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_分節閱讀_28
葉雪山把眼睛半睜開來,抬手一指窗外:“子森,你聽,是不是有人哭?” 偏巧此時街上剛有人放完了一串鞭炮,在一瞬間的安靜之中,嗚咽之聲猛的挑起老高,竟然帶了一點愁腸百轉的悲涼意味。林子森站了起來,邁步向外便走。 葉雪山還躺在沙發上糊涂著,不時的打一個打哈欠。外面驟然響起幾聲凄厲狗吠,隨即林子森帶著滿身寒氣回來了,走進客廳時看著葉雪山一笑:“你給狗喝酒了?” 然后不等葉雪山回答,他繼續笑道:“狗喝醉了,學狼叫呢。被我踢了兩腳,現在老實了?!?/br> 葉雪山一聽這話,當場笑著滾下沙發,趴在地毯上好一陣哈哈哈。林子森過去扶他,結果發現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體都軟了。 “少爺,少爺?!彼讶~雪山抱上沙發:“別笑了,我去把餃子提前煮上,好不好?” 葉雪山沒了聲音,只余笑容,肩膀一抽一抽的動,是笑斷了氣的模樣。林子森蹲在他的膝下,就見他把嘴張了老大,能看見很齊整的白牙齒和干干凈凈的粉舌頭,繼續細瞧,往里就是嗓子眼了。 這個表情堪稱極端,林子森看的哭笑不得,只好不住的為他摩挲心口,只怕他一口氣上不來,再暈過去。而葉雪山忽然向前一撲,摟著林子森拍了拍后背。 葉雪山喜歡了林子森,因為林子森總能讓他感到舒適快樂。林子森站在廚房里包餃子,他跟在一邊旁觀。林子森大手大腳大個子,干起活來卻是麻利,葉雪山坐在門邊的小圓凳上,感覺舊日的時光回來了。 一切都是童年風景,自己也變成了小孩子,穿著胖墩墩的棉衣裳,被奶媽抱到椅子上坐著,一坐便是很久。廚房里總是霧氣騰騰的,奶媽和廚子有了一腿,進了廚房就不愛出來;于是他呼吸著溫暖潮濕的空氣,影影綽綽看見廚子抱著奶媽摸胸脯。廚子和奶媽都以為他還小,又怕他獨自亂跑,所以干脆把他放到身邊,以為他是看不懂的。 大鍋里的水開了,林子森揭開鍋蓋,濃重蒸汽立時騰起。葉雪山抬手一抹眼睛,心里想起了娘。娘活著的時候沒少折磨他,可他還是寧愿讓娘活著。娘說死就死,他總像是還沒反應過來。 除夕夜里,葉雪山吃了三十多個餃子。待他放了筷子,林子森抬起頭來,微笑著對他說了句吉祥話。 照理來講,葉雪山這時候就應該拿個紅包出來了,因為大過年的,主子不能白受下人的祝福。葉雪山懂這個道理,然而對著林子森一伸手,他開口笑道:“你年長于我,也算大哥,單說兩句好聽話可不夠。家里沒長輩,你又是有進項的,應該給我包個五塊十塊的才對!” 此言一出,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林子森很高興的笑了,一邊笑,一邊仿佛又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道:“不敢,不敢?!?/br> 葉雪山在后半夜上了床,仿佛也就閉了一會兒眼睛,天就亮了。 他抽筋拔骨的伸了個懶腰,腰身拉得細長。瞇著眼睛側過臉去,他忽然發現枕畔放了一只紅包。 紅包非常簡陋,純粹就是一張紅紙折出來的,上面沒有燙金印字,也沒有花樣圖案。他翻身將其拆開一看,發現里面塞了兩張嶄新的五元鈔票。 心滿意足的嘆了口氣,他想自己要上進,要好好過日子。 大年初一的上午,葉雪山去給金鶴亭拜年。金鶴亭上沒老下沒小,中間也沒太太,然而家里花紅柳綠的很熱鬧,因為女人多,簡直宛如女兒國一樣,眾星捧月的恭維著金鶴亭一個人。葉雪山見了這副情景,無人時就對金鶴亭說道:“你這簡直就是收藏癖?!?/br> 金鶴亭叼著一根古巴雪茄,笑嘻嘻的答道:“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我既然有這點本事,為什么不逐樣賞鑒一番?” 葉雪山和他是熟透了的朋友,所以有一說一,并不委婉:“花錢討來的,不算有本事。兄弟玩女人,從來沒花過錢?!?/br> 金鶴亭斜著眼睛看他:“不花錢,就得花心思。讓我在娘們兒身上花心思?她們也配!” 葉雪山被他說愣了,思索片刻之后,他對著金鶴亭一拱手:“大哥說的對?!?/br> 金鶴亭洋洋得意的呼出一口煙霧,然后把雪茄架到了煙灰缸上:“要珍惜心力。我這些年幾起幾落,千金散盡還復來,憑的就是腦子!” 葉雪山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可是受了教?;丶抑笏匦率帐靶醒b,決定立刻就去看望賀占江。冷落賀占江就是冷落自己,他不能做這種蠢事。 葉雪山一路凍得七死八活,千辛萬苦的抵達了賀師軍營。賀占江看了他那瑟瑟發抖的慘象,自然也知感動。兩人坐在火炕上談天說地,忽然提起了顧雄飛,賀占江便亂七八糟的罵了一場。葉雪山先還沒聽懂,后來漸漸明白了,原來賀占江是說顧雄飛jian猾,先跟著段巡閱使去山東,是為了溜須拍馬;后跟著段少爺遠遁東瀛,更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拋了部下小兵逃之夭夭。而自己這樣一條好漢,如今弄得兩頭不是人,留下來沒有軍餉,上戰場又怕犧牲,并且得罪了段巡閱使,真是媽了個×??! 葉雪山本來對顧雄飛已是深惡痛絕,然而聽了賀占江這一番高論,心里卻是隱隱的有些生氣,感覺對方罵得荒唐。若無其事的岔開話題,他對著賀占江談笑風生,同時暗暗有了評判,認為賀占江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以利用,不可深交。 回到天津之后,葉雪山對林子森發了幾句牢sao:“這幫丘八,腦子里裝的好像都是漿糊?!?/br> 這話來的沒頭沒尾,林子森以為他是在罵顧雄飛,有心出言附和,可又因為不很確定,所以猶猶豫豫的還是保持了沉默。 葉雪山又道:“我不是替他說話,我幫理不幫親?!?/br> 林子森狐疑的看著他,發現他近來胖了,氣色不錯。 葉雪山沒留意林子森的反應,自顧自的又道:“有腦子的完蛋了,沒腦子的倒安穩。你看他那個德行,張牙舞爪的,他原來不就是個小要飯的嗎?當年我家里的聽差也比他體面,他現在有什么資格胡亂批評?我看出來了,這也是個不好伺候的,他媽的,我怎么總是遇上這種貨色?” 林子森徹底糊涂了:“他是誰?” 葉雪山一甩袖子:“沒事?!?/br> 32 32、晝夜之間 ... 葉雪山坐在牌桌前,興高采烈的把牌一推:“大三元!” 旁邊的金鶴亭探頭一瞧,隨即咂嘴一拍大腿。葉雪山得意洋洋的笑出兩個梨渦,美滋滋的環視桌上眾人:“怎么樣?我今天的手氣,夠可以吧?” 對面是日本鐵路公司里面的一位華人經理,最是好賭,這時就搓了搓手,表示出不服的樣子來:“我就不信了!” 桌上四人身后都陪著個大姑娘,而葉雪山這一位還是個老相識,乃是去年在北京要好過的坤伶小玉仙?;仡^向她遞了個眼風,他高興的嘿嘿笑,一邊笑一邊伸手,從桌角的點心碟子里拿起一塊綠豆糕,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小玉仙揚起一柄折扇,在他肩頭打了一下:“瞧給你美的?!?/br> 葉雪山頭也不回的一抬手:“寶貝兒,別鬧,看哥哥今夜給你發一筆洋財!” 葉雪山在硬木椅子上整坐了一夜,打牌打到天亮之時,居然依舊神采奕奕,并且的確是大贏一場?,F在他有錢了,格外大方,當場抓了一把鈔票塞給小玉仙:“meimei,拿去扯塊布做新衣裳穿吧!” 小玉仙見了鈔票,立刻既不煩也不倦了,兩只眼睛明亮起來,水盈盈的滿是情意:“呸,你少胡鬧?!?/br> 葉雪山隨著金鶴亭站起身,舉起雙臂小小的抻了個懶腰,趁著困勁沒上來,又和其余眾人笑語了幾句。金鶴亭青白了一張臉,哈欠連天的說不出話,并且微微的吸著鼻子,像是犯了癮頭的模樣。葉雪山留意到了,連忙張羅著算賬散場,并且隨便找了個借口,催著金鶴亭先走。 頂著初春清晨的凜冽寒風,這些人絡繹出門各自散去。小玉仙初到天津,因為是個有點地位的坤伶,不好自降身份胡亂落腳,所以就住在一家中等規模的旅館里面。葉公館空空蕩蕩,本來可以把她招攬過去,可葉雪山只怕請神容易送神難,所以親近歸親近,給錢歸給錢,并不和她纏纏綿綿的講感情。 在小玉仙的房間里廝混了大半天,他在下午回到了家。打著噴嚏在院門外下了汽車,他幾大步邁進院內,就見大黃狗趴在地上,正在喝啤酒吃花生。 啤酒倒在一個小鐵盆子里,黃燦燦的泛著泡沫,已經成了大黃狗每天必得的飲料。葉雪山停住腳步,忍不住笑道:“喲,今天很漂亮嘛!” 大黃狗站了起來,脖子上不知被誰系了個舊領結。葉雪山知道有仆人偷偷笑稱它是黃二爺——自己是大爺,大黃狗每天喝啤酒吃零食,僅從待遇來看,基本也可以算得上是二爺了。 大黃狗很通人性,分得清主仆,此時不但圍著葉雪山亂轉,而且幾乎快把尾巴搖掉,高一聲低一聲亂叫個不休。葉雪山一邊向內走,一邊“嗚……”的學了長長一聲狼叫;它聽在耳中,也仰起頭,很響亮的跟著嗚了一嗓子。 在樓前輕輕踢開大黃狗,葉雪山獨自進入樓內。林子森迎了出來,向他微笑說道:“少爺回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