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之徒_分節閱讀_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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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審是素來看我不順眼的秦曙光以及常敗訴在我手上的沈長亭替我做的辯護,而我們所的律師,一個都沒有出現,我的恩師,早已歡快地與我恩斷義絕。 我當時很不解,就問秦曙光,我倆別說毫無交情,過節都能列出一堆,誰這么大面子,能把您二老給請動?他說了這么句話:賈臣,我并非欣賞你,也從未對你有過好感,或是哪怕一絲的同情,我們這么做是為了自己。 這句話我琢磨了很久,卻始終沒有找到最合理的解答。 而陸長明也再也沒有出現過,我曾聽風傳此人已被雙規,源頭正是他不爭氣的侄子,這故事被添油加醋講得繪聲繪色,仿佛確有其事,我雖難全部當真,但也私下判定,這結局倒十之八九跑不了。這時我才慶幸沒上了這廝的當:我的命根本不在他手里,他亦非我的救命稻草。這是個殘局,本就該潦草收場。 縱然名嘴秦曙光出馬,刑辯一枝花也敵不過石城當局無比堅定的立場。一審毫無懸念地以兩年有期收場,那天我看見我爸也坐在底下,身旁的位置空著,于是我想我媽也來了,此時定在庭外守著消息,不敢親見。我爸已在短短半年間生出了滿滿的一頭華發。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是看過我一眼。我心中全無愧疚,只想我這么多年縱然混亂迷惘,但卻弄明白了很多事情,而這些事,是你未曾教會過我的。 此間我并沒有見到過左寧。我心里笑他,你這個傻瓜,只要你來看我一眼,你就會知道,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有一千萬將會存到你的名下,但很可惜,你永遠不會知道了。 我的經歷就如同這個民族千百年來的歷史一樣,變革從來沒有停止過步伐,然而每到一個關鍵時刻,卻總是會自動地選擇最壞的那條路。 春節期間,當局的態度突然有了變化,甚至與我做起了急切的懇求式的談判:只要我寫一份認罪書,立刻可得釋放。 這條件很誘人,時機又卡得恰到好處,我聽著高墻外依稀的爆竹聲聲,大半年來的修行突然頃刻毀于一旦,我以為自己已可心如止水,卻被那一句釋放攪得再也寢室難安。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單單是坐在那里,被簡單的兩個相對立場折磨得幾乎發狂。本能里對自由的渴望對抗著道德正義的審判。我想我這一生都沒有面臨過如此艱難的抉擇。 一個星期后,我終于得以踏出高墻,迎來第一束自由之光。那日云淡風清,卻仍是寒冬臘月的低溫,時值正月十五,街上的人還要比往日多些,然而車來車往,無人駐足回望,仿佛我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而去,從來都于這個世界無關要緊。那一刻,我不悲亦無喜,仿佛這世上一切已與我無關,將來何往,我不愿再想。只求實實在在地活著,只求腳下每一步都踩在實地上,只求平平淡淡,無人亦無事相擾。 我拎著簡單的行李,回頭看了一眼,在那鐵門后面,躺著一份三千字的悔罪書,對我而言,堪稱自由最昂貴的代價——承認自己沒有犯過的罪。 但愿他們不會發現,那份悔罪書里藏頭寫著一句話:石城當局迫我認罪如下。 我本以為不會有人來接我,卻意外地看見了自己的CRV就停在路邊,當下心中一陣莫名喜悅,腦子里全是那個人的名字,直到賈君把鑰匙交到我手里,這白日發夢才終于被叫了停。我突然覺得,人最可悲的就是抱有希望,倘若沒有,那就無所謂得失,因此也突然有些理解了老畢,心想要不干脆拜他門下,吃吃齋,念念經,如此無欲無求、安度半生,也不失為好事一樁。 賈君見我發愣,便拍了拍我,說:“哥陪你喝兩杯怎么樣?” 我方才回過神來,說行啊,但你得買單。 賈君笑地很輕松,說沒問題,從今天起,就讓你哥來替你買單吧,什么都別擔心。 我心里一熱,差點沒當場哭出來,這種感覺太遙遠太陌生,溫暖卻怪異。 那天我大醉了一場,醒來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什么都不再記得。 后來我住回了自己家,發現一切都被收拾整理過,東西擺放都有條有理,一看便出自左寧之手。 再摸摸家具,發現并未落灰,我便知道他并未真正離開過。 雖重獲自由,然這自由卻是有限的,房前房后四個攝像頭賦予了這樣的生活一個特有名詞:監視居住。我時??匆娪行污E可疑的人在樓下打轉,他們眼中毫無光彩,只有平庸與不耐。 之后我去了趟書店,搬回好幾箱書,打算借由這個契機把思緒理理清。這事說來有趣,以前讀書多為功利心,而今讀書卻只為平常心。 這期間我媽來看過我一回,我爸卻始終避而不見。賈君倒是常常晚上出現,拎兩瓶酒幾個菜,一喝就是一夜。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先他醉過去,只一回我吐過后稍事清醒,見他倚著墻角抽噎,鬢角也竄出根把銀絲來。三十幾年來,我們兄弟二人從未交心,爭強好勝中彼此怨恨不待,及至半輩子過去了,才頓覺過往迷糊,抱在一起哭得有如三歲孩童。 然而好景不長,我的認罪書被發在了網上,始作俑者本想再做文章,誰料想我對自尊最后那點的維護被人識破,聲援者呼聲日益高漲,徹底激怒了大幕背后的人,于是安穩日子過了還不足兩個月,警車再次光顧小區,借以“漏罪”之名,我再次鋃鐺入獄。 58、下面,我該做些什么 我這半輩子不長,新年的鐘聲一響,三十五歲的到來就被宣告于天下。這三十五年來,我寸步未曾離開過石城。將根深扎在這里,幾乎看遍了這座城市每一道罅隙。 城市早已不是數十年前的樣子。 這座古城見證過無數歷史事件的終始,也經歷過殘忍無情的道義侵犯,目睹了一個政權的輝煌與沒落,思想的碰撞與糅合,最后迎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她也順勢脫下了歷史的外衣,迅雷不及掩耳地煥然一新。這幾十年來她從未停下過腳步,而她的變化也恰如我們這一代成長在歷史轉折期的70后一樣,年輕的外表下活力漸失。 一切都是表象。 明天就是二審開庭,跌宕起伏的年度大戲賈臣案終于在萬眾矚目下走到了第二季。揚名立萬一直是我的理想,誰料苦苦追尋了半輩子無果,最終竟以這種方式圓滿了。 但是我滿意嗎?我仍舊不滿意。結果我大概已經知道,最壞的情形不過是再兩年有期而已。那又如何呢。 如今的我甚至會想,兩年太短了,兩年后我將何去何往?留給我思考的時間太短了。 當我把這個想法對王二說出來的時候,他怪異而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個可憐的爬蟲。 他說:賈臣,你一點變化都沒有。 王二是我的發小,曾經同穿過一條開襠褲,只可惜剛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我們就再無來往。十幾年后,我成了名狀師,而他卻干起了獄卒。 “剛畢業那會兒,老同學里就你最風光,成績好,學校好,又憑自己本事考到律師證,不像我,不學無術整天就知道混,最后還得靠我老子拼關系把我弄到這里來看犯人,那時候我媽整天就沖我嘆氣,說你有人家賈臣十分之一爭氣,我睡覺都能笑醒過來?!蓖醵嘈χ似鹁票蛭沂疽?,“還記得02年有一回我找你辦事,你小子連辦公室門都沒讓我進,我在外面干晾了一下午,終于把你等出來了,你當時說了什么還記得不?……不記得了?那我告訴你:你說讓我走正規途徑,你只辦公案,不講私情。我恭恭敬敬捧著材料袋跟孫子似的站你面前,你連看都沒看我一眼,賈臣,你說你是不是個東西?” 我愕然,繼而又羞又愧,恨不能挖個地洞鉆下去。 王二見我窘迫,微微一笑,接著說:“當時我就發誓,這輩子不再找你賈臣幫忙,我就算餓死窮死,即使走投無路……這話重了,反正就這么個意思吧,你能明白,當時我年輕,好面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事到如今我大概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真沒找過你?!?/br> 這話說得我臉上更燙了,前幾年王二升了石城看守所的所長,我才忽然如同失憶復原一般終于記起了這么個發小來,細想這些年與他走動雖不算多,但也一直受惠于他,得了不少方便,事到如今,我鋃鐺入獄,依舊得了他的庇護,沒有吃什么苦頭。 他又咪了一小口酒,砸吧著嘴:“有句老話怎么說來著?哦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能想到我還能有機會跟你賈臣坐在一起喝酒,而且還是這么一種形式?!?/br> 我也抓起酒杯猛灌一大口,烈酒燒喉而過,不禁打了個寒戰,于是放下酒杯,連連嘆氣:“我對不起你,大實話,兄弟,我一直就不是個東西,全方位的。不瞞你說,我混賬事干的實在太多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都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了誰?!?/br> 王二大笑,說賈臣啊賈臣,我就說你一點沒變。 我頓起疑惑,連忙追問何出此言。他重重地拍了我兩下肩膀,說:“賈臣,你到現在都沒看明白啊,但這不能怪你,你這人就是太精明了,凡是算得清清楚楚,人在你眼里都是工具,有利的你迎上,有害的你繞道,長利的你甘當孫子去哄,短利的你用完就一腳踢開。你很無情啊。但有句話這么說的,你肯定也聽過,用人的必為人用?!?/br> 我點點頭,說這我知道,百密必有一疏,我干的勾當本來就是在走鋼絲,難保不一腳踩空,當然我也不是沒有思想準備,這幾年還想著趕緊移民走人,結果這箭都在弦上了,想辦件好事再走人,留個安心,沒想到多了這么一手,就把自己給拉下去了。 “這都一年多了,你還是沒想明白?!蓖醵f:“你這次不是招惹了哪個人那么簡單?!?/br> 我不解,要他細說。 “石城新領導班子,據說是法政出身,新官上任準備搞點政績,不學重慶學延安,半年前領會的會議精神就是司法系統整風,第一個就拿你們律師開刀。你不過是條件相當,正好趕上了?!?/br> 這話一出,我頓覺醍醐灌頂,一下子就釋然了。從前每日都在想這前前后后的因果關系,希望籍此來為人生總結,誰知道這里面根本就沒有因果關系。 世上從來就沒有那么多的偉大計謀與英明策劃,誰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結果這一件件一樁樁的偶然事件,最后竟招致了個必然的結果。 臨走時,王二交給我一個紙箱子,意味深長地對我說:“跟你打個招呼,這些信都被拆過了,審查是必走的程序,你別恨上我,另外,我也讀了一些,寫得非常感人,辦公室那幾個小姑娘都看哭了,真難想象你這么一個cao蛋的男人竟然也是有愛情的?!?/br> 我把頭埋進紙箱里,牛皮紙特有的氣息徜徉于我身體每一寸,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滑稽極了,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如果多年后我重回記憶的這個角落,看著那個把頭埋在紙箱里身體不停顫抖的男人,我想我一定會發出這樣的驚嘆:那只猴子好像在哭耶!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不過那只猴子一直像小丑一樣笑著,難得哭一回竟然也還是那么滑稽。 第二日的庭審在中院,我本已認命,無所可想,即使痛心,難過,不甘,也只能認命,事到如今我有罪也好無罪也罷,一切早已于是非善惡無關,關乎的是這個裙帶社會的運作方式,是權利斗爭下個人的無謂犧牲。正想著,我便看見黃河坐在主審位置上,不由一陣苦笑,知道全無轉機,沒想到竟糟到這地步。這廝恨我,并不比陸遲少幾分,今天這場合,不公報私仇一下天理合容。 我像從前一樣看了他一眼,有點惡作劇般地觀察他的反應——那是我們曾經約好的暗號,用來控制庭審的節奏——我本以為他不會做回應,甚至期待看到他憤怒的表情,誰知他竟朝我微微頷首,反倒弄得我心里莫名其妙。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更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辯護律師仍然是秦沈二人,公訴人里最囂張的那個馬臉也并沒有隨著時間的遷移而短過幾分,然而整個庭審場面卻從下午第二次開庭時發生了驚天動地的逆轉,之顛覆,之戲劇性,之匪夷所思,使我這個經過大風大浪的人都無法不瞠目結舌。 兩個小時后,檢方撤訴。 就像我一樣,媒體,學者,法警,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相近的錯愕。 半分鐘后,旁聽席上爆發出的歡呼聲直沖法庭天頂,像是要掀開天花板竄進云端一般,黃河急得揮錘高呼肅靜然而無濟于事,流動的歡樂極不合時宜地吞噬著每個角落,我依稀見到幾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想起秦曙光曾對我說過的話:“你一人不自由,則我們人人不自由,今天我們不能保護你,明天我們就保護不了我們自己。這并非個人交情,我也從未欣賞過你,今天我出現在這里,是作為一個律師對同行的揪住,也是對司法公正的維護。無關你個人?!?/br> 我看著下面那些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知名面孔,輕輕笑出了聲。 這事結得太唐突,根本沒有人弄得清楚,到底什么導致了檢方撤訴,是程序正義?是輿論壓力?是政治斗爭?我想,或許永遠都沒辦法弄明白了。就像風雨飄搖中一葉扁舟,我的命運從來都不在自己手中,只要仍在這權欲海里停泊,明天便永遠未知。 三天后,我在石城機場偶得一份快報,報紙大篇幅刊登了我案子的相關文章,大多是知名律師專家學者,其中甚至刊有法律界泰斗江老的評價,我羞愧至極,恨不能挖個地洞鉆進去,卻又窩心地感到快樂,我賈臣何德何能,竟可獲江老力挺,我這一生又何曾做過一件體面的事配得上這等賞識? 空客拔地而起,耳膜在巨大的震動下難受不已,快報靜靜地躺在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