接受，我不是懷著一定要有回報的心思來幫助你。只是比起死守著一份遺產，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活人能夠去追逐他們的理想，去活得更好?！?/br>
    晁澤心中一片柔軟卻又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他輕輕吻了吻穆元卓，“我會盡可能把事情做好，會努力去解決遇到的問題。放心吧，我不會輕易倒下。但是房子是你父母留下，這意義不同……”彼時穆元卓其實不太理解晁澤過于鄭重的態度，他只是感覺到了年輕戀人的不安，于是他知趣地中止了這個話題，羞澀地去回應晁澤的吻，直到兩人都呼吸粗重才分開。

    回去之后穆元卓拿出心理課本查閱許久，他有些發愁，不知道怎樣才能讓晁澤接受他的幫助。他想了想，也許是因為兩人的關系才逐漸親密起來，晁澤不愿意讓金錢使他們之間變得復雜。

    而后晁澤為了產品能夠順利上線推廣，去見了很多有意合作的投資人，這些人當中有的是中介，看他是學生想要盡可能多的賺取差價。有些是行業內的老油子，想來套核心算法的目的幾乎是明晃晃擺在了臉上。晁澤每日在這些人當中周旋，他本就知道生活不易，如今更深刻地感受到了白手起家想要做成一件事是多么艱辛。

    他的焦慮隨之加深，缺乏睡眠和高強度的工作讓他整個人快速地消瘦下去。在每個崩潰的邊緣，他只有想著穆元卓才能平息一點心頭的不安。還清之前校友給的那些支持，已經用光了他貸款的錢，晁澤有且只有這一次機會，如果這個產品最終沒能如他預想取得成功，他將負債累累，也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資本重來一次。

    穆元卓自己的課業也很忙，得空的時候會過來陪他一起吃飯，順便帶點水果零食來犒勞晁澤和他工作室的小伙伴。他的每次出現，對于晁澤來說都像一次重生，晁澤越發依賴和喜歡穆元卓，包裹他心臟的堅硬外殼在重壓之下開了一條縫，恰巧照進名為穆元卓的光。晁澤把他壓在工作室小隔間的門板上親吻，兩人壓抑著喘息不讓其他人聽到。穆元卓有些好笑去揉他的耳朵，把他稍稍帶離自己一點，“怎么這么著急，跟十年九不遇似的?！?/br>
    “我很想你?！标藵砂杨^埋在他的肩窩，聲音有些委屈。

    “我們昨天中午才一起吃的飯?！蹦略空f。

    “我知道，”晁澤輕輕咬他的嘴唇，“你剛走我就開始想你了?！?/br>
    穆元卓簡直對這樣的晁澤沒有辦法，小小煩惱之余又覺得很開心。晁澤抱著他的腰不肯放，“什么時候走上正軌就好了，就能跟你多待一會兒?！蹦略垦壑幸婚W而過一絲猶疑，然后親了親他，“嗯，都會好起來的。我相信你?！标藵衫氖?，慢慢把手指插進他的指縫之間，十指相扣。他開始體會古早的情詩里為什么會說“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喜歡到極致是這個樣子，想把自己變成對方的一部分或者把對方融進自己的骨血中，再也不用經歷分離，愛會和生命一樣長久。

    晁澤在講述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甜蜜的細節，他很想把這些事說給夏鈞聽，因為那本是他們共同的回憶?？伤荒苌套?，因為他沒有勇氣向夏鈞說出真相。他和那些回憶一起，被穆元卓丟掉了。

    夏鈞說：“這樣聽起來，你們之間其實沒有值得爆發的矛盾?！?/br>
    “是因為……后來發生了一件事?！?/br>
    第十八章 【初次】

    晁澤深知他的創業此時如同在懸崖之間走鋼索，他無法回頭也沒有第二個選擇。他盡力不在創業伙伴面前顯出疲態，把自己偽裝得好像胸有成竹，但實際上他很害怕。晁澤總是在想，他要是有穆元卓那樣的心態就好了，遇上所有事都舉重若輕，對問題永遠是“沒什么大不了”，當晁澤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內心總是能感到安寧。

    對當年的穆元卓來說，這些確實都不算什么，晁澤即使這次創業失敗，他所賠掉的創業貸款對穆元卓來說也十分好解決，并不值得掛心。穆元卓自小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父母恩愛，家庭關系和諧，雙親的倉促離世雖然帶給他打擊，但沒有影響他把自己教育成一個人格健全的青年。世界對他來說是游樂場。

    人心是一面鏡子，外部世界投射給我們的，我們方用以投射給其他人。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認為人大致可以分為四種氣質類型，穆元卓很像多血質的人，他們外向活潑，富于同情又善于交際。穆元卓在愛當中長大，所以不吝把愛贈予他人。

    晁澤不只一次反思過自己為什么會失控，在穆元卓離開的那段時間里，他不斷去找更多的心理醫生，不斷去學習和反觀內照。他開始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正常，他的情感和他過去的生活一樣貧瘠，所以他不斷地想要抓住更多，像是倉鼠即使被人類飼養，有穩定的投食還是要盡可能去儲存食物。他有多愛穆元卓，就有多惶恐。

    產品上線之后是推廣階段，工作室的幾個年輕人開始跟著晁澤從地推做起，在地鐵口發傳單讓人掃二維碼，有時候頂著冷風守在大學食堂門口向學生做宣傳。一些小型的自媒體也動輒需要上萬的宣傳費用，晁澤覺得實在很不劃算，他們采取最笨也最直接的方式，去挨個往里面拉用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