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45
孟建民心里堵著,就把心里話全倒出來。他完全沒注意少棠臉色的迅速變化:“孟小北那孩子,來北京他是真專心念書的?當初是想讓他出來開闊眼界長長見識,眼界開了玩兒心更野。他成績有老二的一半好?老二敢考90分他就敢給我考個45?!?/br> 少棠:“……他也不是每科都那樣,他也有成績好的?!?/br> 孟建民:“這會兒倘若把孟小北扔西溝里,他自己獨立慣了我也不cao心,孟小京能長期在北京養病?!?/br> 少棠立刻皺眉:“孟小北一個人在西溝也不行,誰照顧他?他才多大一孩子啊?!?/br> 孟建民:“可惜老二現在學籍和醫療都在那邊兒,我也不敢把兩個孩子都丟給我父母?!?/br> “孟小京養病也不妨礙小北在這兒念書!……”少棠話鋒一轉,“我說建民,你能別這么急嗎?!” 人的感情偏倚就是這般微妙,是哪個養出來的孩子,哪個就一定更疼,是真心的疼,有時甚至悖逆了血緣。孟建民這個當爹的,初始也未必就對兩個同時降生的雙胞胎兒子有遠近親疏分別,然而時間長了,一個在身邊每天瞧著,一個不在身邊山高水遠,一個長相俊性格好乖巧聽話,另一個從來在爸媽面前就沒一張干凈喜興的好臉色……這感情的一碗水還能端得沒有波瀾?那樣,人心就不是rou長的了。 孟建民現在話里話外的,就是“我們家老二”如何如何。 賀少棠如今跟別人講話,都是很自豪的“我們家北北”! 孟建民滿腦子想的就是老二的病。說到底,當初做決定把老大送出來,沒讓老二出來,就隱隱對其中一個孩子懷有虧欠之意。孟建民這人又心特重,優柔寡斷,思前想后,內心糾結折磨,如今矛盾爆發出來,愈發好像老大占了老二的機會與好命! 然而有些話聽到少棠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 你們家孟小京是寶貝,孟小北就不是寶貝了?你們不寶貝他……我可還拿那小子當個大寶貝兒呢,我在北京養得挺好一兒子。 說到底,少棠的心理天平也在慢慢失衡,有了親疏分別,盡管他自己不會承認。 兩個兒子,兩個爹。 那天少棠也試圖轉移話題,他還關心孟建民另外一件大事。 少棠說:“上面重新恢復高考,你已經錯過了一年,今年真不能再耽誤,不然就真晚了!” 孟建民坐在床邊,兩手互攥,臉色凝重:“老二這樣狀況,我也沒心思復習考試……我本來參考書都買了,可是我離不開我兒子?!?/br> 少棠說:“明年參考的人更多,你還要跟應屆高中孩子競爭!” 孟建民兩眼發直:“是,我都三十好幾歲了,我還要跟十幾歲孩子競爭,我真沒用?!?/br> 少棠:“……再拖到明年,你可能真就超齡了,就失去再參加高考的資格?!?/br> 孟建民那時眼神突然一慟,仿佛陷入最深刻的悲哀與辛酸,時代的動蕩命運的乖戾以及貧賤人家沉重的負擔仿佛就在那一剎那壓垮了這個內斂堅強的男人。他把臉深深埋進雙手,眼眶通紅,喉嚨哽咽,卻又極不情愿在旁人面前表露自身的脆弱與絕望。 孟建民情緒低落地說:“我就不明白,為什么我們家都趕上這些事?” “別人家都好好的,不是我這個人經不住事兒、撐不住,可是看著別人家孩子能跑能跳每天騎著自行車從家屬大院出去上學,我特別難受?!?/br> “你說要是孟小北腿上得這么個病,我都不說什么,我就認了,算我當爹的沒教育好孩子!老大從小就淘,從二層樓梯掉下去兩條腿磕得全是疤,一點兒事都沒有這么多年也沒摔壞過!而且孟小北從小大病小病不斷,孟小京印象里沒有病過,一病就是大病。怎么就偏偏是老二呢?孟小京那么老實一孩子,他招誰惹誰了啊他腿怎么就不好了?!……” 少棠:“……” 怎么偏偏是孟小京? 難道應該是北北? 少棠怔怔望著眼前的孟建民,想反駁都說不出口,干脆抿著嘴不出聲,知道對方是需要發泄。他也想發泄! 少棠那天越聽越不是滋味,后來找個借口走出去,回避孟建民。 他到隔壁屋探頭,偷貓瞧一眼他的北北,確認這小子是在拿小木條和膠水釘子自己打造微型仿真玩具車自娛自樂呢!熊孩子忘性大,剛才的小別扭過去了,很好,很快樂。 孟小北用眼角瞥見門邊人影,斜眼瞄他干爹,唇邊暴露招牌式的壞笑,舉起實木車模對他搖一搖,很嘚瑟。 少棠淡淡一笑,沒說話,伸手給干兒子豎個大拇指:你牛,手真巧。 孟小北用口型說:勞動課作業,我多牛逼,明天震了他們! 兩人在孟家屋檐下眉來眼去,互相逗了半天。他倆之間心情好與不好、別扭與不別扭時,其實都不用說什么話。用老話講,孟小北那熊孩子一撅屁股,老子都知道這混球要拉什么屎! 可能就從那天開始,少棠再跟孟建民說話,兩人之間似乎也起了一層復雜微妙的隔膜。隔膜并非因為他倆這些年攢下的哥們兒情誼不夠鐵,而是兩個做父親的,面對兩個兒子的問題上,產生出種種矛盾與情緒不一致。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倆人一人身邊摽著一個兒子,孟小北就是他兒子,孟小京才是孟建民的種。孟建民越偏向小京,少棠這心里越無法抑制地心疼小北,想讓孟小北落著個好,不想讓小北將來因為任何無法預見到的原因而在這個家庭里吃虧。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情感上深刻至逐漸發生扭曲的眷戀。他這么喜歡的孩子,他不能忍孟小北在家里學校里受一丁點兒委屈。 孟小北方才吃醋耍脾氣,嫌他抱孟小京了。北北從小缺愛,敏感,少棠也明白了。 他這時其實最擔心孟建民與孟家人突然一拍大腿、一變主意,再把那哥倆掉一個個兒,把孟小北給換回西溝去! 他這做干爹的,地位尷尬就尷尬在此。平時哄孩子陪孩子的人是他,真到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賀少棠赫然發覺,他對孟小北的來去前程,甚至沒有做選擇與拍板兒的權利。 當一個人心里有了不能為外人道的盤算——對于兩個爹皆是如此——有些感情就在慢慢地發酵變質。 就為了老孟參加高考這事,少棠私下幫這人跑了幾趟關系,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各個衙門關口咨詢相關手續。 孟建民的問題,說到底,是耽誤太久了。77年國家開始恢復高考,接納往年歷屆學生,這其中仍有年齡上的限制,此外還需要工作單位地方勞動部門各種證明材料,說白了也要蓋無數枚公章,疏通領導,跑關系,才能拿到當時一張寶貴的“準考證”。 這期間,還有孟家人不知道的一些事。少棠去人事局幫孟建民跑腿,想走個后門,結果就碰上他一位老熟人。 少棠與那位領導約好時間去,結果一推門,屋里辦公桌后坐的是段紅宇。 段公子,如今可不比當日在岐山西溝里無親無故倒霉落魄的慫蛋樣兒。這廝返回帝都,可是蛟龍歸海如魚得水,名牌大學里混著文憑,一身帥氣皮衣,香港弄來的喇叭筒牛仔褲,頭發燙成后來《搖滾青年》里陶金的時髦發型。 段紅宇仰在辦公椅里,那條完好健康的腿翹在辦公桌上,另只腳在地上:“少棠,等你呢?!?/br> 賀少棠一瞧見這人,心里罵:我日。 少棠不動聲色,進屋隨手關門。 段紅宇笑問:“來找我叔辦事?我都聽說了你要辦什么?!?/br> 這衙門口里某位局長,是段紅宇的表叔。 段紅宇滿臉笑出花花褶子,笑出某種陰險的意味:“少棠,真難為你了。我查過那位的資料,孟建民,他已經過三十五了,他超齡了,根本辦不下高考證來,你想幫他走個后門?!” 少棠面無表情:“你叔呢?” 段紅宇冷笑:“沒我叔叔這一號,今天這間辦公室,就我一個人兒!” 兩人不用往回倒騰,心知肚明彼此心里琢磨什么,也不用扭扭捏捏再裝。少棠伸手解開制服外套最上兩??圩?,松開領口的禁錮,一步跨坐到段紅宇對面的椅子,一條手臂搭在桌前,定定看著這人,也很有派。 對峙拔河般的眼神與表情,足足對視五分鐘。 少棠手上打了一枚響指,眼神深邃而威懾。 段紅宇扛不住,噗得樂出來,唌著臉說:“少棠,別這么瞪我嘛。我知道你跟姓孟的那男的也沒什么,以前是我瞎吃醋,誤會你?!?/br> 少棠哼了一聲。 確實不關孟建民的事兒,老子是怕我干兒子再被發配回西溝了我得想方設法把我兒子他親爸舉家全部弄到北京這樣孟小北才能一直都留在這個城市!少棠心里就是琢磨這個。 段紅宇:“明說吧,我專門來等你,我特想幫你這個忙,可我這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br> 少棠冷眼斜睨這人:“你說?!?/br> 段紅宇sao氣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歡你。你樂意跟我好,這后門我幫定了!包我身上,我想辦法把你那個大哥調北京來?!?/br> 少棠“cao”了一句:“你這是開出流氓條件?” 段紅宇嘿嘿一笑:“也不算耍流氓吧,我這是光明正大求愛!” 少棠回味道:“我告訴你段紅宇,我活二十多年,雖然我也不敢說自己什么名門正派清清白白正人君子,咱不來那假招的,可是老子這輩子就沒想過要拿我的屁股跟誰做這種交易,我真丟不起這張臉?!?/br> “別,別!”段紅宇連忙擺手,“那咱換一種說法,請你換位思考一下,你這么想,我用我的屁股跟你交換幫你這忙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