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26
顧承喜緊緊握著他的手,清晰的關節幾乎泛白,然而臉上也是云淡風輕,一雙眼睛笑得干干凈凈:“方才你不是說我們有仇嗎?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干戈為玉帛,所以一有機會,就忍不住要和你親近親近?!?/br> 憑著先前的所作所為,顧承喜知道霍相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自己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是無用了,所以索性換一副面目。無論如何,他總要和霍相貞發生一點關系。 然而霍相貞正視著他,目光是直的,瞳孔連著心,直得徹底利落,不留一點轉圜的余地,連個犄角旮旯都不給他留。 “今天是總指揮請客?!被粝嘭懼蓖ㄍǖ拈_了口,聲音四平八穩:“我給你留了面子,你也應該識相?!?/br> 顧承喜似笑非笑的握著他的手,握出了一手熱津津的汗:“既然我們都赴了總指揮的宴,可見是同一陣營的同志,互相親近親近,也沒錯呀?!?/br> 霍相貞靜靜的看著他,看他品格有問題,精神也有問題,蹬鼻子上臉,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最后,他轉向賀伯高一點頭:“總指揮,失禮了?!?/br> 隨即他反手抓了顧承喜的腕子。石將軍屹然端坐,只覺頭頂卷過一陣沉重的黑風。周遭眾人全驚呼了,因為看到霍相貞猛然起身,竟然把顧承喜生生掄過了半空。緊接著起了一聲大響,正是顧承喜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樓板上。 驚呼過后,是一瞬間的寂靜。顧承喜先是抬手捂了后腦勺,緊閉雙眼熬過了最初的一陣疼痛,隨即慢慢翻身爬了起來。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向前邁出一步,又站到了霍相貞面前。 對著霍相貞微微一探頭,他輕聲問道:“寶貝兒,生氣啦?” 霍相貞對他無話可說,于是迎面擊出一拳。顧承喜提前做了防備,在眼前一黑的同時側身一躲,然而霍相貞的動作還是太快了,疾風刮過了他的面頰,拳頭蹭過了他的鼻子。踉蹌著退了幾步,他抬手一抹口鼻,抹了滿手殷紅的血。盯著手中的血,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很好,敢放他顧軍長的血! 撒歡似的縱身一躍,他撲向了霍相貞,開始反擊! 單打獨斗,他絕對不是霍相貞的對手,但是也有一套不甚體面的克敵之法。合身緊緊摟抱了對方,他讓霍相貞的拳腳不得施展,同時兩條腿拼了命的使絆子。席上眾人全離了座位,想要把這一對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開來,然而冤家們統一的人高馬大,一胳膊肘能杵斷人的肋骨,連石將軍這樣一條五短三粗的硬漢,都像蚍蜉撼樹一般沒了下手之處。賀總指揮心胸寬廣,料想兩位軍長打不出人命,所以還能富有涵養的保持苦笑;連毅則是端著一杯白蘭地起了身,溜溜達達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觀戰——多么好的一場武生戲,多么好的兩個大武生,腿纏著腿身貼著身,有意思! 與此同時,霍相貞終于被顧承喜纏成了怒不可遏。帶著顧承喜一轉身,他強行邁開步子,撞向了前方的白粉墻。 顧承喜的脊背當即和墻壁硬碰硬了。咬緊牙關一仰頭,他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脖子,一手摟著霍相貞的腰。雙方的距離近在咫尺,霍相貞的呼吸急促guntang,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正是個發了狠的樣子。忽然笑了一下,顧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復描繪過。 接二連三的撞擊讓他懷疑自己的骨骼將要根根碎裂,摟著腰的手漸漸松了,他不動聲色的向上抬。雙手在上方悄悄會了合,他驟然掐住了霍相貞的脖子。 他以為自己總算是攥住了霍相貞的命門,哪知霍相貞氣息一斷,隨即抬手握住了他的兩只腕子,而顧承喜身不由己,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開了雙手。 雙手分別握了顧承喜的手腕,霍相貞將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墻壁。顧承喜這回真是沒了還手之力,氣喘吁吁的靠了墻,他忽然感覺這個姿勢很意味深長。當年霍相貞曾經罵他“男不男女不女”,此刻這么大敞四開的被霍相貞壓制住了,他想如果霍相貞是獵人,那么自己其實也可以做他的獵物。 他們的關系就是獵與被獵,橫豎是勢均力敵,誰獵誰又有什么關系?誰是男誰是女又有什么關系? 可惜,霍相貞是個傻瓜,不懂這樣的關系會有多么美妙,多么動人。 霍相貞不能當眾把顧承喜活活打死,不是舍不得,是因為把他打死之后,自己會無法收場。不能繼續打,可也不能放了他。一旦自己松了手,誰知道他又會做出什么下流舉動,說出什么下流言辭?眼角余光瞥到賀伯高要往這邊走了,他轉而又盯住了顧承喜。在賀伯高出言勸架之前,他還得提防著對方。這一架打得著實是沒意思,他仿佛一直只是帶著塊大牛皮糖轉圈子,并且是塊下流的牛皮糖,粘著他貼著他,拱動著涌動著,包藏著一肚子不見天日的邪心思。 賀伯高越來越近了,而霍相貞依舊和顧承喜對視著。顧承喜的口鼻之間殘留著一抹半干的血漬,眼中蘊藏了一點流光,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貞臉上打著轉,光芒帶了熱度,仿佛要在他的臉上燒出記號。 霍相貞則是沒反應,沒表情。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愛就是愛,恨就是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一雙手隔到兩人中間,賀伯高瞧準時機,開始勸架。他雖然親切溫和,但畢竟是眾人的頂頭上司,親自發了話,霍相貞和顧承喜是不能不給面子的——況且真打下去,也打不出個結果來。 霍相貞松了手,顧承喜也從勤務兵手中接過了熱毛巾擦臉。石將軍冒著極大的危險,重新坐回了兩人中間。賀伯高見眾人重新落座了,便大大方方的開了幾句玩笑,又讓伙計送冰鎮啤酒進來,罰幾個火氣大的各飲一杯。 霍相貞喝了半杯啤酒,又向主人翁致歉,未等他致歉完畢,顧承喜也開了腔,口口聲聲的“見笑了”?;粝嘭懙菚r閉了嘴,感覺兩個人仿佛是在聯袂發言,也不像話。而自從見識了霍顧二人的全武行之后,萬國強和石將軍像是自慚形穢一般,不好意思再小打小鬧,所以雅座之中反倒是真太平了。 霍相貞酒量平平,先喝了白蘭地,又灌了冷啤酒,這時被窗外的晚風悠悠一吹,就隱隱覺出了眩暈,幸而他的意志力很強,既然知道席上有個顧承喜,便自己管束著自己,不肯失態。把啤酒杯子向旁一推,他將一邊胳膊肘支上桌面,側身抬手扶了額頭,另一只手握了筷子,他有一搭沒一搭的從什錦冰碗里夾榛子吃,偶爾又和石將軍低聲聊幾句。 他是氣定神閑了,顧承喜用一條手帕堵著鼻孔,也和旁人有說有笑起來。其余人等看著他們兩個的反應,都是感覺新鮮——打的時候帶著你死我活的狠勁,一旦不打了,立刻各忙各的,仿佛剛才拼命的人并非他倆。 這一頓飯吃得長久,席散之時,天已經黑透了。樓內樓外全安裝了五百支燭光的大電燈,把整座園子照得亮如白晝。樓上一有動靜,樓下各家的衛士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粝嘭懞褪瘜④娤茸吡顺鰜?,石將軍對他低語道:“靜恒,北平城里別鬧事兒,出了城再另找機會?!?/br> 霍相貞連連的點頭,同時發現斜前方站了一名青年副官,正在一眼不眨的盯著自己看,并且目光銳利,是個不懷好意的看法。心中無端的起了一股子火,霍相貞抬手指向了他:“看什么?滾蛋!” 裴海生退了一步,當真轉身走了。他走了,安德烈和李天寶來了;石將軍一直扶著霍相貞,這時見了安德烈,當即把霍相貞往他懷里一推:“好,這家伙個子大,讓他攙著你吧!”隨即又對李天寶說道:“他醉了,你們趕緊送他回家?!?/br> 安德烈高人一頭,一眼看到了剛剛下樓的顧承喜,登時連拖帶拽的要帶霍相貞走。而顧承喜因為要陪著連毅,所以落了后?;▓@子里亂哄哄的,遠處又黑,他一邊說笑一邊東張西望,心想:“跑了?!?/br> 跑了也沒關系,橫豎還有再見的機會。一身的骨頭像被摔松了關節,一動就疼,不動也疼。但是疼痛之余,也很有趣味——肆意妄為的趣味,不裝孫子的趣味,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午夜時分,軍頭們各回各家?;粝嘭懽诜壳芭_階上乘涼吹風,一邊喝醒酒茶,一邊對安德烈說道:“這飯吃的,吃到一半還打了一架。真是日久見人心,我畢生都沒有見過這么下流無恥的東西!” 與此同時,連宅燈火通明,連毅一邊坐在椅子上洗腳,一邊也對白摩尼笑道:“你大哥和小顧今天打了一架,打得漂亮!哈哈,這頓飯吃得有意思,不虛此行??!” 白摩尼撩了他一眼:“誰贏了?” 連毅問道:“你說呢?” 白摩尼垂下眼簾:“肯定是我大哥?!?/br> 連毅踩出了一盆水花,哈哈哈的又笑了一氣。 旁觀者是興高采烈了,挨揍的也沒有長吁短嘆。顧承喜在家中的大浴缸里半躺半坐,手里端著一瓶汽水。抬頭望向坐在浴缸邊沿的裴海生,他開口笑問:“這回見著真人了吧?怎么樣?” 不等裴海生回答,他搖晃著汽水瓶子繼續笑道:“說起來,也認識四五年了,按年齡算,我還是他的老弟呢!” 抬手摸了摸隱隱作痛的鼻子,他自顧自的又道:“這當大哥的是真不疼人,逮著我就下狠手。等將來到了山東,我非找機會和他好好算算賬不可?!?/br> 顧承喜這話說了不過三天,霍相貞便隨著姍姍而來的孫文雄部上了火車,走津浦路進了山東。而顧承喜被賀伯高催促得坐不住,只好親自帶兵出發,也追著霍相貞南下去了。 130、此山是我開 霍相貞瞻前顧后的到了山東,預備著要打一場惡仗,哪知在進了山東地界之后,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對手。先前的省主席乃是馮玉祥的人,如今不知懷了什么心腸,帶著隊伍匆匆退去了河南,而霍相貞不發一兵一炮,堂而皇之的就把第四軍開過來了。 他開過來了,顧承喜也開過來了,然后賀伯高那邊再無命令,他們就成了閑人?;粝嘭懻紦颂┌?,顧承喜則是進了濟南。雙方軍隊沿著津浦路分散駐守,又因為泰安濟南之間有著一百多里地的距離,所以一時倒也相安無事。 霍相貞生在直隸長在直隸,不到非常時期,絕不輕易出遠門,所以氣候略略一變,他便立刻感覺出來了。當初他曾在山東打過仗,見識過此地夏季的炎熱,如今趕在五月末來了,不出幾天的工夫,他又熱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及至時節進入六月中旬,他已經熱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終日只是汗淋淋的發呆。 陪著他一起發呆的是安德烈。大清早的,兩個人并肩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乘涼,衣服是絕對穿不住了,他們只憑一條褲衩遮羞,褲衩還是特別的寬松。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雙腳抬起來蹬在游廊闌干上,他們半閉著眼睛向后仰靠,一人露出了一個卵蛋。 一股子小涼風貫穿了游廊,吹得二人昏昏欲睡,正是涼爽舒適之時,游廊盡頭的房屋中忽然起了喧嘩,熱熱鬧鬧的總不消停?;粝嘭懕揪托臒┮鈦y,如今受了驚擾,眼睛都不睜,直接向上吼了一嗓子:“胡吵什么?!” 喧嘩立時停了,李天寶穿著半袖襯衫,一路輕手輕腳的小跑過來。在游廊外面正對了霍相貞,他見霍相貞依然閉著眼睛,所以大著膽子做了個鬼臉:“報告大帥,卑職接了秘書長的電報,秘書長說要過來一趟,所以卑職忙著給大帥收拾屋子呢?!?/br> 霍相貞一歪腦袋,無精打采的睜了眼睛:“他來就來,給我收拾什么屋子?” 李天寶坦然的笑道:“也沒怎么收拾,就是給大帥換床竹席,原來那床竹席都被汗漚酸了,秘書長見了,非罵我們不可?!?/br> 霍相貞聽聞此言,感覺很不是味,但是昏昏沉沉的,懶得動肝火。重新把眼睛閉上了,他低聲說道:“你們這幫混賬東西,全是一戳一動彈,成天的偷懶糊弄我。秘書長要是不發電報,你們也想不起來給我換床新涼席!” 隨即他向旁一揮手:“滾吧!” 李天寶答應一聲,忍著笑悄悄走了。 馬從戎到了泰安,熬了不過三天就熱跑了,臨走之時他給霍相貞出了主意,建議霍相貞搬到泰山上小住幾日?;粝嘭懧犃诉@話,第一感覺是扯淡,可是想了一想,他又活動了心思——反正現在山東太平,他到山中避幾天暑,想必也誤不了大事。 霍相貞越想越認為此事可行,于是命李天寶收拾行裝,當真準備出發。哪知在臨行前一天,李天寶拿著一份電文過來了,陪著小心說道:“大帥,第六軍的顧軍長發來電報,說是想來泰安看看您?!?/br> 霍相貞接過電文掃了一眼,隨即將其遞還給了李天寶:“不許他來?!?/br> 李天寶得令退下,然而不過一個小時的工夫,又拿著一份新電文回來了:“大帥,顧軍長回電,說他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借道泰安,去登泰山?!?/br> 霍相貞這回根本沒看電文,直接答道:“不許他登?!?/br> 李天寶再次退下,這回不出半個小時,他畏畏縮縮的第三次走到了霍相貞面前:“大帥,顧軍長又回電了,他問大帥……” 霍相貞看他吞吞吐吐,忍不住要不耐煩:“問什么?說話!” 李天寶垂了頭:“他問大帥是什么時候把泰山包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