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哈爾科夫(上)
“快走?!狈叶魃磉叺囊粋€高高瘦瘦的下士催促道,槍口頂了頂米哈伊爾的腦袋。 和米哈伊爾一同行進的還有三個人,他們本來是四個,還有一位坦克部隊的少尉因為不配合,昨夜被捅了十幾刀,然后擱置一邊,凌晨的時候腸子和血都流干了而死去。他的死尸被丟在樓后面一個大桶里。米哈伊爾一瘸一拐地蹦著,衣服破爛不堪,拄著一截粗樹枝。粗糙的樹皮磨得他手掌刺痛。他知道德國人耐心有限,如果再僵持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條。還有三個僥幸過下來的,兩個二等兵,一個新兵。其中一個二等兵米哈伊爾記得,大概入伍才不到一個月,轟炸來了都不知道捂耳朵。 “長官,您不擔心少校他問責?”站在稍遠處的高高瘦瘦的下士擔憂地望向芬恩,芬恩沒回答他,直接擺了擺手讓戰俘一字排開。他在烏爾里克身邊干了幾個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長官什么德行。 烏爾里克骨子里總帶著些細水長流的東西,雖然他軍銜高,作戰經驗豐富,他是奧地利傳統人家養尊處優,用節拍和十二平均律帶大的孩子,相信一時的美代表本質的好,一首感情復雜痛苦的樂曲總有一個優美的收尾。 芬恩就不一樣了,他的世界里黑白分明,好的就竭盡全力去維護,壞的就要用到壞,然后丟得遠遠的。 米哈伊爾他們三人被押送到一塊開闊地,德國佬用機槍指著他們,命令他們向前走——是雷區,很可能是安德魯他帶著小子阿廖沙布下的雷。米哈伊爾深吸一口氣,覺得背后機槍口冷得要命。兩個二等兵已經前后邁開了腳步,他們倆的背影像兩具沒有生命的布袋。 他習慣性地抬頭看天,很早就養成了祈求好運時看天空的習慣。很多基督徒也有類似習慣,但米哈伊爾很明確,自己尋找的不是上帝,而是同伴。通常每次他仰望,就會有彈藥從天而降摧毀他面前的坦克或者自行火炮。 天空還是哈爾科夫的夏天那樣一如既往的藍,遠處林區的樹梢毛茸茸的一排……如果他能穿過雷區,他就可以跑進樹林。 這時他右邊的二等兵腳步突然停頓住,面如死灰,他移開腳步,轟地一聲一陣熱浪就從右邊席卷而來。緊接著一截手指掉在米哈伊爾面前,半截身體翻滾著砸落到另一邊,觸發了另一枚地雷,煙塵滾滾而來。 米哈伊爾繼續一腳淺一腳地機械地繼續向前走,安德魯布雷時,喜歡地雷彼此間隔拉得比標準距離大一些,安德魯工兵總是擔心自己會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雷。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木投射出方寸光影,不遠處的樹林看起來溫柔極了。 “快走!”芬恩催促道,德國下士的一梭子立刻彈落在米哈伊爾和另一個二等兵之間。 那個二等兵又走了幾步,也停下了,他絕望地回頭望著兩三米外的米哈伊爾。為什么?他用眼神這么問,為什么是我?他抬起腳,地雷立刻爆開。 稀疏的草皮爆開被卷到兩三米多高,米哈伊爾被氣浪波及到,沒穩住重心摔了出去,被煙塵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摔在幾米開外的濃煙里爬不起來,他的腦袋里嗡嗡的響著,碎石割傷了他的手臂和臉頰。他伏在灼熱的土地上,像一只被軋死的動物。 為什么不裝死呢?米哈伊爾慢慢伸出手去,他不擅于匍匐前進,特別是他廢了的右腿,使不上勁兒。他將手指深深摳進土壤,一寸一寸拉動身軀,向林區那邊移動,痛苦如此持久,像蝸牛充滿耐心地移動。 某年的儒略歷十月,伊戈爾他們倆和薩布林老爺子一起坐在書房里,用一只時髦的收音機收聽紅場閱兵式的實況轉播,伊戈爾在笨拙地補一只布包,米哈伊爾在幫眼花的父親檢查工廠的貨物清單。收音機里,步伐和軍樂的節奏整齊有力,米哈伊爾突然停下筆,注視著低頭看報紙的父親。 他問,“老爺子,你要是沒有被裁軍,是不是可以去紅場檢閱了?” “米哈伊爾,檢閱我的編隊???” 而伊戈爾也很得意,不放過每一個炫耀的時機,他緊接著跟上下一句。薩布林老爺子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戰友,伊戈爾的生父,又感到難過,只好趕緊用報紙擋住面孔。 一年后的春天,伊戈爾收到一封來信,是阿歷克斯的結婚請柬,達莉亞要和阿歷克斯結婚了,夏天他們又回到哈爾科夫,看到新婚的姑娘曬得黝黑,喋喋不休,興奮地和小伙子站在一起,手挽著手。 第二年夏天,也是伊戈爾洋洋得意的被加加林航空學院錄取的那個夏天,夜晚他們又聚在一起,這回,伊戈爾舒展開的是兩米左右有力的臂膀,將要在未來拉起成噸重量空中坦克的骨架充滿力量,已然是草原上的雄鷹。 “米哈伊爾,我來教你?!泵嫔t潤的伊戈爾拉著米哈伊爾,后者搖頭,“斯拉夫人也跳舞?!?/br> 等到1941年的夜里,德國人破門而入,將村民挨家挨戶拎到屋子外面,連剛剛會走路小孩子一起。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只有一半村民回到了家里。 達莉亞直到第三天才回來,她赤著腳,站不穩,披頭散發,裙子都沒了。她三歲大的長子躺在她臂彎里,沒有了呼吸。兩歲的幼子不見了,直到現在也沒人見。達莉亞以淚洗面,不分晝夜唱著搖籃曲。阿歷克斯陪伴了她一段時間,在一天夜里散步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夜里的林間篝火,永遠只能存在于回憶里了? 米哈伊爾不情愿,他不肯。他必須做點什么,現在正是好時機。米哈伊爾猛地站起身來,身后的德軍上士果然開槍了,但那把沖鋒槍的子彈落到雷區里時已經不怎么精確了,沒有命中,只激起了米哈伊爾腳邊的塵土。 中間割著一塊有沒清理過的的雷區,芬恩和那個上士也不敢貿然上前來抓米哈伊爾。 如果他逃跑,極有可能會被炸死,如果他不跑,他一定會被炸死。 米哈伊爾往左邊一躍,用全身力氣把自己朝著樹林的方向投過去,一發子彈擦過了他的肩頭,但不能讓他收回動作。他身后引爆的一枚地雷直接把他甩進了樹林里,后腦狠狠地撞在一顆小白樺樹上。 他失去了意識,死人一樣躺著,衣服破爛不堪,掛在身上。 芬恩遠遠地看了看,發出一聲不以為然的嘆氣,“真麻煩,把下一批人叫上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