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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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菏不但會做香,還會搭香山。 三根長長的桿香搭成框架,其他香照著形狀靠上去,堆成下面多上面小的塔形——所以這也叫香塔,中間是空的便于燃燒。 在蘭菏搭香山的時候,胡大姑娘的就覺出味兒來了,盯著他搭香山,眼神逐漸變得直勾勾的。 對啊……這個是生無常,他雖好吃,但不一定沒有她愛吃的東西,比如這些生魂不愛的香火…… 搭好之后,蘭菏點火燃香,“嘭”的一聲,火焰從底下一直躥上去,nongnong一股香氣飄蕩了起來。燒出來的香灰都是白色,盡數掉落香池中,質量一如既往的好。 蘭菏看到那煙氣化成了兩股,分別鉆進胡大姑娘和老白鼻子里。 說來有意思,在鉆進胡大姑娘竅孔之前,那煙氣還先繞成了花朵的形狀,才一下被她吸進去。 胡大姑娘咽了一口香火,眼里就冒著綠光,嘴角咧得極大,連吸帶吞地吃下那些香火,動作堪稱迅猛。舌尖偶爾露出來,長得像能給自己洗個臉。 她剛剛還覺得蘭菏太像餓死鬼,沒想到輪到自己,竟是比蘭菏還要急。 蘭菏還是沒看習慣胡大姑娘的模樣,眼神開始游離,就像每次無視不想見到的鬼魂。他懷疑胡大姑娘是動物化形,老白有時候也做出恐怖的表情,但不會有這樣獸類般的情態。 加上胡大姑娘的姓,蘭菏懷疑她不是人、鬼,而是狐。 都說南鬼北狐,南方多鬼魅傳說,北方則很多動物精靈,尤其是狐類,有“無狐魅,不成村”的說法。 紀曉嵐在《閱微草堂筆記》里說,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殊途,狐則在仙妖之間。 指的是狐貍亦正亦邪的形象,胡大姑娘既然在這里當差,雖然形象偶爾怪異一點,應當還是正派身份。 蘭菏如此推演,也是為了安慰自己,直視胡大姑娘。 胡大姑娘吃罷了香火,滿足地嘆息了一聲,“味道真是頂好?!?/br> “不錯,而且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還有紙牛紙馬,也是他折的,這可是我們東岳陰司一員猛將吶?!崩习椎靡庋笱蟮乜湟?。 “他做的?”胡大姑娘目露艷羨,雖說大家也算一家,她老板是蘭菏大老板的女兒,但終歸不同,竟是期期艾艾對蘭菏道,“你住在何處?我跟你回家吧?!?/br> 蘭菏:“……” 蘭菏都慌了,怎么的,為了頓吃的還以身相許啊。 “這個,不,不行哈,不好?!?/br> 養狐貍精?還是算了吧。 胡大姑娘看了看手指甲:“是覺得我指甲太長了嗎?” 長確實是過于長了,而已……蘭菏求助地看向老白。 “為了幾根香就折腰,你這是要把娘娘的臉都丟了!”老白斥責,看著蘭菏認真地道,“哥哥,我不想努力了……” 蘭菏:“…………” 老白知道蘭菏連走無常也想辭掉,怎么會養胡家的,打趣后就為其解圍道:“大姑娘,你也知道現在什么時節,我們忙得很,帶你回去也顧不上?!?/br> “好罷?!焙蠊媚铼q惋惜地看了蘭菏一眼。 …… 禮也送了,飯也吃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胖娃娃抱著蘭菏的腿,哭唧唧不讓他走,蘭菏把他給抱起來:“我以后再來看你啊?!?/br> “還有我呢?!焙蠊媚镉中α?,嘴角不經意淌下來兩滴口水。 蘭菏:“……好?!?/br> 老白和蘭菏一起下山,自稱還有事,就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蘭菏便獨自回城。 我是一個生無常,什么也不配怕。蘭菏哼著歌兒往回飄,半道卻是到了鑼鼓聲響。 蘭菏覺得奇怪,這地方荒郊野外的,最近的建筑燈光都在很遠的地方,夜里連路過的車都沒幾輛的,這樣熱鬧的鑼鼓聲是哪兒來的。 他側耳仔細聽,不止有鑼鼓聲,依稀竟是還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 夢晴是一名川戲演員,常年和她們戲班在京城一個茶館駐演,雖然叫戲班,但實在是現代作風,甚至注冊了公司。 京城作為文化中心,雖說她們是地方戲曲,也是有人欣賞的。平時,還會接一些活動演出。 比如這一次,有個川籍的老板,就請她們去自己開發的休閑山莊演出。 一輛大巴車把大家搭去那位于京郊的休閑山莊,車上大家還在討論,最近有火鍋城想挖角她們戲班的事。班里演員基本都是川籍的,大家都習慣用鄉音聊天,“瓜娃”滿車飛。 到了休閑山莊后,晚上就要開始演出了,舞臺是露天的,大家抓緊時間開始化妝。 今天要演的是經典鬼戲,《焚香記》里的《情探》。 川戲多鬼戲,鬼戲指的是故事里帶有鬼魂,甚至以鬼魂為主角的戲曲,像《烏盆記》就號稱第一鬼戲,這戲有個很可愛的原名——《叮叮當當盆兒鬼》,但本身是以恐怖著稱的。 而川戲中的鬼戲之多,甚至形成了獨特的旦角行當:鬼狐旦。 其中還有分別,鬼旦和仙狐旦,分別飾演那些鬼、狐化身的女子。鬼旦耍綾子,狐旦耍翎子,是鬼狐旦最有看頭的功夫之一。 而今天的這一回《情探》,夢晴就是飾演其中的女鬼焦桂英。 夢晴仔仔細細地化妝抹臉,想起以前有的戲種演鬼,是在耳朵上掛張紙錢作為標志。 這時,夢晴聽到班主在問:“靈官呢?靈官哪兒去了嘛?” 這“靈官”不是誰人的名字,川戲老傳統,但凡要演連出鬼戲,尤其是目連戲這樣鬼怪角色眾多的戲時,為了防止真引來鬼魂鬧事,都會請一個演員——通常是劇組里的當家花臉,扮成傳說中的道教守護神王靈官,開場時出來鎮臺,結束時又出來掃臺,意思是將妖魔鬼怪一掃而空。 因為出來演的并非連臺大戲,這些儀式他們已經比較簡化了,開場鎮臺不過念一念咒,結束掃臺就口都不用開,用掃把向四方掃一掃就是。 可即便簡單,人也不能不見了嘛。 班主找來找去,最后才在廁所找到人,那花臉也不知吃錯什么東西了,拉肚子呢。 班主捏著鼻子和他溝通半天,也沒法出來,平時基本都是他扮演靈官,班主沒辦法,找了另一個演員臨時替。 夢晴在候場時,就看到替補的靈官拿著法器金鞭在前頭鎮臺念咒。 她忍不住和旁邊演男主王魁的演員說:“他是不是念錯了???” 王魁的演員叫黎川,他也點了點頭,“好像是?!?/br> 他們自己雖然沒念過,但聽久了,也聽得出前頭那位念的有錯。本就是臨時替補,而且臺下觀眾沒人聽得出來,也就糊弄過去了。 時代不同了,誰也沒太在意。 《情探》這一折,算是《焚香記》的高朝部分。 說的是女主焦桂英自縊而死后化身為鬼,前往負心郎王魁的書齋,感覺他不是啥好玩意兒后,當場索命。 很快,夢晴要出場了。 她一個圓場,步伐輕幽,綾子無風自動,腳也一點不露出來,真和鬼魂飄動一般,扎實的基本功立刻引得了臺下觀眾的喝彩。 隨著劇情發展,柔美的鬼旦,在發現渣男沒有心之后,霎時間成了索命的厲鬼,情節十分緊張激烈。 這露天舞臺演出,大晚上的,總覺得涼風颼颼,任夢晴賣力演出,一身火熱,竟也覺得后脖子有點冷??赡苁呛钩鰜肀淮抵浒?。 夢晴在掌聲中退場,竟有點腿軟,幸好黎川扶了她一把,兩人準備去卸妝。舞臺為了觀眾方便搭在廣場,“后臺”當然是在有一段距離的室內。 這休閑山莊地方偏,站在里頭眺望都能看到山,路上只有花草叢中淡淡的燈光。 夢晴走著走著,就覺得有點奇怪:“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怎么就我們倆啊?!?/br> 謝幕的不止他們,還有其他演員,加上觀眾也散場,怎么想也不該這么冷清才對啊。 “不可能吧,我記得很清楚,是走這條道啊?!崩璐ㄓ洃浟Σ诲e,確信自己沒走錯路,但看著四周空無一人,他也覺得奇怪了,“可能他們走其他路……走吧,反正咱們也快到了?!?/br> 一個人也沒有,真的很奇怪啊。夢晴心里打著小鼓,這時身后傳來聲音:“夢晴小姐,黎川先生!” 夢晴駐足回頭,只見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子從后頭追了上來,黑暗中,他的臉慢慢顯露出來,大眼睛高鼻梁,看著面善,“你們好,我剛剛看了你們的戲,演得實在太好了!” “謝謝?!眽羟缦?,原來是戲迷啊,剛才好像的確看到臺下有他,一直激動地站著。 中年男子十分熱情,“夢晴小姐一出場,我就覺得功夫真好,這鬼‘從風而行’的特點被你抓得太準了。還有最后索命渣男時,那個神態,真讓我想起了蔡月秋!不過蔡月秋到底是男兒身,比你更有力氣,我同他握手時,都能感覺到那個力道。哎呀,跑題了,總之我好久沒看到這么精彩的焦桂英啦,真是優秀的鬼旦呀……” 他表情越是豐富,夢晴和黎川越是驚愕、狐疑。 無他,蔡月秋是位名家前輩,川戲男旦,他飾演的焦桂英十分出名。 都說“周王頻臨江吸水,譚蕓仙幽會放裴。楊素蘭貴妃醉酒,蔡羅羅海神廟活捉王魁”,這四大經典中,蔡羅羅指的就是蔡秋月。 可是,這個說法相當有歷史,已經是清末民初的時候留下來的了…… 這個中年男子,怎么可能見過蔡月秋還跟人握過手??! 夢晴正覺得無比詭異,懷疑他腦子有問題時,卻見這中年男子伸手道:“實不相瞞,我認識一幫老票友,今晚也在相聚,不信你們能演得好,只我來看。我想請二位去演一場,叫他們也見識見識,怎么樣?” 他一邊招手,一邊還自己走了幾步。 夢晴和黎川這才注意到腳下,只看一眼,血液都要涼了。地上沒有這個男人的影子,而且,他是飄著走的。 …… 蘭菏循著動靜往那邊找過去,他本來不想去看的,只是看到路邊落著擴音器、小麥克風,還是完好的,覺得有點蹊蹺,就跟去看了。 只見一處荒地竟是搭起了粗陋的戲臺,臺上有兩個旦角兒,裝扮好了,正在演對手戲,就是其中一個吧,即使化了妝也看得出相貌硬朗,好像是男旦。 除了側邊的鼓樂班,臺下還有十幾號觀眾,凝神觀看。 臺上,年輕的那個一推老的那個:“啐,你這老不死的……” 臺下的觀眾就恨恨地罵:“歹毒的媳婦兒??!” 蘭菏是從側面過來的,他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借著高高的草叢遮掩,定睛一看。 臺上的兩個演員火氣低迷,但確實是活人,可那些奏樂的和看戲的,一個個臉色青白,帶著僵硬的笑容,不是鬼就怪了,皆是孤魂野鬼。 正因如此,即使那兩個旦角演的是一個欺負另一個,但二人都是兩眼含淚,雙腿發抖。 ——光是看著臺下那些青白的臉孔,黎川和夢晴的膽子都要嚇破,還能堅持得下去,實在是怕演不好更要被算賬。 他們演完一場情探還不夠,這些……票友,還要他們再演一出。那僅有的膽氣都漸漸磨沒了,忍不住想,到底還能不能回去了。 蘭菏正看著,忽聽身后有人冷不丁出聲: “是你?” 蘭菏本以為是鬼,回頭一看,黑衣烏發,頸間露出一截念珠,竟是他之前和嚴三一道送鬼時,遇到的那個丟魂的人,驚喜地道:“是你!” 真的是你。宋浮檀沒來得問這鬼差的名字,陰間何其之大,竟還能再見。 若非戴著面具,帽子上寫著“來都來了”的鬼差,應該只有這一個,他也不敢認。 見蘭菏目露驚喜,宋浮檀的心情竟然也輕盈起來,矜持地輕點頭。 蘭菏吃驚地看他:“你怎么也在,你死了?” 宋浮檀:“……” 宋浮檀:“魂離體外?!?/br> “不會吧?!碧m菏覺得不大對,“那天我才把你送回去的啊?!?/br> 宋浮檀定定看他:“你說‘快馬加鞭’?” “……”蘭菏尷尬一笑,“本來是想給你馬的,誰知道只剩下……咦,難道它半道折了,你才一直飄到現在?” 宋浮檀:“是又離魂了?!?/br> 蘭菏覺得挺稀奇的,忍著沒說你這離魂頻率快趕上我這個生無常了:“又離魂?你干什么了,這么短的時間,居然又離魂,也是被這些鬼帶來的嗎?既然沒折,那我送你的戰驢呢?你沒丟了吧!” 宋浮檀:“??” 宋浮檀:“戰驢……?” 言下之意大約是:你怎么好意思這樣說。 蘭菏:“有問題嗎?我是東岳陰司一員猛將!” ※※※※※※※※※※※※※※※※※※※※ 老白:是我大東岳陰司猛將!超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