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46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覺,白摩尼再醒來時,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連毅早起床了,臥室里就只剩了他自己。 披了衣服叫了勤務兵,他慢吞吞的洗漱了,然后拄著手杖想出門透透氣??墒俏吹人~過門檻,遠方忽然隱隱的起了巨響,他下意識的一驚,以為是城外又開了炮,然而巨響越來越近,單只是響,并無爆炸。與此同時,連毅帶著幾個衛士從大門外跑了進來。停在白摩尼身邊仰起頭,連毅興高采烈的大聲喊道:“飛機!媽的霍靜恒是夠意思,兒子,瞧見沒有,飛機,給咱們送煙土來了!” 白摩尼立刻望向天空,果然看到一架飛機掠過縣城天空,一邊飛一邊下蛋似的往下投擲箱子。興許是怕被敵軍炮轟的緣故,飛機飛得很高,空投沒有準頭,箱子扔得城里也有,城外也有。士兵滿城搜尋,一趟一趟的往院子里搬箱子,箱子是厚實的鐵皮箱子,棱角都摔得變了形,有的還染著血,不知道是落地時砸死了什么活物。及至箱子打開了,陽光照耀之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的碼了銀條,仔細再瞧,卻又不是銀條,而是用錫箔紙包裹而成的長條煙膏,正是從香港走私過來的高級土。 連毅對于煙土素來十分挑剔,一貫只吸最好的印度大土,所以見了箱子里的錫條貨,便是十分滿意。 抬手攬住白摩尼的肩膀,他笑瞇瞇的正要說話,可是扭頭一瞧,他發現白摩尼還在追著天上的飛機看。 順勢拍了拍白摩尼的肩膀,連毅笑問道:“兒子,沒看過飛機???” 白摩尼立刻低了頭,很不服氣的說道:“誰說我沒看過?我還坐過呢!” 連毅有了煙土,底氣十足,不和他一般見識:“哈哈,厲害??!將來有機會,我也坐一次?!?/br> 然后他單手插著褲兜,又美滋滋的慨嘆道:“算我押對了寶。當今這個時候,非得霍靜恒之流才能調動飛機,換了旁人,有心也是無力??!” 白摩尼橫了他一眼:“少為你的廢物子明開脫了,往后不許你再貧嘴惡舌的欺負我大哥?!?/br> 霍相貞一心二用,既給連毅空投了煙土,又采取前后夾攻的戰術,擊破了顧承喜的層層防線。顧承喜等了又等,連援軍的毛也沒等到一根,反倒誤了許多戰機,可嘆他本來也算是一塊大石頭,結果生生的等成了卵。 他是石頭的時候,都不想和霍相貞硬碰硬,如今成了卵,更沒有以卵擊石的道理。好在他是個伶俐人,絕不會坐以待斃。把南京政府的軍令往腦后一扔,他帶著隊伍撒腿就往東逃,一鼓作氣沖進了濰縣。濰縣是座繁華的古城,顧承喜在城內緩過一口氣之后,越想越悔,恨自己沒有早作打算。事到如今,還擊也不成,投降也不對,簡直沒了活路。長促短嘆的過了幾天太平日子,他心情沉重,苦著臉和王參謀長說體己話:“實在不行,咱們開進蒙山,打游擊去吧!” 王參謀長感覺他這是一條悲觀的下策,忍不住就搖了頭:“咱們好幾萬兵,到山里打游擊?軍座,你別愁,咱們再等等看。等南京政府真不行了,咱們再說進山的話?!?/br> 顧承喜和王參謀長戰戰兢兢的,等待霍軍對自己再次發動總攻。然而等了又等,卻是連一槍一炮都沒有等到。 與此同時,霍相貞坐在自己的總指揮部里,那種氣哼哼的表情,并不比顧承喜的愁眉苦臉更好看。閻錫山言出必行,果然給了他一張山東省主席的委任狀,然而除了一張委任狀之外,再無其它。省中一切事務,全被閻派人物把持著,根本沒他說話的份。合著他舍生忘死的拼了兩個月的命,最后就只得了個省主席的空頭名分。 霍相貞感覺這委屈受得真是太委屈了,自己簡直是被人當成了槍使。合作就是合作,一點誠意都沒有,勝利剛剛在望就耍起了心眼,這算什么合作? 李克臣站在他面前,低聲說道:“他們要是這么干的話,那這仗就打得沒意思了?,F在還沒怎么著呢,他們就想架空大帥;將來真要是全國統一了,閻總司令還不直接吞了咱們?” 霍相貞沉沉的嘆了一口氣:“現在軍餉也給得不痛快了,炮兵團最近都不敢開炮,沒炮彈!” 李克臣思忖片刻,然后試試探探的做了建議:“大帥,要不然,咱們和東北的少帥通通氣?” 霍相貞原本看在張老帥的面子上,尊稱老帥之子一聲少帥;但是這幾年冷眼旁觀,他見少帥吃喝嫖賭,越來越不成人,和老帥一比,真堪稱是虎父犬子的典范,故而敬意蕩然無存。如今聽了李克臣的話,他當即嗤之以鼻:“小張?哼!” 李克臣明白霍相貞的心思,故而這時就笑了:“大帥,現在全國上下的力量,從閻到蔣,可都等著小張發話呢!” 霍相貞聽聞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聲:“哼!” 152、異心 安德烈在雨后斜陽的好風光里看花看草看樹,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進了泥水坑里,扭傷了一只腳。他當時是單槍匹馬,受了傷之后一點依靠也沒有,只能像只大泥猴似的,單腿蹦回了總指揮部。 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受了傷的左腳腳踝腫得發亮,已經疼得不能動。李天寶不情不愿的的給他涂抹藥酒,因為自從升了副官長之后,李天寶一貫是橫草不拈豎草不動,所以療過這一次傷之后,他又說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說嗆紅了自己的眼,把藥酒瓶子往安德烈手里一塞,李天寶懶散成性,堅決不再伺候他了。 安德烈這回行動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里去都不合適,個子又大,干坐著不動也是礙眼的。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貞身邊?;粝嘭憣⒁婚g背陰的寬敞房間做為辦公室,屋子里打掃得十分潔凈,溜光水滑的地磚能夠照出人影?;粝嘭懽诖髮懽峙_后,寫字臺前不斷的來人。安德烈在霍相貞的腿邊席地而坐,來客乍一進門,絕不會想到寫字臺后還有個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著,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著腦袋去枕霍相貞的膝蓋。一雙藍眼睛半睜半閉,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只巨大的非人的生靈,從天而降,疲倦的棲息在了這里。 霍相貞不理他,自顧自的和人談話。雪冰筆直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小兵們前一陣子還能吃到窩頭咸菜,這一陣子連窩頭咸菜都要斷頓了。待遇惡劣至此,不怪軍隊士氣消沉。 安德烈用手臂松松的挽住了霍相貞的小腿,同時聽霍相貞在上方和雪冰一問一答的說話?;粝嘭懴袷菬o所不能,總有辦法主意,沒窩頭找窩頭,沒咸菜找咸菜,頭頭是道的把雪冰打發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門了,安德烈終于聽到霍相貞輕輕的嘆了口氣。 然后一只大而溫暖的手落下來,摸了摸他新剃的短頭發,一邊摸,一邊又有評語:“小老毛子!” 這四個字來得低沉,聽著也像是一聲慨嘆。安德烈徹底閉了眼睛,感覺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從來不曾有過什么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靜的依偎在父親膝前。 前方的房門又開了,這回進來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聽兩個聲音在屋子里詭秘的回旋,一會兒是小張如何如何了,一會兒是老閻如何如何了,非常緊張,非常復雜?;粝嘭懙耐葎恿艘幌?,似乎是想換個姿勢;這讓他下意識的收緊了雙臂,仿佛是怕它跑了?;粝嘭懨锿甸e的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也不動了,抬頭繼續和李克臣說話:“我給你五萬元經費,你明天就出發。到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權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著辦,但有一點要記住——”他仰臉望著李克臣的眼睛,同時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李克臣連連點頭:“是,大帥,我記住了。這事兒還沒眉目呢,咱們是不能大張旗鼓的干?!?/br> 霍相貞向外一揮手:“去吧,自己挑幾個人帶上?!?/br> 李克臣答應一聲,退了出去。屋中一時寂靜無聲,霍相貞在寫字臺后正襟危坐,心中卻是風一陣雨一陣,敲鑼打鼓熱鬧得很。 怎么走都是險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斃。當初開幕戰打得那么漂亮,哪知道干到后來會這么憋氣。誰也不是三歲孩子,有話可以明說,開張空頭支票唬人就不對了。省主席的委任狀,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個笑話,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為真、真為它賣上命了。 霍相貞越想越有怨氣。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寫字臺前又添了人,是軍需處長和軍械處長聯袂而來,呱呱的告訴他軍餉上鬧饑荒,軍械上也鬧了饑荒。兩位處長全講得一口標準國語,無線電廣播似的侃侃而談,要多有理有多有理?;粝嘭懓咽直蹤M撂在了寫字臺上,雙手十指交叉,腦子里想象自己面前有個開關,一指頭“啪”的摁下去,把這兩臺大無線電一起關掉。 然而世上沒有這樣的開關,而且沒糧食是真的,沒子彈也是真的,即便把兩位處長攆出去,也只不過是自欺欺人。顧承喜的兵縮在濰縣,烏龜一般,連頭都不敢露,他一使勁就能攻進去了,可是小兵們連飯都吃不飽,怎么使勁? 霍相貞心里火燒火燎的,從上到下,看誰都是廢物,包括自己,連鏡子都不愿意照了。通達大道擺在眼前,明明可以長驅直入的走到頭,然而路邊遍布搗蛋鬼,東絆一腳西插一腿,就是不許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讓他干著急、沒辦法。 安德烈被兩位處長吵得睡不著,于是睜了眼睛偏了臉,眼睜睜的去仰望霍相貞。目光順著喉結往下走,最后落到了褲襠上。褲襠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讓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粝嘭懙男⌒值茏罱[了獨立,也不分個時間場合,說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貞本人雖是一如既往的鎮定,但安德烈隱隱感覺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氣味——春天的氣味,躁熱的氣味,一匹健壯的雄馬的氣味。 收回目光又閉了眼睛,安德烈想秘書長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戰爭這樣激烈,大帥簡直不許秘書長出天津。 翌日清晨,李克臣出發北上,往北平去了?;粝嘭懍F在很看重他,認為他筆上嘴上都來得,才華雖然有限,然而全長在了節骨眼上,而且腦筋活絡,是個真能干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鋒,代表自己去聯系了東北軍。五毒俱全的小張很狡猾,中原大戰都打到這般地步了,他還是只觀望、不說話。不過正所謂“貴人語遲”,霍相貞想憑著當今的形勢,小張若是發了話,也就沒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霍相貞看不上小張,看不上老閻,尤其鄙視老馮,和蔣更是有仇,唯獨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爛泥扶不上墻。至于藏在濰縣里的顧承喜,則是根本沒入他的眼——算起舊賬的話,顧承喜真是和他有著不少仇,然而很奇怪,只要這個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時間,他便會將這人忘到腦后,旁人不提,他就絕想不起來。 他想不起顧承喜,但是能想起連毅,也許是因為連毅身邊有著白摩尼。連毅也算大戰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滿三個月了,他帶著他的主力部隊居然還在亳縣沒出來。合著中原各地炮火開花,而他除了亳縣,哪也沒去。 李克臣到了北平,開始和東北軍方面進行接觸,這也不是件著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貞的命令,他著手建立起了駐平辦事處。與此同時,南方桂軍大敗,中央軍有了余力,開始源源不斷的走海路開進山東,和晉軍打了個不亦樂乎。 霍相貞,因為沒有受到攻擊,故而按兵不動,由著這一對冤家捉對廝殺,自己很冷靜的作壁上觀。而躲在濰縣的顧承喜,本來都要籌劃著豎白旗了,見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后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軍再晚來一個禮拜,他就要自作主張的改換門庭了! 讓炊事班預備了幾樣精致酒菜,顧承喜獨自坐在炕上,守著一張小炕桌連吃帶喝,心在腔子里怦怦亂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聲不響的熬過了一劫。吱嘍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氣并不是很熱,可他無端的汗出如漿,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著小酒盅,仰頭自己干了杯;隨即屏住呼吸緊閉雙眼,低下頭“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氣。 從進山東到現在,他滿打滿算,好日子都沒過滿十天。每日都是擔驚受怕走投無路,小兵們被霍相貞的隊伍打怯了,越怯越輸,越輸越怯。帶兵打仗就怕這個,小兵們要是沒了士氣,長官們真沒招。 他自認是個堅強的人,把連毅視為榜樣。連毅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賭桌上,輸了贏了都是笑瞇瞇,簡直有點沒臉沒皮的意思;他學習連毅,也想瀟灑一點,勝不驕敗不餒,可是敗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很痛心的發現自己餒了。 一小壺酒喝光了,他扯著嗓子喊海生,讓對方給自己再上一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 裴海生進門端走空酒壺,倒滿了酒再送回來。見顧承喜美得像個小孩子一樣,他無聲的笑了一下,出門又擰來了一把濕毛巾。把毛巾往手上一纏,他直接彎腰給顧承喜擦了汗。顧承喜光著膀子盤著腿,坐沒坐相,被他擦了個東倒西歪,然而醉醺醺的很乖。裴海生擦完他的頭臉,出門洗了一把毛巾,回來再擦他的前胸后背。及至扯著胳膊把腋窩都擦到了,裴海生站在炕邊放下毛巾,將他攬到了自己身前。 顧承喜昏昏沉沉的笑著,一壺酒把他喝醉了。而裴海生低頭望著他,忽然感覺他是極端復雜、不可捉摸的。他粗俗好色、性情暴戾;他也溫柔多情、潔凈天真。兩個極端,全都是他,他想怎么樣,他就怎么樣。此刻他紅著臉偎在自己身前,又是一個新面目,柔順安靜,也很動人。 裴海生長久的站著,一只手輕輕攏著顧承喜的腦袋。半開的木格子窗被風吹了,一下一下磕打著青磚墻壁;風經過了窗外的一叢野玫瑰,染上了一點似有似無的芬芳。 裴海生感覺此時此刻十分美好,愿意永遠這么靜靜的站下去,直到顧承喜忽然放了個無色無味的響屁。此屁十分之響,“咣”的一聲,把裴海生嚇得一哆嗦,窗外檐下也隨之撲棱棱驚起了兩只花尾巴雀。 裴海生勃然變色,隨即把顧承喜往前一推,像受了冒犯似的,撿起毛巾就走了。 中央軍往山東越開越多,很快便把晉軍打成了屁滾尿流。而顧承喜趁著這個勢頭離開濰縣,也跟著攻向了濟南方向——沒敢動霍相貞,霍相貞是自成一派的力量,和晉軍那種大家大業的散沙還不一樣。 霍相貞還是按兵不動,一是物資匱乏,動不起;二是形勢不明,他還在等待小張表態。老閻又不是他的爹,他犯不上給對方胡賣命。 如此靜候了幾天,這日忽然又有消息傳來,說是亳縣已經解圍?;粝嘭懧犃?,心中輕松之余,又感覺理所當然,因為連毅著實是在亳縣住得太久了。 153、戰爭落幕 白摩尼坐在椅子上,低著頭慢慢的吃水蜜桃。離開亳縣已經有三天了,他隨著連毅撤到了皖豫交界處的一座縣城里,緩過這一口氣后,是繼續攻還是繼續守,連毅沒有說,他自己冷眼旁觀,也沒瞧出眉目。 桃子熟透了,是紅彤彤沉甸甸的一大包蜜水。白摩尼剛洗了澡,剛換了一身雪白的真絲褲褂,所以吃得小心,十分注意衛生。彎腰將兩邊胳膊肘架上膝蓋,他一點一點的撕著桃子皮,撕得細致,吃得也慎重,是一部慢動作的無聲電影,和隔壁屋中的大呼小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墻之隔,連毅正在發作雷霆之怒,靶子是李子明。連毅在亳縣被中央軍圍困了將近三個月,李子明率兵在外,毫無作為,連毅嘴上不說,心中是生氣的。方才不知李子明又說錯了哪句話,勾起了他的火,于是新仇舊恨一起算,屋子里立時成了戰場。白摩尼一邊吮吸著桃子汁,一邊聽連毅在外間拍桌打凳、連吼帶叫。李子明也在辯解,起初聲音是微弱的,斷斷續續,不成話語;后來被連毅罵狠了,他像個孩子賭氣似的,忽然爆發出了一聲高調:“那能怪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