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秦無恒先開口道:“多謝王上不殺之恩?!彼麖娜ツ觌x開天牢到現在都不曾對他說過一個謝字。 戚慎只道:“與陸一戰上寡人賞罰分明,功臣良將皆得封賞, 但你功過相抵,寡人不會再行封賞?!?/br> 秦無恒斂眉稱是。 “身毒人雖已不敢來犯,但邊境也需防守?!逼萆骺聪蚯責o恒衣擺下的一只獨履,“去海州邊境瞭守,你可還能當此任?” 秦無恒有些錯愕,海州是陸國被改為州郡后劃分出的地方,沿海小州,風景獨秀,最重要的是一年四季都少有陰雨天,他如今的傷便很難承受陰雨濕邪。雖然只是瞭守小吏,但于他而言卻已是最好的結局。 他說愿意。 他太渴望帶沈清月去一個清凈的地方了。 “王后喜食海味,那處的海運署也由你掌管?!?/br> 秦無恒沉聲:“臣定不辱使命!” 一陣寂靜無聲,戚慎道可以退下了。 秦無恒沉默一瞬,從輪椅上撐起,朝戚慎跪禮。 “臣算不得功臣,從來都算不得,臣也沒有眼光,不銘感恩,不知珍惜?!彼浩痤^,第一次露出由衷的欽佩,“大梁之王,您當之無愧?!彼莺葸蛋菹氯?,伏低了脊梁。 傍晚寒風獵獵,窗外飄起冬日的一場雪,雪片小,卻落得疾,玄瓦青墻的大梁王宮在夜色間很快覆上了皚皚潔白。 重華宮里正煮著熱騰騰的火鍋。 景辛與戚慎圍著灶爐在吃,沈清月已經帶著秦無恒出發趕赴海州了,她原本想留沈清月他們也吃一頓火鍋,但兩人一直恪守罪人不得逗留王都的規矩,辭行回到沈淑英府中,帶著女兒踏上了這場冬雪中。 用過晚膳,長歡帶著宮人在收拾餐桌,甜寶在雨珠懷里咯咯直笑。 戚慎問景辛想不想看雪,景辛點頭。 他為她系上大氅,瞧著領圍潔白的狐貍毛將她銀盤小臉攏緊,微微抿笑:“我妻甚美?!?/br> 景辛牽起戚慎的手漫步雪中:“我們要這樣相依相偎地白頭哦?!?/br> “當然?!彼站o她手,“寧翊宮那夜,你抱著我撫去我一腔懼意,我便在心底告誡自己,這一生我都會將你捧在心尖上?!?/br> 她笑起:“真的嗎?” 他頷首。 “你也有怕的東西?” 他說有:“我最怕哪天睜眼你就不見了,飛去了天上?!?/br> 景辛被他逗笑:“不會的,老天派我下凡監督你的,你不成明君我便無法完成任務?!?/br> 戚慎恍然般,眸底頃刻是一汪幽深。 景辛問他想什么,他抿了抿唇未答。她搖著他手臂追問,他低笑了下:“那我先不要成為明君了?!?/br> 她一愣,追著他打鬧。 * 昌元五年,四月春暖。 萬丈晨光穿透云層,普照著整個大梁王宮。 春回大地,百官厚重的襖子也換成了單薄些的官袍,行走間衣帶生風。 虎賁凈鞭揚響,文武百官入殿上朝,在一聲“天子駕到”的高喝里跪叩行禮,山呼萬歲。 卻忽聞一陣稚嫩的笑聲,抬眸才見龍袍加身的年輕天子抱著懷里的小太子坐上了龍椅,是太子在笑。 眾人也是見怪不怪了,去年天子便也抱著太子來上了兩回朝,只是那兩回太子尚在襁褓,如今已經滿歲,笑得清脆純真。 眾人聲色也放輕不少,唯恐吵哭了小太子。 戚慎端坐在龍椅上,景辛在宮外視察店鋪的情況,兒子早晨一直哭鬧,所以他才抱了兒子來上朝。 他邊聽百官奏報邊瞧懷里這個掙扎著要下地的小家伙。 戚容嘉已滿歲,學會了走路,但步子還軟著,總會摔跤。他沒有放手,瞧著兒子漂亮的一張臉,愛不釋口,親了下這rou嘟嘟的臉頰。 小家伙咿呀一聲,忽然奶聲奶氣喊mama。 戚慎怔住,這聲mama是雨珠常在搖床前教孩子念的,景辛說她們那里都這樣稱呼母親??珊⒆舆€沒有學會說話,這是孩子的第一句話? 他驚喜道:“叫mama?” 戚容嘉又軟綿綿發出mama的音節。 他朗聲大笑,完全顧不得殿中那奏稟的臣子,抱舉著兒子道:“叫父王?!?/br> 小家伙不理他,只知道笑。 “叫聲父王?!彼蛔忠蛔帜?,“父王——” 小家伙腦袋一偏,清脆“哎”了一聲。 殿中轟然一笑,文武百官察覺失儀,忙惶恐跪下。 戚慎摟緊懷里軟乎乎的小人兒,沒有生氣,笑著夸贊:“不愧是寡人的子嗣,小小年紀就語出驚人,將來必成大器?!?/br> 小甜寶:“嘁呀?!?/br> 景辛回宮時聽到長歡說孩子學會講話了,興奮地沖進紫延宮。 戚慎在批閱奏疏,甜寶正靠著他父王乖乖坐在龍椅上,小手里攥著他父王的衣角。小人兒瞅見她,咿呀笑開又喊了聲mama,小手使勁揮舞像在求抱抱。 景辛:“??!” 第一次被崽喊媽,原來這就是當母親的快樂嗎??! … 昌元六年,大梁廢諸侯,設州郡,舉國設庶民學堂,入仕已無分門閥。 這一切都是那個從前執暴的天子革新的,且天下已再無人聽過天子行暴,坊間茶余飯后總愛以這個帶著些傳奇色彩的天子為談資,畢竟這人曾經興酷刑,殺良人,坑儒民。而這樣一個人卻于戰亂中舍身救民,在戰爭里下令不得搶掠百姓。 去歲南州水患成災,無數流離失所的難民得天子修廈安庇。 冬日下的十日暴雪,是天子下令修建收容場,暖碳厚絮齊備,供乞兒過冬。 這幾日的南巡,也是天子聆聽百姓伸冤,當場嚴厲處死了狗貪官。 寧靜小鎮上,長街中一間起名甜心鋪子的蛋糕店女掌柜跟隔壁鋪子的掌柜在笑談:“聽聞天子今日離開時帶了滿滿一車鮮花,沿途蜂擁蝶簇,大家都聞到香味了!” 她感嘆:“天子待王后是真寵!”她眼睛里都是艷羨。 隔壁的女掌柜不太信,問:“你見過王后,王后當真是天姿國色?” 婦人回憶起那年被詔入汴都,那是她第一次入王城,也是第一次見到王后。那真是位美麗如天神下凡的人,不僅待她們這些戰爭中的受難者好,還愿意教會她們生存的辦法。 “是啊,王后便是那天姿國色,無人能及?!?/br> “你形容一下,跟張員外家的二小姐比……” “不是能比的?!眿D人回憶起那一天,揚起唇角,“我那天就像見到了太陽和月亮一樣,它們同時落入了我眼睛里,耀眼得睜不開眼?!?/br> 隔壁女掌柜嗤笑一聲:“便是再好看又如何,天子不可能做到后宮只設一人,便是巷子那鐵匠家也是有小妾的!” “不會的,我信。我總感覺王后值得這般對待,且如今的天子已是明君,他一言九鼎?!?/br> “我才不信哩,那可是王族,幾千幾百年沒一個王只有一位妻的,都是姬妾成群,不過是一時新鮮……” 婦人有些惱羞:“你再這樣說話我便不認得你了?!?/br> 兩人爭著爭著竟動手扭打了起來,引來整條街圍觀。最后隔壁女掌柜在所有人的譴責下只得朝北方跪下,叩著三個響頭。 她竟被整條街的人逼得隔空對王后與天子道歉。 …… 燥熱盛夏,重華宮里擺滿了冰塊降暑。 景辛看了一上午的話本,北都四子又寫了新作。 看得困了,她躺在美人榻上瞇了個午覺。 醒來時留青說戚慎傍晚便能回來了,讓她不用等他用晚膳。 景辛彎了彎唇,慵懶點了下頭。她睡得一身香汗黏膩,起身吩咐備水沐浴,進了偏殿去看甜寶。 兩歲多的小人兒在床帳中睡得酣,已無白日里的好動頑皮。這一年有個鬧哄哄的孩子陪伴,竟眨眼便過去了。 如今大梁已無諸侯國,但戚慎沒有廢掉出巡,已去南巡了。她本想隨行,偏巧甜寶那幾日感染風寒,他便讓她留在宮中。 他已去兩月有余,這是成婚以來他們分別得最久的一次。 用過晚膳,景辛對鏡梳妝,化好妝便聽留青欣喜地說天子回來了。 她起身行到朱雀門,扶著城墻望見駛入王宮來的鑾駕。 夕陽映照著整座宮闕,她的愛人好似知道她在遙望,骨節分明的手掀起車簾。 他的臉依舊年輕英俊,在夕陽光影里輪廓分明,眸底漾起寵溺笑意,抬手做了個手勢。 景辛望見鑾駕停了,他車前的一輛馬車覆著玄布,被虎賁與禁衛掀起。 滿車純凈的藍色,全都是玫瑰。 大梁并沒有藍色的玫瑰,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的,可她能想象他在得到這些花時想到她的那種愉悅神情。 景辛揚起笑。 戚慎昂首望著城樓上的她:“王后可喜歡?” 她揚聲回他喜歡。 還喜歡送花的人。 戚慎沒能下車見她,被顧平魚求見著入了紫延宮商議國事。 到了夜里,景辛屏退了宮人坐在寢殿,將絹燈重新換了燈罩,是她命人做的彩色燈絹。 滿室光線瞬間變作旖旎的彩色,足矣引人遐思的顏色。 景辛褪下褻衣,穿上舞裙。 紅紗薄若無物,在她起舞跳躍間輕盈浮動。 戚慎回到重華宮時倒吸了口氣,瞇起眼眸緊望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