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_分節閱讀_6
三駱駝抿了抿嘴里的大黃牙,然后從衣兜里摸出幾個大子兒往桌上一扔,算是會了賬。帶著顧承喜出了門,兩個人拐彎抹角的鉆小胡同,末了進了一家黑洞洞的煙館。三駱駝顯然是這里的老熟客了,無需伙計招呼,他直接把顧承喜引進了一間悶黑sao臭的小屋子里。 “咱們就在這兒說吧,這地方安全?!比橊勛谝唤匦』鹂簧?,眼睛里面透出了亮光:“你知不知道趙老爺前一陣子拖家帶口的跑了?” 趙老爺是本縣第一號的大財主,每次縣里過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趙老爺吃了幾塹,終于長出一智,開始和大兵們打起了游擊戰。 “他不是總跑嗎?”顧承喜也在炕頭坐下了:“怎么著?你還想上趙家當保鏢去?” 三駱駝一咂嘴:“當什么保鏢,我是說昨天大兵往縣外撤了,說是又要開戰。趙老爺一時半會兒不敢回來,趙家現在亂套了?!?/br> 顧承喜張著嘴看他:“趙家亂不亂的,干我屁事?” 三駱駝一拍大腿,感覺顧承喜已經蠢得不可救藥。用嘴唇包了包黃牙,沒包住,他決定繼續把話說完:“我打算夜里走趟趙家,弄點玩意兒出來!” 顧承喜登時做了個有氣無聲的口型:“偷?” 三駱駝湊到了顧承喜的身邊,嘁嘁喳喳的說道:“我知道趙家后頭的倉庫里,藏著印度來的大土。那可是大土??!真不知道趙家是從哪兒弄來的!” 大土是頂級的煙土,不是三駱駝之流可以享受到的。顧承喜很清楚大土的價值,所以拿眼睛盯著三駱駝,他心里猶猶豫豫的起了活動。 三駱駝問他:“你敢不敢?你要是敢,咱倆搭伴。你要是不敢,我一個人去!” 顧承喜其實是不大敢,趙老爺家大業大,自己養著保安隊和十幾條槍。他這樣的跑到趙家去偷煙土,著實是有點太冒險。一旦失了手落了網,人家還不是說打死他就打死他? 但是,他自己思索了一瞬,還是決定要去。家里現在又是清鍋冷灶的沒吃沒喝了,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不能讓平安跟著他一起忍饑挨餓。平安是吃不上飯的人嗎?要是他連平安的嘴都糊不住,那以后還有什么臉往平安身上爬?還有什么臉對著平安耍嘴皮子? 顧承喜咬著牙,從鼻孔里呼出了涼氣。手扶膝蓋站起身,他開口說道:“三駱駝,你說個時間吧!” 三駱駝答道:“就今晚。實話告訴你,我也等不了了?!?/br> 顧承喜點了點頭:“行,我現在回家一趟,晚上過來找你,你別走??!” 話到這里,顧承喜拔腿就往外跑。出了胡同上了大街,他忽然發現街上空氣不大對勁。一隊一隊的灰皮大兵滿街亂竄,又不是要打搶,純粹只是在撒丫子胡跑。在他家附近的糧店前站住了,顧承喜抓了個小伙計問道:“怎么滿大街都是兵?不是說他們要撤了嗎?” 小伙計蹭著兩手的白面,因為見多識廣,所以很愿意對顧承喜賣弄一下:“那是他們沒撤完。等他們撤完了,又得再來一批!” 顧承喜沒聽明白:“什么意思?” 小伙計饒有耐性的向他解釋:“撤走的隊伍,是萬總司令的兵;要來的隊伍,是霍督理的兵。前些天萬總司令的兵把霍督理的兵給打敗了,現在霍督理的兵重整旗鼓,又殺回來了。萬總司令的兵不是對手,所以就提前跑了?!?/br> 顧承喜聽出了一腦子亂麻:“什么亂七八糟的?霍督理我聽說過,萬總司令又是誰?” 小伙計感覺他太無知,又忙著干活,所以不理他了。 顧承喜買了幾個燒餅回了家,進門之后先把剩菜剩飯盡數熱了,他自己吃剩飯,給平安吃新出爐的燒餅。平安心事重重的,還在思索他的靈機與摩尼。拿著燒餅咬了一口,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和顧承喜待遇不同。抬頭望向顧承喜,他用目光一掃燒餅:“你怎么不吃?” 顧承喜笑道:“你吃,吃飽了好睡覺。今天晚上我有點兒事,得出去一趟。你一個人乖乖的睡,別等我?!?/br> 平安拿了個燒餅遞向他,暫時把靈機和摩尼放下了:“干什么去?” 顧承喜接了燒餅,又放回到了平安的身邊:“朋友的事,找我幫個忙。忙完就回,你放心吧!” 平安用筷子一指燒餅:“拿走?!?/br> 顧承喜對著他笑:“你吃?!?/br> 平安夾了一筷子剩菜送進嘴里:“別廢話。我不老不小的,吃白食就夠可以了,還吃獨食?” 顧承喜撕了半個燒餅,感覺值了。平安知道心疼他了,他怎么著都值了。眼看外面天光將要黯淡,他把一只馬桶提進了房內,又預備了一壺開水,把炕也燒得滾熱。單腿跪上炕沿,他拉住平安的一只手沉默良久,末了低頭對著平安一笑:“走了!天亮之前肯定回來!” 平安一捻他的手掌:“去吧?!?/br> 顧承喜順勢狠狠一握他的手,同時俯身親了他一下。 顧承喜與三駱駝會合了,趁著夜色直奔趙家。趙家是大院子,院墻足有兩米多高。顧承喜和三駱駝翻了后墻跳入趙家。顧承喜是個好身手的,三駱駝吸足大煙之后也挺伶俐。三駱駝清楚地形,躡手躡腳的領著顧承喜往煙土倉庫走。然而剛剛走到半路,遠方明黃色的馬燈一晃,有人大聲喝問:“誰?” 三駱駝身影一抖,登時傻了眼。而馬燈隨即高舉,吼聲越發響了:“誰?來人哪!他媽的鬧賊啦!” 顧承喜管不得三駱駝了,轉身直沖向了后圍墻。夜空之中起了槍響,趙家的保安隊抄家伙全來了! 7、光天化日 ... 平安夜里睡得不安穩,朦朦朧朧的總像是要做夢,然而夢境又不清晰,說夢還不是夢。遠方隱約響起了一聲雞叫,讓他迷迷糊糊的睜了眼。一邊睜眼一邊伸了手,他在身邊摸了個空。扭頭再往炕下看,屋子里空空蕩蕩的,窗紙則是清冷冷的泛著白,天要亮了。 顧承喜一夜未歸。 破屋子里沒有了顧承喜,立刻顯出了幾分凄涼相。平安披著棉被坐起了身,自己把自己圍成了個大襁褓。瞇著眼睛翹著頭發,他又開始了新一天的回憶。往事和他之間只隔著一層紙,薄得一捅即透;然而他茫茫然的,硬是不知道如何下手。下意識的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手表,他輕車熟路的把表戴回了左腕子。抬起左手看了又看,他斷斷續續的依然是想:“靈機,摩尼……摩尼……” 靈機和摩尼都是人名字,靈機遠一點,摩尼近一點。抬手撓了撓做癢的頭皮,薄薄的血痂正在脫落,他低頭看了看指甲縫,指甲縫里有了血,是剛才撓狠了。 正當此時,院外忽然人嚷馬嘶的起了喧嘩,幾條粗渾的喉嚨吆五喝六,震出了左鄰右舍的雞飛狗跳哭爹喊娘。平安怔了怔,但是因為屋子太冷,所以偎在大襁褓里沒有立刻動。仿佛是在一瞬間的工夫里,顧家東倒西歪的小院門也被人踹開了,幾名大兵直接沖向了房門。及至搖搖欲墜的房門也被一槍托杵開了,平安在撲面的寒風中和大兵們打了照面。 大兵們穿著破破爛爛的黃皮,一個個凍得青頭腫臉。一步跨進冷颼颼黑洞洞的屋子,他們似乎也沒想到炕上會悶聲不響的坐著個人。未等他們開口,一名軍官小跑著來了。人在門口一伸頭,軍官仿佛只打算隨便往里溜一眼,然而一眼叨住了炕上的平安,軍官登時張了嘴,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嗷!大帥!” 然后他猛的一個向后轉,瘋了似的跳進院子里繼續嚎:“來人哪!找著啦!大帥平安無事??!” 軍官叫得如同殺豬一般,聲音狠狠的刺激了平安的神經。忽然甩開棉被跳下了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門。赤腳站在雪地上,周身的鮮血開始一波一波的往他腦子里涌。 “我是……我是……”他自言自語的紅了眼睛:“我是……” 沒等他自問自答出一個結果,馬蹄子凌亂的跺在了院門外。一個灰撲撲的影子從高頭大馬上騰空而下,燕雀一樣輕盈的直飛進了他的懷里。他低頭面對了懷中人,同時抬起手,輕輕摘下了對方頭上的灰色禮帽。 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他目露兇光的瞪大了眼睛:“你……摩尼?” 白摩尼氣息顫抖著蹙了長眉,鼻尖耳垂全都凍成了通紅。雙臂環住了霍相貞的腰,他啞著嗓子直哆嗦:“大哥……好,好,你嚇死我了……” 他的大哥忽然笑了一下,聲音怪異的變了調子:“我是……我是……我是霍相貞!” 話音落下,霍相貞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腦袋上:“對,我是霍相貞!” 白摩尼還摟著他,可是被他的舉動嚇著了:“大哥,你怎么了?” 霍相貞猛的抱起他轉了個圈,隨即轉身面對了大敞四開的房門。通過房門往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炕??簧隙阎鴤€臭烘烘的暖被窩,暖被窩里睡著他……照理來講,應該還有一個顧承喜。 回憶不分遠近,驟然全清晰了?;粝嘭懞莸芍胺?,腦子里轟然炸了個旱天雷。太陽xue一跳一跳的做了痛,他鐵青了面孔問自己:“我他媽的都干了些什么?!” 正在此時,白摩尼又起了高調。彎腰扯著霍相貞的褲腳,他大驚失色的喊:“大哥你怎么不穿鞋?你要凍死嗎?” 霍相貞慢慢的低下了頭,看自己的光腳陷在土與雪中。顧家的院子太臟了,等到開春冰消雪融,小小的院子非得泥濘成一灘沼澤。 俯身拉起了白摩尼,他忽然平靜了:“沒有鞋?!?/br> 話音落下,他又把手里的厚呢子禮帽扣回了白摩尼的腦袋上。白摩尼穿了一身灰色的獵裝,系著灰色的長披風,臉蛋也是慘白中透著蒼灰;唯有一雙眼睛清洌洌的黑白分明,是憔悴面孔中一點水靈的光。 仿佛是不能理解他的話,白摩尼擰著眉毛問他:“沒有鞋?” 未等霍相貞回答,又一票人馬闖入了小院。為首一人的眉毛睫毛全上了霜,正是馬從戎。馬從戎和霍相貞對視了,口中立時呼出了長長的一團白氣:“大爺……” 白摩尼最看不上馬從戎,但是情急之下也暫時泯了恩仇。一手扯著霍相貞的衣袖,他回頭帶著哭腔嚷道:“馬從戎,他沒有鞋!” 馬從戎在一剎那間把霍相貞看了個透。一抬腿把自己的馬靴扒下了一只,他光著襪底跑到了霍相貞面前:“大爺先對付著穿我的,我馬上去給您找衣服!” 霍相貞猶豫了一下,馬從戎的馬靴,其實并不合他的腳。他滿可以回屋上炕安安穩穩的等。 但是在短暫的猶豫過后,他抬起腳,憑著馬從戎單膝下跪給他穿了馬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