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88
到了晚上閑來無事,他時常也解悶似的喝幾盅酒,一般不會喝多,但是偶爾也有例外。這天小林一時沒盯住他,奪下他的酒杯時,發現他已經帶了nongnong的醉意。鉆過子彈的半邊屁股在炕上著了陸,他怔怔的望著前方,忽然開口說道:“我就想……我就想……” 小林看了他的模樣,忽然有點怕:“你想怎么著?” 顧承喜隨手拿了個緞子套的大枕頭,惡狠狠的硬著舌頭說話:“我就想找根繩子,把他捆嚴實了,讓他一動也不能動。然后——”他探身把大枕頭靠墻一放:“我把他這么一擺,擺穩當了,讓他沒法兒跟我尥蹶子!” 以手撐炕橫挪了一下,他正對了大枕頭,一本正經的繼續說道:“我先看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夠了再摸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摸完了,我干他,干到天亮,一直把他干服帖,干老實!要不這么著,我他媽的就太虧了,我他媽的就太對不起我自己了。我死了都不閉眼!” 小林沒聽懂他的話,只知道他在發狠:“祖宗,說什么呢?誰得罪你了?還是你又看上誰了?” 顧承喜面紅耳赤的直視前方,氣勢洶洶的一瞪眼睛:“哼!你殺我?!” 小林跪在炕上,不忙著收拾桌上酒菜,先攙扶著顧承喜往下躺了:“聽你說話我瘆得慌,求你趕緊睡吧,乖??!” 顧承喜喃喃的還在自言自語,但的確是鉆進被窩里了。小林讓他閉眼睡覺,他不閉。不敢閉,一閉眼就是平安,平安居高臨下的處在岸上,垂著眼簾單手托槍,用一梭子子彈掃射了冰面,雙眼皮的痕跡長長的深深的,真無情,真好看。 隨著年關的臨近,仿佛心照不宣一樣,戰火漸漸有了停息的趨勢。顧承喜的槍傷已經大致痊愈,像是草木還陽似的,他斬釘截鐵的斷了酒,一點一點的又恢復了精氣神。 真正刺激了他的,不是年關的喜意,而是風起云涌的天下大勢。段中天已經被革命軍打回了山東,包圍了山東直隸的河南山西則是早掛起了青天白日旗。護國軍被編入了國民革命軍,他和連毅還是軍長。發展第一,革命第二,跟著連毅混久了,顧承喜自覺長了不少心眼。畢竟不是人家的嫡系部隊,他們須得想方設法的自己顧著自己。 轉眼之間,春節到了。顧承喜要過節,霍相貞回了北京,自然也要過節?;舾绽潜获R從戎裝點得花團錦簇,然而霍相貞的喜氣卻是有限。馬從戎雖然一貫只關注衣食住行,但是到了這般時節,他也不得不勻出幾分心思,去研究研究當下的局勢了。 這一日他坐在副官處,正在和副官們插科打諢,忽聽霍相貞從張老帥的大元帥府回來了,便起身前去迎接了他。一前一后的回了小樓,他為霍相貞解了大氅摘了帽子?;粝嘭懽M了小客廳,也不說話,自己悶頭去脫腳上的馬靴。 馬從戎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又輕聲問道:“大爺有心事?” 霍相貞收了手,把腿伸向了馬從戎:“老段自從回了濟南,一直是病,現在已經病得起不來了。老帥怪他抵抗不力,擼了他的海軍總司令,讓我兼任?!?/br> 馬從戎費了一點力氣,拔下了他腳上沉重的馬靴:“那是好事兒??!” 霍相貞露出了腳上雪白的洋紗襪子,馬褲褲管整整齊齊的箍住了筆直的小腿。冬天他也穿得少,因為身體壯,火力旺,不怕冷。馬從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腳,馬靴像冰似的,腳卻溫暖。雙手握住了另一只馬靴靴筒,他一邊繼續拔,一邊聽霍相貞低聲說道:“好個屁!我從來沒和海軍打過交道,現在讓我管,我能管得住誰?萬一管壞了,又是一樁罪過!” 馬從戎從沙發底下勾出一雙拖鞋,然后拎起一雙馬靴站直了腰:“大爺,這一陣子您可是有點兒悲觀。要放先前,您不能這么想?!?/br> 霍相貞很意外的抬眼看他:“我悲觀嗎?” 馬從戎把馬靴拎出去交給了勤務兵,然后轉身又回了來。大爺沒讓他坐,而他為了表示親熱,索性扶著膝蓋深彎了腰,快要把嘴唇湊到霍相貞的耳邊:“ 大爺,恕我說句大膽的話,您要是感覺形勢不大妙,不如也跟著革命算了?!?/br> 霍相貞端端正正的坐了,一口一口的喝熱茶。長久的沉默過后,他最后把空茶杯放回了茶幾上:“一臣不事二主?!?/br> 馬從戎提起茶壺,給他又倒了一杯:“現在也沒皇帝了,誰是您的主???” 霍相貞從他手中接過茶杯,又喝了一口:“國民黨的那一套,我看不慣。我和他們政見不合,道不同,不相為謀?!?/br> 馬從戎輕聲細語的說話,用語言對他順毛摩挲:“您管它是什么政見呢,反正咱們只要能占住地盤留住軍隊,不就行了?” 霍相貞輕輕的呼出了一口氣:“幼稚!它要真是一統天下了,還能容著咱們又占地盤又留軍隊?我是這邊政府的出身,它收拾我是遲早的事情!” 馬從戎看他有點要急,立刻識相的打住了話頭。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背,馬從戎笑道:“還是大爺高瞻遠矚。我不胡說了,大爺是上樓歇歇,還是坐在樓下吃點兒什么?上午出門,午飯還沒用吧?” 霍相貞不耐煩的提高了聲音:“我不歇,也不餓。在外頭聽老帥說了幾個小時,回家你又啰嗦個沒完!你這嘴怎么這么碎?” 馬從戎見他這是徹底的要狗咬呂洞賓了,當即避其鋒芒的宣布撤退:“不說了,真不說了,我出去,大爺自己靜一靜吧?!?/br> 及至馬從戎退出客廳了,霍相貞專心致志的轉起了腦筋,分析現在,推算將來,也回憶過去犯下的種種失誤——最大的失誤就是沒能在山東殺掉顧承喜。 他素來是對事不對人,很少一門心思的恨誰,萬國強當年險些一炮轟死了他,可是后來既然落魄下臺了,他也就無意再去登門尋仇;連毅和他明里暗里的做了許多年對,可是帶兵逃出直隸之后,他也無意繼續追殺對方。顧承喜和上面這兩位當然還不一樣,但是不一樣歸不一樣,霍相貞現在提起這個人,首先想起的,還是他那上萬的人馬,其次才是他的品格問題和精神狀況。 心事重重的,霍相貞過了年。 除夕夜里,他照例是站在長廊中看煙花,紅牡丹,綠牡丹,黃牡丹,此起彼伏的綻放又熄滅,把漆黑夜空渲染得五光十色。幾年如一日的煙花,讓他實在是看不出好,但是也堅持看到了尾。 馬從戎站在他的身旁,又得了一張空白支票。 去年的空白支票,馬從戎還留著。不必動用,因為霍家財產早已由他控制掌握,霍相貞一慣是不聞不問,印章也歸他管理,他可以隨便給自己開支票,想開多少開多少?;粝嘭懯俏簧荡鬆?,甚至只認識銀元,不認識鈔票——鈔票對于霍相貞來講,只是個數目字。管賬是秘書長的事,付賬是副官們的事,而霍相貞永遠身無分文,已經很多年不摸錢。 把空白支票珍重的收入懷中,馬從戎當它是件紀念品。 大年初一,霍相貞強顏歡笑的過了一天。晚上進了花廳,他讓馬從戎找人給自己放電影看。元滿還活在光影閃動的銀屏上,活得短暫,因為經過鏡頭時總是忍不住笑,所以當時被霍相貞一腳踢出了隊伍。 看著看著,霍相貞笑了,并沒有意識到馬從戎已經坐在了自己身邊,并且將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大腿。及至片子放到最后,銀屏上的霍相貞對著鏡頭好奇一笑,銀屏下的霍相貞像看喜劇片子一樣,也興奮的一拍大腿,正好拍上了馬從戎的手背。拍過之后順勢一握,霍相貞扭頭對著馬從戎笑道:“有意思!” 馬從戎也是笑:“大爺樂成小孩兒了!” 霍相貞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攥了馬從戎的手,興致勃勃的還說:“今年等太平了,你把那個電影公司找過來,再給我拍一部?!?/br> 馬從戎任他攥著,微笑點頭:“好,包在我身上了?!?/br> 新年過后,北伐再次開始。仿佛只是一轉眼的工夫,革命軍已經打到了濟南。段中天帶著妻兒老小東渡日本,駐守山東的幾萬直魯聯軍則是一起退入了直隸。 兵敗如山倒,幾萬士兵被革命軍追得丟盔卸甲,背著革命軍的子彈,迎著督戰團的子彈,是死活都要逃?;粝嘭懮狭饲熬€,親手斃了兩名團長一名旅長,可還是擋不住軍隊的潰敗。與此同時,顧承喜的隊伍進入直隸地界,一路向著保定進軍了。 93、道不同 在溫暖的五月傍晚,霍相貞的裝甲列車從保定駛回了北京?;疖囌緝韧馊环怄i了,裝甲列車本身也是彈痕累累。荷槍實彈的衛士們簇擁著霍相貞下了車,平素嬉皮笑臉的副官們也全副武裝的嚴肅了。從站內到站外,一路衛兵林立,戒備森嚴,因為時局太緊張了,怕有刺客搞暗殺。 一行人坐著防彈汽車回了霍府,迎接霍相貞的人,照例還是馬從戎。馬從戎素來是和顏悅色的,尤其在面對霍相貞時,脾氣更是格外的柔軟。然而在昨夜得到了保定失守的消息之后,他終于是徹底的笑不出來了。 直隸總共才有多大?保定往南全成了革命軍的地盤,直魯聯軍的殘兵敗將們簡直快要沒了立足之地。四面八方全是戰場,聯軍再往東退就得投海了!早就勸過大爺投降,說一次挨一次罵,說一次挨一次罵,結果怎么樣?他說錯了嗎? 霍相貞大步流星的往后頭樓里走,并沒有留意到馬從戎的沉默。及至進了樓中客廳,他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低頭說道:“我要洗澡?!?/br> 馬從戎立刻打發了人去放熱水,又把一瓶冰鎮汽水遞到了霍相貞的手里:“大爺,接下來您打算怎么辦?” 話音落下,他靜靜的盯著霍相貞,倒要看看他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倒要看看他能把偌大一份家業敗到何等地步。而霍相貞仰頭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汽水,心不在焉的答道:“你把東西收拾收拾,等我洗完澡,咱們立刻出發?!?/br> 馬從戎居高臨下的瞪了眼睛,但是聲音依然柔和:“出發去哪兒?” 霍相貞抬手揉了揉太陽xue,腦子里有根筋在蹦著疼:“北京已經不安全了,我們去廊坊?!?/br> 馬從戎笑了一下:“那不順路就到天津了嗎?好,大爺這么著就對了?!?/br> 霍相貞莫名其妙的抬了頭:“誰說我要去天津?隊伍撤到廊坊去了,我上天津干什么?” 馬從戎彎了腰,一下一下的摩挲他的后背,像是老大哥哄小兄弟:“大爺,咱不打了成不成?您這回跟我走,咱在天津租界里一住,舒舒服服的當他一輩子富家翁,不是也挺好的?” 霍相貞微微的張了嘴,仿佛是沒有聽懂馬從戎的話;一雙眼睛也睜大了,徹底藏了他的雙眼皮和長睫毛。怔怔的對著馬從戎看了片刻,他隨即勃然變色,把汽水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摜:“混賬東西,你他媽的要給我唱喪歌嗎?一個省的地盤,老爺子給我留下來的,現在外人過來搶了,我連個屁都不放,就白白的往外給?我活這一輩子,就是為了進租界當寓公的?讓我混吃等死的過日子,你不如直接給我一槍!” 馬從戎也急了,白皙的面孔開始漲紅:“大爺!您再打下去的話,革命軍會給您一槍的!” 急促的喘了一口氣,他對著霍相貞繼續說道:“大爺,我打小兒就跟著您,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從來沒對您高聲說過一句話,從來不敢冒犯您一次。但是今天您原諒我,有的話我不能不說,不能不喊!大爺,您是做大事的人,應該比我更明白事理。您瞧瞧外面的形勢,哪里還有咱們翻身的機會?趁著人家對咱們還是繳槍不殺,您把兵權往下一放,跟著我去天津——不,我跟著您去天津,安安穩穩的過幾天太平日子,難道不比您現在沖鋒陷陣的冒險強?大爺,您聽我一句吧,我求您了!” 霍相貞本來就是氣急敗壞,如今聽了馬從戎的退縮論調,越發心亂如麻,腦子里竟是開了鍋一般,疼得針扎火燎沸沸揚揚?;羧黄鹕砀┮暳笋R從戎,他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索性直接怒吼了一聲:“滾!” 馬從戎的白臉徹底燒成了通紅?!肮具恕币宦暪蛳铝?,他仰頭向上,面對了霍相貞:“大爺,我怎么著才能讓您聽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您今年剛三十歲,東山再起的日子在后頭呢!大爺,大爺——” 話未說完,霍相貞當胸一腳踹開了他。馬從戎猝不及防,竟是就地滾了一圈。掙扎著坐起了身,他神情痛苦的捂住了心口,同時把方才未完的話,徹底咽回了肚子里。 沒有用,冥頑不靈,榆木腦袋,說破了嘴也沒有用,把心掏出來也沒有用! 咬牙熬過了最初的一陣疼痛,馬從戎扶著沙發站起了身。紅臉漸漸褪了血色,他連嘴唇都一起白了:“大爺,那好,我不對您饒舌了,但是我不去廊坊。我怕死,我聽了炮響就心悸。我年輕,我有錢,我還想多享幾年清福?!?/br> 霍相貞聽聞此言,登時愣了一下。茫茫然的開了口,他問馬從戎:“你不跟我過了?” 下一秒他回過了神。不等馬從戎回答,他大踏步的走向門口,同時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愛過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