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15
他依然蜷縮著趴伏在角落里。不知道頭上臉上到底是受了什么傷,總之淌了半臉的血。他閉了左眼睜右眼,發現自己模模糊糊的還能看清前方的暖炕,再動動眼皮睜眼閉眼,也沒問題,這讓他放了心,知道自己至少是沒瞎。 和頭臉相比,他的左腿更疼,疼得讓他簡直動不得。動不得就動不得,他軟綿綿的趴在地上,心想要是能有人把自己挪到炕上去就好了??簧吓?,趴著舒服。屋子再怎么熱,地面也是冷硬,而且有點不干不凈。將一只血淋淋的手向下摸了,他抓住自己左腿的褲管向上拽,想要揉揉自己這條傷腿。這條腿可憐可恨,又知道疼又知道冷又知道累,仿佛旁的用處沒有,就專是為了疼冷累而存在的,然而又不能一刀砍了它。 血rou相連的事情,從來沒有能夠一刀兩斷了的。比如他這條腿,比如他對大哥的心。 傍晚時分,房門開了。 連毅披著一件緞子面小皮襖,雙手叉腰走了進來。一掀簾子進了里間,他發現白摩尼依然蜷縮在角落里。 把小皮襖往炕上一扔,連毅在他面前蹲下了:“哎,死了?” 白摩尼靠墻坐著,這時抬頭面對了連毅,他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沒死,我命硬著呢?!?/br> 連毅盯著他那半臉血,又問:“沒死怎么不上炕去?就為了做這個可憐相給我看?” 白摩尼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很弱:“不是,是我實在起不來了……左腿不能動,一動就是疼……” 連毅一直看進了他的眼睛里去:“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教訓你?” 白摩尼低下了頭:“知道,我對不起你?!?/br> 連毅沉著臉說道:“那幫警察從霍家搜出了咱家衛士的尸體,霍靜恒還逃了個無影無蹤,你小子是干完了就算,我可是成了嫌疑犯!這一身sao惹的,冤不冤枉!” 白摩尼點了點頭:“我對不起你?!?/br> 連毅伸手一抬他的下巴:“你告訴我,霍靜恒跑哪兒去了?” 白摩尼望向了他:“我只是把他送到了天津,到天津我們就分開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br> 急促的喘了一口氣,他繼續說道:“大哥不走不行,他在這兒活得太受欺負了。他對我有恩,我不能不幫他?!?/br> 連毅冷哼一聲:“他對你有恩,那我對你呢?你給我惹了這么大個亂子,咱倆有仇是不是?” 白摩尼苦笑了:“你對我也挺好。如果現在受人欺負的不是我大哥,是你,我也一樣會救?!?/br> 連毅一拍他凝著干血的臉蛋:“還他媽跟我耍嘴皮子!這也就是你,換了旁人,我早一槍斃了他了!” 白摩尼只是笑,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沾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的睜,因為眼皮上面也許有傷,一動就是撕著扯著的疼。 連毅看了他這個獨眼龍的形象,因為怒氣已經消散了,所以也有些心疼。把白摩尼抱到炕上坐了,他讓人從廚房里端來了一碗蓮子羹,一邊讓白摩尼小口的喝著,一邊用棉球蘸了酒精,給他擦拭臉上的血跡。 他是從下往上擦的,將要擦到右眼的時候,白摩尼放下了手中的小碗,低聲說道:“疼?!?/br> 連毅把他摟到了懷里,讓他仰靠了自己的臂彎。手指捏著浸透了酒精的棉球,他一點一點的潤開了黏結著的兩排睫毛。白摩尼隨即睜開了右眼——一睜之下,又是一疼。 連毅扔了一地的染血棉球,總算擦出了白摩尼的本來面目。說是本來面目,其實也變了形。額頭發際被他打破了好幾處皮rou,最厲害的是右眼皮——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居然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好在傷口短而平整,不必送去醫院縫針。這幾處皮rou傷一起紅腫了,讓白摩尼成了個滿臉花。捂著左眼又四處看了看,他對連毅說道:“真怕你把我打瞎了。已經是瘸了一條腿,再瞎了一只眼,那成什么怪物了?真沒法兒活了?!?/br> 連毅讓小勤務兵拿來了幾瓶刀傷藥,一邊擰瓶蓋,一邊問他:“你以為我舍不得揍你?” 白摩尼伸直了左腿:“不是?!?/br> 連毅想起了一件事:“你怎么沒跟霍靜恒一起走?” 白摩尼搖頭笑了:“我跟他走什么?” 連毅把他拉扯到了自己面前:“他不是你大哥嗎?我不是老不正經的嗎?跟著大哥不比跟著我強?” 白摩尼仰起了臉,等著他給自己上藥:“行啦,又饞又懶又瘸,還有嗜好,跟著誰都是累贅。趁著你還沒膩歪我,我老實和你過日子得了?!?/br> 連毅沒說話,很認真的往他臉上涂藥。白摩尼安靜了片刻,忽然又問:“是不是破相了?” 連毅扭頭一吹手上的藥粉:“瘸都瘸了,不在乎臉上再添幾道疤瘌?!?/br> 白摩尼很平靜的答道:“那也還是漂亮點兒好,我全靠著這張臉討人愛呢?!?/br> 連毅聽了,嗤嗤的笑,及至笑夠了,他看著白摩尼,笑模笑樣的又嘆了一聲。 119、連顧二宅 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在暖炕上,后腦勺枕了連毅的大腿。舉起雙手擺弄著他的小豆莢,他喃喃的說話:“沒拽沒扯的,睡醒之后一翻身,就發現它掉進衣領子里了。再一看那紅繩兒,好家伙,都糟了,一抻就斷,可能是年頭太久,舊得不像話了?!?/br> 連毅抬手比量著幾根紅絲線的長度,有口無心的答道:“的確是有年頭了,那時候我好像才二十多,還年輕著呢!” 白摩尼歪著腦袋望向了他:“怎么還有你的事兒?” 炕上擺著個水晶玻璃大煙灰缸,煙灰缸上橫架著一根古巴雪茄。連毅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然后噴云吐霧的繼續研究紅絲線:“這玩意兒不是霍靜恒從小就帶著的嗎?那年我上霍家干什么去來著?忘了,反正當時我是坐在屋里吃西瓜,吃著吃著就聽外邊有個小孩兒在那嚎,出門一看,是霍靜恒?;粼茦悴粦T兒子,霍靜恒嚎成那樣兒了,全家上下也沒人理。我想我可憐可憐他吧,一問怎么回事兒,原來是脖子上新掛了這么個小墜兒,線繩斷了,怕他娘罵他?!?/br> 白摩尼聽得悠然神往:“然后呢?” 連毅又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然后我讓他們家的老媽子找了幾根干凈紅線,重新編了這么一條。編完之后往小豆莢里一穿,再往他小脖子上一掛,他給我鞠了個躬,然后就撅噠撅噠的走了?!?/br> 白摩尼笑出了聲音:“那時候還沒有我吧?” 連毅將絲線捋整齊了,很認真的在一端打了個死結:“沒你,那時候霍靜恒才兩三歲,哪兒來的你?!?/br> 白摩尼嘻嘻的笑:“原來你也對我大哥好過?!?/br> 連毅也是微笑:“他要是不是霍云樸的兒子,我能一直對他好?!?/br> 白摩尼把小豆莢放到嘴里嘗了嘗:“你真不講理。人家是父子,子承父業,天經地義,難不成你想讓霍伯伯抬舉你做督理,讓大哥年紀輕輕的在家吃閑飯?再說也用不著你對大哥好,你個老不正經的,跟誰好都能好到床上去?!?/br> 連毅脾氣很好——他是非喜即怒,沒有中間的情緒。只要別觸了他的逆鱗,他能沒心沒肺的總笑瞇瞇,損他兩句頂他兩句,全沒關系。聽了白摩尼的話,他美滋滋的不言語,開始給小豆莢編一條新線繩,一邊編又一邊晃著腦袋顛著大腿,高一聲低一聲的哼著小曲。白摩尼懶洋洋的閉了眼睛,側臉面對了陽光明媚的大玻璃窗。右半張臉,從顴骨往上,全是點點的血痂,右眼皮紅腫得抬不起睜不開,一道傷口還未收口,鮮紅的微微翻著。都說是頂好別縫針,讓它自己長合??砂啄δ崮撬垢频陌啄樒ぬ哿?,始終是長不合。 連毅嘴上不說,心里仿佛是也后了悔,問他:“當時你怎么不跑???” 白摩尼當即哭笑不得了:“我能跑嗎?我三條腿爬著跑哇?” 連毅又問:“你不會求饒嗎?你跪下,抱著我的腿死活不松手,我還能把你胳膊卸了?” 白摩尼搖頭:“算了,不出那洋相了,反正這頓打挨得也不冤枉?!?/br> 連毅重新編了一條鮮紅的細線繩,把小豆莢穿起來掛上了白摩尼的脖子。白摩尼十分滿意,用力扯了扯線繩,線繩也很結實。連毅叼著雪茄向后一仰,倚著個枕頭半躺半坐。抬起一條手臂墊到腦后,他望著白摩尼笑而不語。 人一到了歲數,不管自己服不服老,都免不了要話多嘴碎,尤其是喜歡憶當年。有些話,他非得對白摩尼才說得明白,也非得白摩尼才能聽出趣味。他和白摩尼之間,已經不是簡單的rou體關系。有些牽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乎精神,帶著點心有靈犀的意思,雖然一個還小,一個已經老了。 扭頭望向窗外,他忽然說道:“今天天氣好,帶你出去逛逛?” 白摩尼爬到他身邊,依偎著躺下了:“臉都成這樣了,我還有心思出去玩兒?今天你伺候伺候我,給我燒幾口煙吧!” 連毅似笑非笑的充耳不聞,不言不動。于是白摩尼喚了一聲:“老不正經的?” 連毅依然是不答應。 白摩尼加重語氣,直呼了連毅的表字:“剛鋒?” 連毅還是裝聾作啞。 白摩尼忍不住踢了他一腳:“連毅!” 連毅終于笑出了聲音,抬手一拍他的腦袋:“沒大沒小的東西,我——” 話沒說完,外間忽然響起了小勤務兵的聲音:“報告軍座,顧軍長來了?!?/br> 連毅威脅似的指了指白摩尼的鼻尖,隨即又俯身狠狠的親了他一口。下了暖炕披了外衣,他趿拉著皮鞋走出去了。白摩尼趴伏在暖炕上,看到了窗外顧承喜的身影。顧承喜現在的架子和派頭都已經很足了,背著雙手邁著方步,他對連毅一口一個“老兄”。連毅因為實在是有底氣,所以還敢一如既往的對著他拍拍打打嘻嘻哈哈。老兄老弟親親熱熱的往上房走,而白摩尼拖過煙盤子,開始給自己細致的燒煙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