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56
在出發前的一天,金鶴亭請葉雪山吃午飯。午飯吃得無比漫長,直到三四點鐘才算結束。外面正好剛剛結束一場大雨,葉雪山興致很好的從館子門口跑上汽車,兩只腳趟過街上滔滔的水,連鞋帶襪子全濕透了,一踩便是咕唧一聲。 他莫名的很快樂,在林子森的催促下,他在車內脫了鞋襪,又把水淋淋的褲管挽了起來。秋風吹入大開的車窗,艷陽照在街上水面,波光粼粼的閃爍了碎金。汽車像是開在了河里,白色水花兵分兩路,隨著車輪的行進拍向兩邊。 “有意思!”他把腦袋伸出窗外,隨即又縮了回來:“好玩?!?/br> 林子森掏出手帕,為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少爺后來不該喝那杯酒,沒喝正好,喝就多了?!?/br> 葉雪山沒覺得自己醉,可是懶得反駁,林子森語重心長的總是有理,就算沒理,也像是占著理。等到汽車開回家中,他發現院子里也積了深深的水。院子干凈,水也清澈,正能沒到小腿。好奇的再一次把頭伸出窗外,他大聲說道:“嗬!能養魚了!” 林子森也很詫異,沒想到雨會大到這般程度,不但街上發了河,院子里也會變成水潭。低頭卷起褲管,他預備下去趟水,把葉雪山抱回樓內;不想未等他脫下鞋子,身邊車門一開,葉雪山卻是已經跳下去了。 “哎呀!”他像個好脾氣的老爹似的叫道:“少爺,水臟??!” 葉雪山一腳踩出個水泡來:“不臟,清著呢!黃二爺呢?讓它也來洗個澡!” 黃二爺趴在門房窗臺上,聽聞此言,立刻趴下裝睡,顯然無意下水。事實上除了葉雪山之外,葉宅之內的任何人都無意在院子里玩雨水。臟是肯定臟的,不臟才怪了。 林子森穿得干干凈凈,這時也有些打怵。把襪子團起來塞進鞋里,他很不情愿的推開車門正要下水,不想一輛汽車忽然乘風破浪的停在了院外。他覓聲看去,就見對方大開的車窗中,現出了顧雄飛的面孔。 林子森一愣,但是沒言語。而葉雪山停止了踩水泡的行為,歪著腦袋向顧雄飛望了片刻,然后慢慢走了過去,一步一個水花。 顧雄飛坐在車內沒有動,靜靜的凝視著葉雪山。葉雪山那一頭不可救藥的枯發已經被盡數剪掉了,生出的新發帶了光澤,毛茸茸的滿頭立著。頭發長的沒有章法,鬢角卻是天然的整齊,怎么剃都存留著隱隱的形狀,是天生的鬢若刀裁;除此之外,他的皮膚也白了許多,穿著筆挺西裝,上半身很紳士派,下半身挽著褲管光著腳丫,還是頑童的形象。 出了院門,地勢更低,水也更臟。葉雪山緩緩停了下來,臉上沒有表情,直通通的問他:“你來干什么?” 顧雄飛嗅到了淡淡的酒氣,懷疑他是剛喝過酒。通過車窗遞出一只扁扁的紙盒,他不冷不熱的答道:“路過,看你一眼?!?/br> 葉雪山接過紙盒,同時控制不住的打了個酒嗝。低下頭認真的摳開了紙盒蓋子,原來盒子里面裝著軟糖——孩子巴掌大的五色軟糖,做成花朵形狀,只有兩塊,是糖果中最華而不實的一類。葉雪山隨手扔掉盒蓋,然后拿起一塊軟糖。舉起來對著陽光照耀了一下,軟糖是半透明的,五顏六色中流淌著蜂蜜的香氣與光澤。 然后他收回軟糖,整個兒的塞進了嘴里。面頰被撐得鼓了起來,舌頭在嘴里也像是攪拌不動。葉雪山專心致志的大嚼了一通,忽然抬眼望向車窗內的顧雄飛,他醉醺醺的抿嘴一笑,嘴里全是軟糖,簡直快抿不住了。 顧雄飛已經確定了他的醉,同時認為他醉了之后可愛得多。酒精溶去了他身上的一切附加物,他這個樣子,就有點像當年了。 葉雪山咽下口中軟糖,把余下一塊也拿了出來。隨手把盒子丟在水面上,他再次獅子大開口,囫圇著把軟糖全塞進嘴里,也沒想著走,單是原地不動的對著顧雄飛,聚精會神的猛嚼。柔韌的軟糖在他口中東奔西突,他的面頰形狀隨之變化多端,忽然喉嚨里哽了一下,噎得他狠狠一閉眼睛,隨即緩過來了,他含著滿嘴軟糖吸了口氣。 顧雄飛仰起臉微微皺了眉,一眼不眨的看著他吃。沒見過葉雪山這個吃相,太生動太熱鬧了,讓人都替他累得慌。 當然,他不是過來看葉雪山吃糖的,他根本就是毫無目的,純粹只是想看葉雪山一眼。因為知道兩人見面就沒好話,所以買了一盒美如花朵韌如牛皮的軟糖,希望可以堵住葉雪山的嘴。沒想到效果如此顯著,剛一見面就堵了個瓷實。 兩人無言相對,一個吃,一個看。烏云散盡,陽光越發明亮了,前后左右都是金色波浪,一只鳥站在了院子欄桿上,抖抖尾巴晾晾羽毛。一切都是雨過天晴的好風景,直到林子森無聲無息的停在了葉雪山身后。 林子森生得高,即便是有些駝背,也依然是高。喧賓奪主的微微彎下腰去,他非??蜌獾膶χ櫺埏w微笑:“大爺來啦?進去坐??!” 顧雄飛認出了他。 顧雄飛對他沒有好印象,不是因為他曾經冒犯過自己,而是因為他太像亡命徒。他干凈的臉上陰氣森森,四肢修長利落,仿佛隨時都能甩手捅出一刀。 “不了?!鳖櫺埏w言簡意賅的回答。 林子森雙手握住葉雪山的肩膀,又含笑解釋了一句:“少爺剛才多喝了點酒,醉了?!?/br> 顧雄飛一點頭,感覺美好靜謐的氣氛已被此人全盤打破。向后靠回座位,他對著前方汽車夫說道:“走?!?/br> 汽車發動起來,漸行漸遠。林子森把葉雪山連推帶搡的送進樓內。葉雪山的酒勁真是上來了,躺在沙發上不愿意動,含著軟糖閉了眼睛。 一覺醒來之后,葉雪山洗了把臉,然后去問林子森:“我記得大哥來了?!?/br> 林子森笑著一點頭:“來了,又走了?!?/br> 葉雪山繼續問:“我說什么了嗎?” 林子森笑道:“他給了你兩塊糖,你沒說什么,光顧著吃了?!?/br> “我就只是吃糖了?” 林子森搖了搖頭:“唉,少爺,別提你那吃相了,好家伙,餓死鬼似的,從后槽牙到嗓子眼,全露出來了?!?/br> 葉雪山聽聞此言,十分尷尬,臉都紅了,從此再不肯提此事。 到了翌日,葉雪山帶著林子森、程武以及一隊全副武裝的保鏢上了船,不顯山不露水的揚帆南下。而三天之后,顧雄飛也隨著沈將軍啟程去了青島。 64、海上 顧雄飛登上小火輪時,身邊跟著的是程武。而他抓到程武之時,程武正在碼頭外面東奔西跑的買雪花膏。身邊隨從告訴顧雄飛,說“就是他”,顧雄飛就上前幾步,叫住了程武。 此刻已是寒冬臘月,程武說他們的船已經在海上沒著沒落的漂了許久。天津那邊不知出了什么差池,碼頭不許輪船進港;少爺調頭要往上海走,結果金先生沒把事情辦明白,上海碼頭也不肯接納他們;末了他們來到了青島,因為金先生和沈家二姑爺有交情,通過沈家二姑爺又找上沈將軍,希望泊在青島的艦隊可以行個方便,讓船靠岸。 顧雄飛已經知道了此事,不知道也不會跑出來找葉家的人。他還知道沈將軍正在盤算著如何同部下分贓,對于鴉片販子,豈有不狠敲一筆之理? 程武說完這話,就繼續四處的找雪花膏,說是葉雪山的臉在一層層干燥脫皮,再不弄點膏膏油油的涂一涂,恐怕就要沒人模樣了??墒谴a頭外面一色破敗,哪里會有雪花膏賣?于是顧雄飛攔住程武,讓他不要再做無用功了。 顧雄飛能夠調動一艘小火輪,所以在走遠路跑了一趟洋行之后,就帶著程武上了船,想去看葉雪山一眼。程武等人的舢板被拴在了小火輪后方,而船頭的顧雄飛迎著寒冷海風,就見海天一片晦暗蒼茫。身上的黃呢子長披風逆風揚成一面旗幟,他把手插進軍裝口袋里,指尖有著冰涼堅硬的觸感,是一瓶夏士蓮雪花膏。厭煩的情緒悄然滋生出來,不是針對別人,他主要是厭煩自己,因為自己沒事找事,非要去看一個和自己反目成仇的私生子弟弟,太賤了。 滿載鴉片的兩千噸輪船,靜靜的停泊在了海面上,上面有水手在來回走動。顧雄飛登上甲板,嗅到了隱隱的飯菜氣味,不香,復雜的幾乎類似泔水。一名邋里邋遢的伙計在艙門口露了個頭,當即就被程武罵了過來。程武一行人是上岸采購而歸,身后物品很是不少。罵罵咧咧的支使手下把貨物搬運上船,程武又問:“少爺呢?” 邋遢伙計憊懶的一指艙門:“發燒了,和林哥躺著呢!” 程武知道整條船全指望著艦隊開恩放行,所以對待顧雄飛挺恭敬,特地還把伙計的話又轉述了一遍:“大爺,您看,我們少爺發燒了,正躺著呢!” 顧雄飛干脆連話都沒說,直接對著艙門一揮手,是示意程武帶路。程武知道他手里攥著一瓶雪花膏,是少爺所需要的,就毫不猶豫的邁開步子,向船艙走去。 顧雄飛走進艙內之時,葉雪山剛剛吸足了鴉片煙。林子森正在收拾煙具,忽見顧雄飛來了,就很意外的站起了身。船艙一間一間的都很小,顯得林子森頂天立地,高的累贅。對著顧雄飛溫和一笑,他開口說道:“大爺,好久不見了,聽說您是進了海軍,可沒想到您如今也在青島?!?/br> 顧雄飛不置可否的一點頭,鼻子里“嗯”了一聲,順便掃了林子森一眼。船上既沒干凈地方,也沒干凈人物,林子森卻是個異類,起碼看起來是很整潔。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了床上的葉雪山:“閑來無事,過來瞧瞧?!?/br> 葉雪山側身躺在床上,穿著一身半舊的西裝,又齊胸搭了一條厚厚的毯子。一只手向上撂在枕邊,手腕細得骨骼分明。他顯然是處在昏睡的狀態,臉上微微的有點紅,紅色上面又星星點點的暴著細小皮屑,也的確是個發燒的模樣。 顧雄飛忽然不想打擾他的睡眠,他要睡就讓他睡去,自己橫豎是清閑,坐下等一等也沒關系??闪肿由鋈欢Y數周到起來,把煙盤子向前遞給程武,他轉身在床邊彎下了腰,很粗暴的將葉雪山猛烈搖晃了一通:“少爺,醒醒,大爺來了?!?/br> 顧雄飛默然旁觀,就見林子森的大巴掌握住葉雪山的手臂,把他毯子下面的整個身體都推搡了個亂七八糟。葉雪山仿佛是驚著了,眼睛還沒睜開,先一挺身坐了起來:“???!” 顧雄飛見此情景,真說不清林子森對待葉雪山是好還是不好。而葉雪山睜開眼睛看清了顧雄飛,臉上的驚恐神情還未退去,但是聲音先松弛了,嘆息似的又發一聲:“啊……” 林子森重新溫柔起來,拉過毯子圍到葉雪山的身前,又俯身和他貼了貼臉:“少爺還是熱,要不要再吃一遍藥?” 葉雪山驚魂甫定的搖了搖頭,隨即說道:“你們出去吧,送壺熱茶進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