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37
霍相貞已經穿戴整齊了,和顧承喜對視一眼之后,他催促道:“醒醒,該下車了?!?/br> 顧承喜打著哈欠起了身,又端起桌上一杯殘茶,仰起頭一飲而盡:“天還沒亮?” 隨即抱著肩膀打了個哆嗦,他對著霍相貞笑道:“冷?!?/br> 霍相貞沒理他,自顧自的戴上了軍帽。顧承喜見狀,也匆匆穿好了外衣。包廂外面已經響起了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音,霍相貞走到門前推開拉門,然后回頭望向了顧承喜:“走?!?/br> 顧承喜單手拿著軍帽,懶洋洋的向前邁步。然而剛剛走到霍相貞跟前,他手上忽然一熱,低頭看時,竟是霍相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緊接著霍相貞邁了步,像怕他跑了似的,領著他直奔了火車門。顧承喜的睡意還沒退,但是因為心中納罕,所以強打精神緊跟慢趕,又極力的探頭去看霍相貞:“哎,你急什么?” 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是霍相貞已經把他帶到了車門口。兩人牽牽扯扯的下了火車,顧承喜左右望了望,發現月臺特別空曠,只在近處站了幾名軍官。忍不住又打了個大哈欠,好像一下子把體內的熱氣全呼出去了似的,他打了個冷戰,忽然感覺很不對勁。 回頭向后又望了望,他心中想:“我的人呢?” 未等他出言相問,霍相貞毫無預兆的松了手。而幾名軍官一起拔槍,黑洞洞的槍口從四面八方一起對準了他。 顧承喜的動作一僵,瞬間什么都明白了。整列車廂全滅了燈,像一條死長蟲似的靜靜臥著——一切都是陰謀,霍相貞根本是把他的警衛團卸在了徐州! 正在這時,相鄰著的車廂也開了門,他的副官衛士們被人五花大綁堵了嘴,由全副武裝的霍軍士兵押了下來。 難以置信的轉向了霍相貞,顧承喜猛的吼了一聲:“霍靜恒!” 他渾身的血液都結了冰碴子,尖銳鋒利的刺著他的心。說什么都晚了,他恐慌憤怒的又吼了一聲:“霍靜恒!” 霍相貞轉身面對了他,表情是一種一本正經的冷酷,和往常的態度相比,似乎也沒有什么區別。顧承喜目眥欲裂的瞪著他,想起那次他站在河邊向自己掃射的時候,也是這樣——也是這么無動于衷,仿佛自己只是萬千小兵中的一員,仿佛自己連死亡都是沒有價值的! 這時,霍相貞開了口:“顧承喜,只要你肯與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證你的人身安全,只是你的自由,恐怕暫時是要受到限制了?!?/br> 話音落下,月臺四周開始涌出士兵,黑壓壓的兵,正是霍相貞那批先走一步的部隊。顧承喜徹底的成了孤家寡人。很識相的任由對方繳了自己的槍,他被人連推帶搡的押出火車站,塞進了一輛小汽車中。 汽車隨即發動,在一大隊騎兵的包圍下,飛快的駛了個無影無蹤。 141、囚徒 霍相貞到達安徽省會懷寧之后,一共做了兩件事,第一是打仗,第二是籌餉。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已經被中央軍捉到南京坐牢去了,主席坐牢,不能把主席的隊伍也一并抓起來下監,所以霍相貞的第四軍自從到達安徽之后,就進入了戰斗的狀態——也不打大仗,但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外省軍和本省軍永遠不能和平共處。 打仗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籌餉的任務更是重中之重,霍相貞一邊打,一邊收編那些被自己打服了的零散隊伍;人一多,不算其它的開銷,首先吃的糧食就翻了倍,一個月沒有四五十萬的餉錢,簡直維持不下來。幸而在收編敗軍的同時,也順帶著收編了敗軍的武器,倒是白得了許多槍支彈藥。 霍相貞沒有長久留在安徽的打算,他沒有,雪冰等人也沒有。平心而論,安徽絕不算壞,絕不至于讓人呆不下來;但是對于霍相貞來講,世界的中心是北平,玩的話是去天津。除了平津之外,再到哪里都像是權宜之計,哪怕是去南京上海,他也一樣的不愿意。而且在到安徽之后,他自己想了想,感覺南京政府似乎也沒有真把安徽永遠劃給自己的意思——以著當今這個形勢,南京政府不過是順誰推舟,畢竟他是中央一方面的人,把安徽交給他暫管,總比給別人強,而且他有兵,有實力控制住安徽;同時又安撫了他——他要一省的地盤,就真給了他一省的地盤,多么仁義。 霍相貞看透了這里里外外的前因后果,所以對于全省政務,并不多加干涉,一味的只是擴軍。省政府部門齊全,運轉得井井有條,他犯不上插手進去另搞一套,萬一搞不好,反倒添亂害了地方。 時光易逝,轉眼間就是過了一個多月,霍相貞雖有內憂,卻無外患。顧承喜的軍隊如今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山東江蘇一帶,因為軍中沒了主帥,偏偏部下將領又很忠心,并沒有倒戈的意思,所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參謀長都急瘋了,幾次三番的來和霍相貞辦交涉——顧軍雖然忠誠,但是隊伍之中誰也不服誰,尤其是其中還有幾位土匪發家的大爺,先前是在沂蒙山里討生活的,那簡直是粗豪到了人話不懂的地步,全軍上下,唯有顧承喜能夠日娘搗老子的和他們叫罵著交流。顧承喜總不回來,單是這幾位大爺就讓王參謀長吃不消——將領們不會倒戈,但是隨時可能內訌呢。真內訌了,誰鎮壓得??? 王參謀長本來是不好意思見霍相貞的,可是如今不見不行了,他硬著頭皮紅著老臉,親自跑來懷寧,想看顧承喜一眼?;粝嘭懙故呛谜f話,他要見,就讓他見。于是王參謀長帶著趙良武,在一隊士兵的引領下乘坐汽車出了懷寧。顛簸許久之后,汽車進了一處村莊。村莊內外修了簡易的公路,然而壕溝縱橫,關卡林立,根本不允許汽車深入。于是王參謀長等人下了汽車,先是被盤問后是被搜身,及至看出他們真是赤手空拳了,一名軍官才帶著他們通過了關卡。 沿著道路又向內走了約有一里地,王參謀長看到了一處依山傍水的小宅院,若是盛夏時節前來,此處風景優美,還真堪稱是一處勝地;然而如今時值深秋,看著便是冷森森的一片蕭索。宅院內外全是衛兵,連房頂上都站著人。王參謀長和趙良武跟著軍官進了大門往里走,終于在屋中見到了顧承喜。 顧承喜已經在這宅子里住了一個多月,王參謀長進門時,他正披著一件夾襖,盤腿坐在床上發呆。猛的和王參謀長打了照面,他像被針刺了一般,一雙半閉著的眼睛立刻就睜圓了,從瞳孔里往外透出光芒??墒寝D眼見了霍軍的軍官,他垂下眼簾,又把光芒遮了大半。 很鎮定的和王參謀長談了幾句話,當著軍官的面,他告訴王參謀長:“讓那幫家伙都給我老實點兒,聽——聽霍主席的話。咱們和霍主席是一家,霍主席現在對我也不賴,往后等時局緩和了,有我回去的時候,記住沒有?” 王參謀長連連點頭:“是,軍座,我記住了?!?/br> 顧承喜抬眼看著王參謀長,恨不能從眼中說出話開出花:“你也回去吧,家里的事兒,我不在,你就得多管著點兒。等我將來回去了,咱們論功行賞?!?/br> 王參謀長只有點頭的份,多余的話一句不敢說,怕自己這回多了嘴,下次就別想再見顧承喜。眼看顧承喜身體健康,情緒也穩,他略略的放了點心,帶著趙良武離去了。 王參謀長和趙良武剛一走,顧承喜就下了床。雙手揣進袖子里,他身上冷,心里熱,發瘧疾似的直打哆嗦。他要急死了,他的前途,他的生命,他的兵——他要急死了! 他恨不能生出一雙翅膀,一頭撞碎玻璃窗戶飛回山東,拼著撞出滿頭滿臉的血。然而他沒有翅膀,而且有了翅膀也無用,房頂上的衛兵一槍就能把他打下來。從來沒有經過這樣的坎坷磨難,和這回相比,先前所受過的危險傷痛,全都不值一提了。 把部下軍官們拉到心里排了隊,他一個一個的考量思忖。這個是靠得住的,那個是靠不住的,這個是墻頭草,那個有異心……越想越亂,越亂越想,好一場龐大復雜的單方面考核,顧承喜抬手扶住了墻壁,手指往洋灰墻壁里摳,摳得指甲都泛了白。 他怕,他已經是軍長了,他就不能不是軍長! 王參謀長聽了顧承喜的話,回去之后就傳了命令,讓各位師長們把軍隊開向了安徽——到了安徽,幫霍相貞去打地頭蛇??梢约俅?,但是不能不打,因為軍長現在像只小鳥似的,被霍相貞攥在了手里?;粝嘭懮晕⒁皇箘?,軍長就有骨斷筋折的危險;霍相貞再一使勁,也許軍長的腸子都能流出來。 顧承喜雖然受著軟禁,但是并沒有與世隔絕,甚至偶爾可以和外界通信;如果他要的話,負責看守的軍官也會向他提供最新的報紙。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擁著棉被,佝僂著腰低頭讀報。天氣越來越冷了,而且和北方不是一種冷法。北平的冷是嘎嘣溜脆的,隆冬時節,直接把人往死里凍;皖西南的冷則是綿里藏針,一點一點的消耗著人的熱量,不動聲色的把人凍了個透。在北平,因為怕被凍死,所以人人都知道給自己弄個小爐子;而在皖西南,顧承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屋子里見過一星的火。 顧承喜一貫身強體壯,這回是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怕冷,冷得久了,周身酸痛,腦子也是昏昏沉沉,眼睛看著報紙上的小黑字,認識是全認識,然而不往腦子里進,不能領會那一句句話的意思。正是苦捱時光之時,窗外忽然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音,震得他手一抖。猛的扭頭望向窗外,他見一隊士兵分列兩排,在院子門前夾出了一條筆直道路,而道路盡頭停著一輛黑色汽車。車門一開,霍相貞探身走了下來。 這不是霍相貞第一次來,但是隔著一層玻璃窗子,顧承喜臉上的肌rou抽搐了一下,仿佛見了妖魔鬼怪一般,周身的筋骨一起扭曲著收緊了。氣血翻騰著頂到喉嚨口,他恨不能一口血噴出去,噴個天地變色! 宅子是連在一起的三間屋子,中央一間開了向外的房門?;粝嘭戇M門之后一轉彎,徑直走入了臥室。連著半個月沒來了,他往床上一看,只見顧承喜瑟縮在棉襖與棉被之中,一張臉瘦而蒼白,頭發長了,東一撮西一撮的立著,發梢還粘了幾點棉絮。 一名勤務兵端了椅子進來,李天寶也隨之趕到霍相貞的身后,為他解開了身上的大氅?;粝嘭懻龑χ櫝邢沧铝?,兩只膝蓋抵上了鐵床床架。雙手扶著大腿,他開口問道:“最近怎么樣?” 顧承喜依然瑟縮著,歪著腦袋大睜了眼睛看他,眼睛陷在了眼窩里,顯得黑洞洞:“冷?!?/br> 霍相貞環顧了四周:“讓人給你這里裝個洋爐子?!?/br> 然后,仿佛是對待一堆公文似的,他公事公辦的又問:“吃的怎么樣?” 顧承喜抽了抽鼻子,眼珠子隱隱的泛了紅——他現在想活吞了霍相貞! 但在回答之時,他的語氣還算平靜:“粗茶淡飯的,不怎么好?!?/br> 霍相貞問道:“能吃到rou嗎?” 顧承喜答道:“一天能吃一頓?!?/br> 霍相貞點了點頭,然后回頭對李天寶說道:“你去廚房,關照一下?!?/br> 李天寶抱著大氅,當即領命而去。這回臥室里沒了旁人,顧承喜試探著向霍相貞挪了一下,同時聽霍相貞又問自己:“你如果還有其它要求,可以一并提出來。我除了自由不能給你之外,其余方面的問題,一切都可以商量?!?/br> 顧承喜望著他沉默了片刻,一雙眼睛越來越紅。忽然向前縱身一撲,他猛然摟住了霍相貞的腰?;粝嘭懖粸樗鶆拥牡土祟^,見他把臉埋到了自己的胸膛。 雙方一動不動的僵持了片刻,顧承喜毫無預兆的哽咽了一聲,竟是哭了。 手臂緊緊的勒住了霍相貞的腰,他哭著說道:“靜恒,求你別這么整治我……從當年的一個團到如今的一個軍……我這些年……我這些年……” 他似乎是真激動了,眼淚的熱氣幾乎洇透了霍相貞的薄呢子軍裝,一口氣噎在胸臆間,他是硬擠出了下面的話:“我這些年,不容易??!” 長長的吸了一口氣,他繼續抽泣道:“軍隊就是我的命,我知道我有罪,我對不起你,可是靜恒,我罪不至死,你不能要我的命——要不然你就給我一槍,你給我個痛快,別這么鈍刀子割rou的折磨我。兩個多月了……我這心里像火燒似的……” 話到這里,他不說了。本來是凍透了的,如今額頭上卻是驟然出了一層熱汗。他知道這些話自己是說了也白說,但是說了也不費什么力氣,況且心里真是憋得狠了,這么連說帶哭的鬧一場,即便不能打動霍相貞,徹底發泄一通也是好的。 霍相貞坐成了一堵石頭墻,沒有感情,也沒有溫度,胸膛甚至是冰冷堅硬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當然,并不純粹是為了報私仇,軍務第一,他只是順手解決了私事。 顧承喜還在含含混混的哭訴著,杜鵑啼血一般的向他剖明心跡。他出于一絲居上位者的憐憫心,端端正正的坐著聽了。聽聽而已,全不往心里去。顧承喜是比連毅更危險的人物,連毅雖然狡猾善變,但總仿佛還有個規律可循,而顧承喜——他想,顧承喜獨樹一幟,是另一路的壞。這一種人,連利用都是帶著風險性的,所以能用的時候用一用,不能用了,就把他消滅掉。 顧承喜抱著鐵石一般的霍相貞,效仿劉備哀哀的痛哭了許久,哭得通體舒泰,出了一身透汗??薜阶詈?,他哭夠了,閉著眼睛張了嘴,他偎在霍相貞身前,緩緩的喘氣。還是太天真了,還是太浪漫了,他想,自從在霍相貞口中聽了“浪漫”二字之后,他就愛上了這個詞,他喜歡浪漫,愿意浪漫,可惜天下只有一個對象夠資格享受他的浪漫;而這個對象,又是太不浪漫。不是他的知音,也沒有成為他的知音的可能,打死也不可能,就這么不浪漫。 自己真是魯莽了,沖動了,當時就不該單槍匹馬的跟著霍相貞上火車。沒想到霍相貞會對自己玩陰的,其實想想往事,霍相貞也不是沒這么干過,只是那受害的人并非自己罷了。他對連毅都敢動手,何況自己?自己可是哪方面都不如連毅——沖動了,這回真是太沖動了! 顧承喜知錯了,雖然他心中的知錯,和他口中哭出來的知錯,并不是一個錯。沒辦法,吃一塹長一智,如果他能活著恢復自由的話,這一次歷險會成為很好的教訓——如果他能活著恢復自由的話。 霍相貞任他抱著,一動不動?,F在當然是沒有必要再遷就顧承喜了,但是霍相貞也沒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對待顧承喜,該殺就得殺,如果不能殺,他是以著軍長的身份來的,自己就得按照軍長的待遇繼續養著他。凍他餓他虐待他,全是小人之舉,不能干。 顧承喜松了手,舒服而又疲倦的縮回了被窩里。而霍相貞像個郎中似的對他望聞問切,見他身體是沒有問題,情緒也沒有到崩潰的地步,便放了心,起身要走。 顧承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時候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