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_分節閱讀_17
酒香不怕巷子深,rou香最怕狗惦記著。衣領袖口里渾身上下蕩漾著猴煙和西鳳酒香氣的賀少棠,盯上他的人,可還不止兵工廠宿舍大院里一群職工家屬。 這天少棠從西溝軍營大鐵門里出來,開大卡車進山,車上拉著山區幾處哨所下月的給養。 卡車剛轉出村口駛過一片玉米地,攔路幾個藍灰衣服的身影,攔住他們的車。 賀少棠猛一剎車,探出頭:“噯我說,你怎么不去部隊大院門口攔???!” 領頭的青年捋著一頭亂發,渾不正經咧嘴一樂:“你們營部大院,我還真不敢?!?/br> 少棠在車窗沿上磕一下煙灰,一擺頭:“別礙事,我忙著呢?!?/br> 小青年扒著車窗,笑瞇瞇一拍肩膀:“少棠——哥們兒找你敘舊,好幾趟都找不見你,給你們連里打電話老說你不在……干嘛啊老躲我?!?/br> 少棠:“沒工夫躲你?!?/br> 小青年打著一口京腔,看起來跟賀少棠年紀一般大,也是瘦長的俊臉,帶幾分邪氣的帥。下身穿一條皺皺巴巴喇叭筒褲子,特別“抖”。倘若趕上前幾年,敢穿這種褲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來斗成資產階級反動派。 “少棠,哥想你了?!?/br> “我沒想你?!?/br> “少棠,你這人怎么這么沒心沒肝啊,這么絕情??!” “段紅宇,你有毛病吧?” …… 賀少棠讓這麻煩的家伙糾纏著,倆人蹲在路邊,吃著公路上揚起的陣陣黃土,湊頭抽了兩根煙。 段公子抽的是家里從北京寄過來的“大中華”,比“平猴”更高檔的煙,六毛錢一盒。 段紅宇巴巴討好似的,湊過來甜聲哄道:“少棠,你不會還因為上回我朋友在山里劫道的事,別扭著?生我氣啦?” 少棠面無表情,冷眼道:“還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來了,除了你還有誰這么慫?” 段紅宇半笑不笑:“不給我面子?” 少棠說:“我那天巡哨執勤?!?/br> 段紅宇訕笑道:“我一聽他們說姓賀的,哎呦,撞咱哥們兒槍口上了,這不是打我臉么!喏,那幾個人我都帶來了,給你賠個不是,成不成嘛?” 賀少棠笑了:“……別扯淡,我忙著呢該走了?!?/br> 段紅宇突然攬住脖子,親親熱熱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熱:“你忙個屁,陪我解悶?!?/br> 少棠咬著煙:“解你大爺!” 賀少棠心想老子是什么人,我陪你“解悶”你架子夠大的。 段紅宇這名模樣周正卻痞氣的青年,與賀少棠算是老相識,嚴格算來,倆人還是從玉泉路某軍區大院一道混出來的發小,穿開襠褲時就認識,都是部隊出來的根正苗紅的子弟。少棠早兩年先來的陜西,后腳段家公子也被發配至此,在汽車制造廠三區某車間做工。 段紅宇說起來就一肚子牢sao,漂亮的眼睛掙出委屈與怨恨:“我這日子過容易么,少棠你得體諒我,你們當兵的部隊里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這忒么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沒吃上一頓扒雞和烤鴨了,老子都快瘋了!我們也是饞的,咱們當初是什么人,憑什么在這山溝里吃苦受罪?我生下來就沒過過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憑什么?!?/br> “你段大爺過不舒坦這個日子……別人都他媽甭想過舒坦了!” 賀少棠原本懶得搭理閑事,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關他才窩在心里。如今他與孟家人走得親近了,心理天平逐漸往一頭傾斜,感情親疏自然不同,豈是段紅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說:“以后別干那出格的事,都是村里老百姓,廠里家屬,天災人禍誰家過得容易?干嘛欺負人家?!?/br> 段紅宇委屈地瞪圓俊眼:“我欺負誰了?就村里那幫農民,他們才富呢!有地有糧食還有豬馬牛羊,他們缺吃少穿了嗎,國家分配下來給知識青年的錢和口糧,你敢說沒讓村里人刮走一大半?咱們幸虧還在廠里!” “咱哥們兒當年拎著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幾條大街都是咱們地盤,那是什么陣勢,受過這鳥氣?想當年,咱們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慫蛋打架……” 少棠打斷:“猴年馬月的爛事,說那些干什么?!?/br> 段紅宇:“咱哥倆出名兒,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掛了號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裝不認識我?” 段紅宇端詳著賀少棠平靜的臉,撅嘴道:“少棠,你是當兵當的吧,披一張軍皮你就正二八經了,眼里沒我們這些人?!?/br>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招人疼了?!?/br> 段紅宇眼睛發紅,不爽。 賀少棠垂下眼,烏黑的眼睫輕微抖動,被戳到心口?,F在當然與以前不一樣,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說,當兵幾年在部隊里受得約束與磨礪,打磨性子,逐漸在他臉龐眼角處刻上凝重與沉穩的力道,說話也變和氣了。他看起來都比段紅宇要大上三歲,實際比對方還小幾個月呢。 當時四九城內軍車橫行,紅衛兵造反派四處抄家武斗,社會秩序一片混亂,許多應屆中學生小小年紀無處可去,就在城里晃蕩,滋事,浪蕩青春。國家解決這些人的出路,遣送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和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在農村勞動的知青更加清苦。相比之下,當兵與進大工廠已經是相當好的出路,這在當年都要有路子的,講究出身,紅五類子弟才能通過部隊或者兵工廠的政審。 賀少棠與段紅宇這一代軍區大院出來的混子,當年都張狂過、浪過。后來一個個的命運全部被卷入時代洪流的漩渦,成為整個動亂年代不甘命運捉弄卻又無法掙脫禁錮的不和諧因子。在廠里游手好閑,到附近村子偷雞摸狗、打架斗毆惹村民向廠領導投訴抗議,這種事段紅宇一伙人可沒少干。 賀少棠年紀漸長,性情慢慢沉穩下來,于是逐漸跟段紅宇起了隔膜,不屑再與那一路人混。少棠被軍裝包裹住的骨子里的狂與傲氣,比段少爺又高出一個檔次,不動聲色的“威”,三棱刀也早就換成步槍了。用段紅宇嫉恨的話來講,“我是小流氓,你姓賀的現在是穿制服的流氓!” 少棠心里裝著別的盤算,試探著問:“紅宇,我聽說上面派給你們廠里明年的大學生名額,有你?你申請了?” 段紅宇眼神懶洋洋的:“可算快熬出頭滾回家了?!?/br> 少棠挑眉:“還真有你?你弄到指標了?” 段紅宇忽然高興了,話音膩歪,熱臉蛋幾乎貼上去:“舍不得我?想跟我一起回去?” 賀少棠躲開對方的嘻皮笑臉,心事重重:“你跟人家沒出路的工人搶大學生指標干什么,你明明可以走關系進部隊當兵?!?/br> 段紅宇:“我才不當兵,我比不了你,我吃不了那個苦?!?/br> 賀少棠:“你這豬腦子能念書?” 段紅宇不屑道:“我也念不了書,可是工農兵學員能回城!” “老子忒么就是為了回北京!” “進了大學混出來將來就有好出路,出來就是機關干部!我跟這幫農民在山溝里混日子?!” 賀少棠眼神黯淡下去,心里一沉,就為這名額,他都給北京打了好幾通電話。他沉默半晌說:“紅宇,要不然,你別爭了,放棄行不行?或者明年你再走,把你那個名額讓出來?!?/br> 段紅宇詫異:“你什么意思?” 賀少棠:“你才多大,沒家沒口的,你急什么呢?” 段紅宇:“廢話?!?/br> 賀少棠正經道:“段紅宇,不是我找你別扭,你們廠論資排輩根本輪不到你,那些干了八年十年的老職工早就該調回去。說正格的,你怎么拿到指標的?!” 段紅宇扭頭盯著這人,發怒道:“姓賀的,你今天哪根筋擰巴了???!” 這天這一場談話,兩人沒談攏,不歡而散。 少棠站起來,煩躁地用鞋底捻滅煙頭。 段紅宇嘟囔著罵賀少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著發小兄弟,竟然替哪個外人說話。 賀少棠戳到實質,段紅宇年輕輕一個禍害,混子,在廠里整天招貓逗狗不干正經事這種人怎么可能走常規分到指標,倚仗背景暗箱cao作是明擺著的。 少棠是真把孟建民的心事當成個事,去打聽了,才知道指標還未全廠公示早就內部瓜分,對號入座,一個指標一個人。段紅宇這小兔崽子可算撈著了。那時候的好出路,要么路子硬當兵,要么走關系拿到大學生指標。像孟建民兩口子這樣沒有背景和道行的,就窩在山溝里老死吧,你永遠也回不去了! 賀少棠發動卡車,揚起灰塵,段紅宇吃著土在車窗外喊了一句:“少棠,你是不是在廠里有哪個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