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102
霍平川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淡綠色的印花大信封,畢恭畢敬的欠了身,雙手送到霍相貞面前:“這是……侄子孝敬您的。多是不多,反正……就算……” 他囁嚅著開始語無倫次,而霍相貞拿起信封捏開一看,只見里面是挺厚的一沓鈔票,也不知道是多少錢。 把信封原樣的推回了霍平川面前,霍相貞難得的對他笑了一下:“不必,我以后不大出門,留著那么多汽車也沒用,賣了倒利索。你的心意我領了,錢你拿回去?!?/br> 霍平川很怕他,不會和他你來我往的推讓,像安德烈學說中國話一樣,他把嘴唇無聲的動了動,高大沉重的身體在沙發里又扭了扭,屁股把沙發上的繡花坐墊擰了個一團糟。 霍相貞等了片刻,見他只是扭,就又開口問道:“你還有事沒有?” 霍平川恍恍惚惚的哼道:“沒有了?!?/br> 用汗濕的大手抓起了信封,他很窘迫的起身告辭,然后像要散架子似的,他晃著大個子,一路東甩胳膊西甩腿的走了。 霍平川剛走不久,萬國盛又來了。萬國盛和霍平川正處在了兩個極端,一張嘴就是滔滔不絕?;粝嘭懧牭胶髞?,被他吵得心亂如麻,頗想一腳把他踢出去;而安德烈在門口聽了個瞠目結舌,忽然感覺自己連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了。 及至把萬國盛也敷衍走了之后,霍相貞抬手捂了眼睛向后一靠,陷在沙發中一動不動。他不過是賣了自家幾輛汽車,但是看今天的情形,倒像是整座北京城都知道了。賣幾輛汽車都能如此,將來自己若是有了別的動作,又當如何? 橫豎就是千萬別輸。成者王侯敗者賊,自己輸了敗了,如今窮得鬧了笑話,也沒辦法,也是自作自受。 霍相貞賣掉汽車之后,手里還剩了點余錢。他知道錢是能夠生錢的,但到底怎么生,他不懂。做生意或許也是條路子,可霍家祖輩為官,經商總像是掉了身份,況且他也不會做生意。想要在誰家的買賣中入一股子,眼前又沒這樣的門路和機會。思來想去的,總像是走投無路,一口氣嘆出來,他決定得過且過,不想了。 無所事事的混過一天,他晚上早早的上了床。手里拿著一本舊書,他先是鬧失眠,無論如何睡不著;后來糊里糊涂的入睡了,卻又睡得雷打不動,死了一般。安德烈半夜上來拼命搖撼了他,他也不醒。安德烈急了,湊到他的耳邊大喊了一聲:“??!” 霍相貞一個激靈,猛然睜了眼睛:“干什么?” 在壁燈黯淡的燈光中,安德烈一臉惶恐的對著他吼:“火!花園,火!” 霍相貞的眼睛越瞪越大:“火?” 安德烈急得舌頭不當家,只好抬手往窗外指:“起火了!” 霍相貞當即披著睡袍下了床,趿拉著拖鞋向外疾行。迎著寒風剛一出樓門,他便看到了半邊天的紅光。家里的衛士們一窩蜂的全出來了,李副官帶著哭腔跑向了他:“報告大帥,是花園子著了!已經給救火會消防隊打了電話,說是馬上就到!” 話音落下,一名衛士且跑且喊:“來了來了,水龍來了!” 與此同時,遠方隱隱傳來了軍號聲和警笛聲,聲音橫貫夜空,震得人越發恐慌凄惶?;粝嘭戇~步往后頭園子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卻又被一群衛士攔了?。骸按髱泟e過去,火勢太大了!” 霍相貞揪住一名衛士急問道:“會不會燒到小院兒?” 衛士知道他問的是他夏季居住的一院房子,當即答道:“大帥,懸哪!今夜風大,火苗子正往前頭卷呢!” 霍相貞轉而抓住了一名大個子衛士:“鞋脫了給我!” 衛士莫名其妙的脫了鞋,而霍相貞穿了他的鞋,隨即撞開人群,拔腿便向前方跑去。衛士們怔了一瞬,立刻向后飛奔去追,可霍相貞腿長步大,已然一頭沖入了夜色濃煙之中。 穿過幾重月亮門,霍相貞一路跑進院子。不假思索的闖入客廳,他伸手去開電燈,但是電線大概已經受損,開關被他拍得劈啪作響,房內卻是始終一片黑暗。借著窗外遙遙的火光,他先從多寶格上拿起了一只白玉老虎——這老虎鎮紙本是白家的東西,不知何時被他借了不還,少年時代一直用著。一手托著白玉老虎,他六神無主的在房內轉了一圈,末了又跑到立柜前打開柜門,從里面翻出了他和白摩尼的合影。能掃落葉的秋風是最厲害,外面忽然“呼”的起了一陣風聲,房內立時亮了,是火舌已經舔到了花園邊緣,馬上就要越界。 小院是霍相貞從小住到大的,他對其中的一磚一瓦都有感情??墒侨缃袂闆r太危急了,他沒法在這個時候細細的搬家。帶著老虎和照片,他轉身跑出了門,空氣已經不復往昔的寒涼,灼熱的直烤人臉。越往院門走,臉上越燙得疼?;粝嘭懖桓彝A?,可是剛剛跑了幾步,忽聽后方“轟隆”一聲巨響,不知道是園中哪一處建筑被燒塌了。 他下意識的停了腳步,回頭去看。沖天的大火鼓著熱風騰著火球,當真是烤紅了半邊夜空。水龍四面八方的射入火中,絲毫看不出滅火的效果。而衛士們沖向火場,開始和消防隊一起鑿墻扒房,要把大火截在園中。 霍相貞站在高處,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小院兒被人蠻暴的胡亂拆了。手里緊緊攥著那只白玉老虎,他感覺是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但是紋絲不動的站住了,他不肯走。 他是在給他的院子送終,院子沒就沒了,將來即便重建,即便重建得一模一樣,也總和老房子不是一回事,況且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量重建一院房子——現在他根本就是在對付著活。 正當此時,又有人拽了他的手臂。他回過了神,扭頭一看,卻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顧承喜。 顧承喜是西裝革履的打扮,小分頭還抹了油,不知是午夜時分從哪里回來,或者要往哪里去。深秋時節,將要入冬了,霍相貞卻只穿著一身睡袍站在風里看火。顧承喜心想你先前是不知道疼,現在也不知道冷了? 霍相貞見了顧承喜,反倒是清醒了一些:“你怎么來了?” 顧承喜還握著他的手臂不肯松:“我在路上見你家里著了火,就硬闖進來了!” 霍相貞垂下眼簾,望向了他的手:“沒大事,快撲滅了?!?/br> 顧承喜上下打量著他:“你回屋去,我替你盯著!” 霍相貞感覺他這話簡直是匪夷所思,偏巧李副官此刻也跑了過來,看了顧承喜一眼之后,他氣喘吁吁的說道:“報告大帥,火路截住了,大帥請回房歇著吧!” 霍相貞一點頭,然后轉向顧承喜說道:“我不盯著了,你也回去吧!” 顧承喜不置可否的看著他,他那睡袍是胡亂披上的,腰間的帶子松了,敞開前襟中露出了一大片赤裸胸膛。他想這胸膛應該是被自己親吻撫摸著的,而不該是被冷風吹被烈火烤。這么好的身體不被欣賞不被憐惜,平安知不知道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霍相貞沒等到他的回答,于是自顧自的先走了。他在前面走,顧承喜在后面跟?;粝嘭戇M了小樓,他也跟著進;霍相貞上了樓梯,他也跟著上?;粝嘭懽灶欁缘陌颜掌桶子窭匣⑷胖迷跁抗褡永?,然后回身面對了顧承喜:“走吧,不要來了?!?/br> 顧承喜進退兩難的站在了他面前,聲音很低的說道:“我愛你,你再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霍相貞一搖頭:“我不是你的同道中人,我也成不了你的同道中人?!?/br> 顧承喜的心冷了一下,看他是塊囫圇的頑石,連道縫隙都不給自己留:“什么意思?你是恨我帶走了白少爺,還是恨我加入了革命軍,還是……嫌我是個男人?” 霍相貞直視了他的眼睛:“都有?!?/br> 顧承喜硬著頭皮說話:“我是對不起你……可來日方長,你總得給我時間和機會,我才能改正學好。要說你嫌我是個男人——馬從戎不也是個男的嗎?” 霍相貞從小到大,看慣了馬從戎,已經看不出他的美丑。如果顧承喜不提醒,他也不會特地去想對方是男是女。顧承喜的話讓他愣了一下,隨即他忍不住冷笑了:“怎么?你還想逼我給你個理由不成?” 顧承喜也急了,急的同時壓著脾氣,生怕說話沒輕沒重,會得罪了霍相貞:“憑著我這一片心——這么多年了,我想你都想出了心病。你權當是可憐可憐我不行嗎?” 霍相貞聽到這里,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抬手狠狠一拍寫字臺,他大聲質問道:“你一片心?你有什么心?革命軍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難道隊伍里沒有你的兵?現在我不和你合作,還必須給你列個一二三四五的道理緣由嗎?顧承喜,你當你的新貴,我做我的孤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要找相好的你出去找,別到我家里惡心我!” 顧承喜被霍相貞罵愣了。無言的舔了舔嘴唇,他緩緩的點了頭:“好,平安,好。我往東說,你往西說。我快要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了,你他媽的說我惡心。行,不用你攆,我自己走?!?/br> 說完這話,他一扭頭推開房門,走了個頭也不回。而霍相貞扶著寫字臺,彎了腰還在喘氣。顧承喜的出現像條引線,引爆了他心中藏著的火藥庫——那園子能是自己燒的?就算是自己燒的,傍晚還太平無事呢,能一下子就燒到這種程度?他剛下臺幾天哪,已經有人要燒他的宅子了! 凌晨時分,大火終于熄滅,救火會消防隊一起撤退了,煙熏火燎的衛士們也各自回了房休息?;粝嘭懘┐髡R了,帶著安德烈去了火場。 偌大霍府,半宅焦土。幾乎和霍相貞同齡的花木們全成了灰燼,幾座亭臺和一座花廳也坍塌成了漆黑的廢墟。地面guntang的,幾處還升著裊裊的青煙。天上飄了細細的雨夾雪,霍相貞一路磕磕絆絆的走,安德烈虛虛的伸了雙手,隨時預備著扶他一把。 走到花廳的斷壁殘垣前,霍相貞不走了。 不走了,再走下去,看到的也還是這種凄慘情景。 霍府的火災上了報紙,一天之內,傳得全城皆知。 顧承喜看到了報紙,留在北平的連毅也看到了報紙。拿著報紙進了屋子,他把報紙卷了個卷子,然后用它一抽李子明的后脖頸:“真壞!” 李子明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低頭擺弄著一根雪茄。隔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小方桌,坐著白摩尼。欠身從連毅手中奪過報紙卷子展開了,他瀏覽了上面的新聞,同時就聽連毅笑問自己:“兒子,你說這小子損不損?” 白摩尼把報紙往后一扔,然后從香煙筒子里抽出了一根香煙:“損唄!缺他媽八輩子德了,有娘養沒爹教的下作貨,你也不管管他!” 李子明扭頭看了白摩尼:“你再說一遍?” 白摩尼一手夾著香煙,一手去摸洋火盒,同時隔著桌子向他探了頭,從雪白的牙齒中向外擠字,擠得清清楚楚惡狠狠:“我說你有娘養沒爹教缺了八輩子德,這回聽懂了沒有?” 連毅溜達到了李子明身邊,伸手一捂他的眼睛:“子明,別瞪他。你這么大的人了,和他一般見識?” 白摩尼撲哧一笑,順勢給自己點燃了香煙,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噴云吐霧的罵連毅:“老不正經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比缓笏厣蠌椓藦棢熁遥骸鞍?,給我點兒錢,我要出去玩兒!” 連毅用大拇指向后方的門簾子一指:“里屋有錢,自己拿去!” 白摩尼把半截香煙往煙灰缸里一扔,又攥拳頭捶了捶自己的左腿:“一變天就腿疼,疼得我走不動。老不正經的,你過來背我進屋!” 連毅俯身把下巴抵上李子明的頭頂,又用手臂環了李子明的脖子:“我?我不能白勞動?!?/br> 白摩尼笑道:“滾!你不背我,讓子明背我。子明肯定愿意,我拿了錢就走,正好給他騰地方!子明,我沒說錯吧?你是不是想老不正經的都要想死了?” 李子明掙開了連毅的束縛,一言不發的起身走過去,把白摩尼攔腰抱進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