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04
109、內外交困 侄少爺和萬三先生屬于家里人,怠慢一點也無妨,所以霍相貞讓副官把他們引到一間小起居室里姑且坐了,自己則是在客廳里先見師長。 師長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看著和氣有余,銳氣不足。進門見了霍相貞,他規規矩矩的敬了個禮,然后朗聲說道:“在下姓佟,初次登門,祝靜帥身體健康,心情愉快?!?/br> 霍相貞沒摸清他的路數,所以客氣的點了點頭:“謝謝,佟師長請坐?!?/br> 佟師長坐了,是一本正經的正襟危坐:“靜帥,軍分會經過商討研究,為了保證靜帥的安全,我們決定從即日起,由軍分會派警察負責貴府的守衛。同時請靜帥下令,遣散衛隊?!?/br> 霍相貞眼睜睜的看著佟師長,看了半天,末了低聲問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出錢養我自己的衛隊,都不行了?” 佟師長針鋒相對的直視了他的眼睛:“靜帥,您的身份比較特殊,在家中私養武裝,容易引發外界的誤會?!?/br> 霍相貞冷笑一聲:“誤會?什么誤會?我先前養了幾十萬兵也沒見誤會,今天關上門養了一支一百多人的衛隊,就誤會了?還是你們認為我會靠著這一百多人重新起兵打天下?當初明明白白的談妥了,保留衛隊是我和平投降的條件之一,你們偌大的一個政府,還要食言不成?” 佟師長毫不動容,挺挺拔拔的站起了身:“抱歉,靜帥,這是軍分會對您下達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另外請大帥在遣散衛隊之前,先向警察繳械?!?/br> 霍相貞萬沒想到新政府還會說話不算數,登時感覺自己當初是受了騙。怒不可遏的霍然而起,他對著佟師長提高了聲音:“不可能!我不發話,看誰敢撤我的衛隊!” 佟師長向他微笑著一點頭:“在下告辭了,請靜帥保重?!?/br> 話音落下,佟師長轉身出門,揚長而去?;粝嘭憵獾妹婺扛纳?,雙腳像是釘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怎么了,雙腿一陣一陣的失了知覺,居然麻痹得寸步難行。本來剛和安德烈較量出了一身熱汗,如今熱汗冷了,他的雙手也成了冰涼,涼到極致,仿佛關節都要被凍住了。 他喜歡兵,先前閱兵的時候看到了整整齊齊的好隊伍,一定會特別的高興,特別的得意?,F在大部隊被人收編了,他只剩了身邊這么一百多人,為了籠絡住這么一百多人,他寧可自己拮據,也要把過年的紅包預備出來。他不虧待他們,他想留住他們。他還有什么?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了這么一隊小兵!小兵們給他看家護院,給他立正敬禮。大門一關與世隔絕,他在家中還是先前的大帥。 可是現在,人留不住,門也關不住了。 霍相貞直挺挺的站著,站了良久,最后他喃喃的開了口,是輕不可聞的自言自語:“老安,這日子我沒法過,我受不了?!?/br> 正當此時,李副官慌里慌張的沖進了客廳,連立正和敬禮都忘了,直接嚷道:“大帥,外面來了好多軍警,要往咱們府里沖!門外的衛兵全讓他們押起來了,衛隊想關大門,咱們關,他們推,兩邊兒已經僵上了!” 李副官的嘹亮聲音讓霍相貞哆嗦了一下,隨即如夢初醒似的邁了步,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客廳上了樓。不過一分鐘的工夫,他拎著兩把手槍下了來。李副官大睜著眼睛看了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而霍相貞一邊把手槍往腰間皮帶里插,一邊大聲說道:“帶人去搬彈藥箱子,預備開火!” 話音落下,霍平川和萬國盛一起跑了過來,驚弓之鳥似的摸不清頭腦。而霍相貞這才想起了他們的存在,立刻又對站在門口的安德烈下了命令:“去把他們從后門送走!” 霍平川和萬國盛一起吸了口氣想要說話,可是一口氣沒吸完,霍相貞已經快步走出了樓門。迎著寒風走在青石板路上,霍相貞手冷,面孔卻是滾熱。鮮血一陣一陣的往腦子里涌——曾經是何等尊貴的帥府,傳到他的手中,竟然淪落到了要被人抄家的境地。警察一旦控制了前后大門,家還成家嗎?他們這是要逼他在自己的家里蹲監獄??! 一路疾行到了霍府正門口,他看到衛隊還在和警察進行拉鋸戰,高大的兩扇門半開半合,外面的往里推,里面的往外關?;粝嘭憵獯跤醯耐A四_步,面對著大門正中央的一道門縫,他看到了門外無數張齜牙咧嘴的臉——一個個的全在運力,全要突破他最后的防線! 于是他一言不發的抬手舉槍,對著門外扣動了扳機! 連珠炮似的一串槍聲過后,門外立刻接二連三的倒了好幾個人。而門內的衛隊發出一聲吶喊,抓住時機猛然向前一頂。只聽轟然一聲巨響,兩扇大門被人硬是撞成了嚴絲合縫。沉重古老的巨大門閂被抬起來架上了,霍相貞后退一步,一邊給手槍換彈夾,一邊仰起了頭。 門樓檐上雕著玲瓏脊獸,他第一次發現脊獸也蒼老了,慘白的天空下,它們老得顏色黯淡面目模糊,和他自己一樣,全是過了時的什物。 一股旋風卷起了雪花,鞭子似的抽打了他。他在身心齊發的痛楚中一閉眼,隨即對著衛隊發號施令:“去把側門后門也一并封鎖,誰敢硬闖,格殺勿論!” 這個時候,看出了家大宅大的壞處,因為人太少了,不敷分配?;▓@子燒毀了,此刻反倒成了好事,起碼一堵墻是好守的,一園子的大門小門可是讓人防不勝防。麻袋裝土壘在了墻根下,衛士登高上遠,從墻頭伸出了槍管,隨時預備著射擊。 越聚越多的軍警把霍府圍了個密不透風,一瞬間的工夫,府中的水電全被切斷了,唯有電話線路依然保持著暢通?;粝嘭懹H自去了一趟廚房,檢視了家中的存糧——誰也沒想到會有今天這么一場,廚房的糧食至多只夠支撐一個禮拜。 若是不切水電,霍相貞不會想到糧食問題??墒乾F在軍警圍著霍府,打又不打沖又不沖,切水電倒是麻利得很,表明了是要困他一困,逼他投降。 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礙了新政府的眼,居然會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過現在再去想其中的道理,也是無用無益,反正人為刀俎、我為魚rou,想要茍延殘喘的活,就得任人宰割。 他不想任人宰割。與其今天一刀子明天一刀子的受凌遲,他寧愿拼著一死,得個痛快! 對峙持續到了傍晚時分,霍府的電話響了。李副官先去接聽,隨即放下話筒找到了霍相貞:“大帥,顧承喜要和您通話?!?/br> 霍相貞本不想理顧承喜,但是心中一轉念,他又想顧承喜畢竟是軍中的人,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所以這個電話還是該接。走到電話桌前抄起聽筒,他“喂”了一聲,隨即就聽顧承喜急切的開了口:“大帥……” 他這回叫的是“大帥”,不是“平安”,讓霍相貞的心里舒服了一點:“軍分會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攆我的人收我的槍?” 電話另一端的顧承喜頓了頓,隨即答道:“大帥,這都是上頭的決定,究竟是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過您放心,您要是不服這口氣,可以暫時先把衛隊打發了,我派人過去保護帥府,不讓警察插手。等到風頭過了,您再把衛隊召回來就是?!?/br> 霍相貞握著話筒想了想,忽然感覺這話暗藏殺機,很不對味——警察進門,他算是受了政府的軟禁和監視,自然是不好;可換了顧軍的士兵進門,他豈不是又成了顧承喜私人的俘虜?再說這都是“上頭的決定”,顧承喜連“究竟為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有權力取代警察接管霍府了?他這么理直氣壯,憑的是什么? 霍相貞越是細想,越覺可怕??涩F在再和顧承喜打嘴皮子官司,又太無聊,沒意義。扭頭向外嘆了一口氣,他“喀嚓”一聲,掛斷了電話。 一夜過后,對峙仍然在繼續。給霍府運煤的大馬車被擋在了側門外,霍府冬天對于煤的消耗是特別大,所以每個月都要讓煤廠送煤過來。等到大馬車調頭離去之后,警察索性封鎖了霍府周遭的幾條街道。馬從戎的汽車剛剛開到街口,就被警察攔住了。 馬從戎剛從天津過來,汽車裝載了他和一箱子冷凍蝦仁。這蝦仁大得罕見,他打算把它送給霍相貞吃——前幾天遇見個做皮貨買賣的朋友,朋友自稱前一陣子剛和霍府做了一筆大生意。他一打聽那生意的詳情,差點沒當場心疼得背過氣去——皮貨論堆賣!敗家子!傻子!瘋了! 日子過得都開始賣衣裳了,想必在飲食方面也無力繼續闊綽。馬從戎上次吃了閉門羹,氣得要死;現在消氣了,他又打算過來碰碰運氣,順便給大爺送點蝦仁吃。街口平白無故的封鎖了,必是有個緣由在里面。馬從戎下了汽車,和路卡上的警察談笑風生,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打聽清楚了來龍去脈。 帶著粉紅色的小鼻尖鉆回汽車,他和蝦仁一起先回了城中的宅子。急三火四的進了門,他開始往霍府打電話。接電話的人是安德烈——安德烈聽出了他的聲音,當即喚道:“喵長?!?/br> 馬從戎沒工夫和他扯皮,直接問道:“大帥呢?” 安德烈的中國話像是有了進步,語無倫次的說了一串:“大帥在帶人鑿井,沒有水了,上面是冰,下面是水?!?/br> 馬從戎一皺眉毛:“???什么意思?” 安德烈做了解釋:“沒有自來水,有水井。水井結了冰,井底沒有結冰?!?/br> 馬從戎一瞪眼睛:“沒有自來水?” 安德烈繼續說話:“自來水,電,全沒有,煤也沒有,暖氣也沒有。吃飯有,開水有?!?/br> 馬從戎急得直跺腳:“那他什么時候回來?我有話要和他說!” 聽筒中忽然響起了安德烈的驚呼,正是霍相貞進了門。不等馬從戎吩咐,安德烈直接把話筒送到了霍相貞手中,而馬從戎在這邊聽著,就聽霍相貞也不知是干了多重的活,粗氣喘得呼哧呼哧。驟然想起大爺曾經得過肺炎,也不知道到底好沒好利索,馬從戎聽著他沉重的喘息,心里苦,嘴里也苦:“大爺,您……” 未等他開始說話,電話卻是被掛斷了?;粝嘭懖恢离娫捘穷^的人是馬從戎,知道的話,他連話筒都不會接。 一歪身坐在了桌邊的椅子上,霍相貞將一側胳膊肘搭上桌面,另一只手拄了大腿。漲紅著臉抬頭看了看安德烈,他低下頭,繼續喘。 110、孤家寡人 顧承喜沒想到霍相貞會真刀真槍的和警察對著干,人坐在家里,他幾乎有些要傻眼。 他是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中的成員之一,軍分會內部對于霍相貞的態度,一直是不甚統一,有人認為他是個特殊的人物,必須對他加以嚴密監視,免得他興風作浪,至于他養在家里的衛隊,以及私藏的數量不明的軍火彈藥,更是隱患;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人不以為然。擔任軍分會代主任的石將軍——革命前曾是河南的督理——就公然表明了他對霍相貞的意見:“霍靜恒養幾個人,養幾條槍,不算什么,不要管他?!?/br> 石將軍既然這么講了,顧承喜自然也就不好多說,及至石將軍上個月卸了任,政府從南京另派來了以為新主任。見縫插針的,顧承喜舊話重提;而新主任的思路果然和石將軍不同——新主任對于北方這些舊軍閥,一直是沒有好印象,也不打算慣著其中任何一位。所以顧承喜只是動了動嘴,便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必他親自出手,軍分會直接給他當了槍。 他以為霍相貞今非昔比,再厲害也只能是窩里反,出了家門沒人認他,看他怎么強橫。哪知道霍相貞居然真動了槍,關嚴大門打起了持久戰。水電全給他切了,他還不開門投降。 顧承喜感覺霍相貞是瘋了,傻瘋傻瘋的,一個人,帶著一百個兵,和霍府外的整個世界對抗。倔成這樣,也是個本事。 大清早的,顧承喜坐在他的餐廳里吃早飯。早飯很簡單,是熱湯面。他捧著大碗吃得吸吸溜溜,屋子熱,面也熱,吃出了他一頭的大汗。吃到一半了,小林輕輕的跑了進來,往他面前擺了一碟子干干凈凈的腌蘿卜:“把它給忘了!嘗嘗,瞧著不好看,吃著可挺有味兒?!?/br> 顧承喜心不在焉的夾了一片腌蘿卜塞進嘴里,蘿卜腌得很脆,嚼出他滿嘴的喀嚓喀嚓。前方的玻璃窗蒙了一層厚厚的霜花,可見外面冷成了什么樣子。這已經是第四天了,煤廠的大馬車試試探探的又往霍府去了兩次,每一次都是被警察原路攆了回去。這個天氣,沒水,沒電,沒煤,沒暖氣,那日子可怎么熬?花園子還燒光了,大概想撿些枯枝敗葉當柴禾都不成。顧承喜發現自己的腦子永遠跟不上霍相貞——都這樣了,還打什么???你打得過嗎?明知道是個必敗的結果,你還要吃虧受罪的硬扛,這不是傻嗎? 顧承喜還是感覺自己愛霍相貞,雖然他越來越發現自己和他是志不同道不合。他認為是個人就該知道趨利避害,可霍相貞好像就不明白——或者是明白的,然而“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知道他到底圖個什么,仿佛純粹只是想要作死。 思來想去的,顧承喜翻騰出了一肚子的亂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總而言之,他想把霍相貞五花大綁的捆成粽子,然后劈頭蓋臉的揍他一頓,直接打成平安最好。不綁不行,不綁的話打不過他。那飯量,那力氣,那胳膊,那大腿,兩個顧承喜一起上陣,大概可以制服了他。 要不然怎么辦?他這么倔,這么不識好歹,這么聽不懂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