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第一件是在朝為官多年,輔佐三代君王的周太師告老還鄉。先前周太師性命垂危,后來奇跡般地挺了過來。去閻王殿走了一遭后,他慨嘆自己已老,是時候回去頤養天年了。告老之際,他還上書皇帝,捐獻了部分家私, 人人稱贊。 第二件, 則是漠北使者來訪。 漠北的使者在十一月下旬抵達京城。 皇帝讓他們一行人先落足于四方館, 并在十一月二十六召見他們。 姜漱玉扮成皇帝,端坐于朝堂之上,脊背挺直, 神情漠然, 舉目打量下方行禮的漠北使者。 只見為首的是一個中年漢子, 滿臉絡腮胡子,乍一看去形象憨直,但仔細看, 他一雙眼睛湛然有神。她尋思著, 能被作為使者被派遣出來,肯定是有些本事的,千萬不可小瞧了他。 使者施禮后, 恭敬地呈上了國書。 姜漱玉翻開看了看, 從國書不算高深復雜的語句里, 總結出了對方的意思:想世代交好, 當然如果能聯姻就更好了。 果然先前得到的消息并沒有錯,漠北那邊確實有結親的打算。 她在心里對小皇帝道:“他們真要聯姻啊?!?/br> 趙臻聲音清冷:“哼。兩國邦交,豈有靠聯姻來維持交好的。若是國家都是女人來維系,那還要朕,要大將軍以及朕這萬千士兵干什么?!?/br> 小皇帝的話,擲地有聲,即便在腦海里,姜漱玉也能聽到這一聲聲回身,不斷響徹在腦海。 他的態度很明顯了。 姜漱玉深以為然:“你說的對,說的非常對?!?/br> 為首的使者施了一禮:“皇帝陛下,小臣奉漠北王之命,遞交國書,希望大齊世代永昌,也希望兩國友情可以地久天長……” 還是在朝堂上,姜漱玉停止了跟小皇帝的交流,她慢慢合上國書,認真聽使者說話。 這個使者的漢話說的比那天在街上遇見那幾人強多了。 “小臣此次前來,帶了漠北名駒一百匹,各色毛皮二百件,還有我漠北的第一美人,彰顯我王交好的決心。此外,小臣還奉漠北王之命,迎接王妃回漠北……” 先時倒還罷了,送馬送女人,都算是兩國交好的常規cao作,但是迎接王妃的話一出,朝堂上有小小的sao動。這漠北使者口中的王妃不是別人,是寧陽公主。 姜漱玉清楚地聽到了小皇帝的一聲冷哼。她在心里與皇帝溝通:“他們說的王妃是公主?他們是想把公主接回去?” “嗯?!壁w臻冷聲道,“拒絕他們。同意交好,這一條不允許?!?/br> “那肯定不能讓他們帶回去啊?!苯襁€記得第一次見公主時公主的模樣。臉色蒼白,神情疲憊,肯定吃了不少苦的。而且老漠北王都死了,難道還要讓公主去漠北守寡嗎? 這不是想交好,這是想拉仇恨啊。 “……公主已經嫁到漠北,就是我漠北的王妃。我們漠北的規矩,歷來父死子繼。新繼任的漠北王可以繼承老漠北王的牛羊和女人。新漠北王現下中帳空虛,并無正妃,愿意以王妃之禮迎娶公主,共締兩國情意,還望皇帝陛下成全?!?/br> 使者說完這一番話,便靜候皇帝發話,自覺此事能成。出發之前,他們已經細細商量過了,新漠北王與老王妃年貌相當,且又許以正妃之位,確實是一樁還不錯的姻緣?!吘鼓俏恢性墓魇鍤q時就能嫁將近五十歲的老漠北王,如今換了個更年輕的,贏面不更大一些嗎? 一眾大臣們也都屏息凝神,等候皇帝旨意。 忽然,上首的皇帝一聲冷哼,不輕不重,卻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姜漱玉語氣不悅:“那是你們漠北的規矩,不是我們中土的。朕聽聞閣下通曉漢學,應該知道我大齊重視人倫。我大齊有句話,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待師父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對待繼母?公主在漠北的時候,你們是怎么對待她的,朕就不追究了。但現在公主既已回來,就沒有再去漠北的道理?!?/br> 歷來兩國朝堂較量,都是綿里藏針?;实劢袢者@番拒絕的言辭乍一聽上去,有些直白無禮了。但在場的眾大臣并無一人覺得皇帝此言不當,一致認為是漠北使臣無禮在先,使得皇帝震怒。果然蠻夷就是蠻夷,這都什么主張? 國師鐘離無憂更是在心里暗暗叫好:“說的對,一天是你娘,一輩子都是你娘?!?/br> 使臣微怔,下意識道:“可是王妃青春年少,難道要一直獨守空房?我們……” 皇帝有些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公主如果想再嫁,我大齊有的是兒郎。她若是不愿再嫁,自有朕養著她。這就不勞閣下cao心了?!?/br> 姜漱玉話剛說完,腦海里就響起小皇帝的聲音: “阿玉,你跟他說,朕同意交好。另派五十隨從去漠北,指導他們的農耕作業。至于結親的事,不必再提?!?/br> 姜漱玉依言說了,又補充一句:“兩國邦交不是靠姻緣來維系的?!?/br> 使臣動了動唇,待要再說什么,卻聽皇帝聲音清冷,繼續道:“幾位使者遠來是客,既已到了京城,不妨多待幾日,慢慢賞玩。招待使臣的事,就還由鄭太傅和鴻臚寺卿負責。退朝?!?/br> 她揮了揮手,令使者退下。 眾臣散去,姜漱玉待要離開,卻見國師鐘離無憂追了上來。 他臉上帶著幾分小心:“皇上說的不愿意公主再嫁漠北,可是真的?” “嗯?”姜漱玉挑了挑眉,暫時停下腳步,“理論上是真的?!?/br> 鐘離無憂眨了眨眼,有些迷茫:“什么?” 姜漱玉解釋:“皇帝不愿意她遠嫁漠北,可如果公主本人非常愿意,那就再商量。當然,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br> 鐘離無憂點了點頭,似是放下心來:“臣明白了?!彼H為自信:“對,可能性為零,公主肯定不愿意啊?!?/br> 他當初接任國師時,正逢寧陽公主出嫁。他遠遠看著公主,正好看到她明艷臉龐上的那滴淚。 這一幕一直被他牢記于心,多年不曾忘卻。 姜漱玉大步離去,在心里問小皇帝:“我今天沒給你惹麻煩吧?” 靜默了一瞬后,她才聽到了小皇帝的聲音:“沒有,你說的很好?!?/br> 姜漱玉有點小得意:“那就好,我還想著我會不會說錯話了呢。我今天想喝玫瑰露?!?/br> 她思維轉換的非???,趙臻并不意外,只淡淡地應了一聲。 姜漱玉心情不錯,繼續道:“對了,你有沒有發現,國師好像很關注公主的事情?!?/br> “沒注意?!?/br> 姜漱玉“嘖”了一聲,加快腳步。直到回了湯泉宮,她才想起一事:“等等!” 聲音急切而嚴肅。 趙臻微怔,下意識問:“怎么了?” “他們是不是要把漠北的第一美女獻給你?” “嗯?”趙臻有點無奈,阿玉忽然開口,他以為她要說什么,沒想到卻是問什么第一美女。緊接著,他又聽她幽幽地道:“也不知那第一美女長什么樣子,是不是特別美?” 趙臻沒好氣道:“美什么?番邦女子,能美到哪里去?” “番邦女子”這個說法讓姜漱玉有一點點接受無能,不過她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面,她故意道:“這么說,你肯定要拒絕了?” 其實她很喜歡小皇帝那句“兩國邦交,無需姻緣來維系”。 趙臻心中恍然,她曲折委婉,大概就是為了問這一句吧?還酸酸地問一句“是不是特別美”,有必要么?難道他還真會收了那個番邦女子不成? 他有些氣悶:“你覺得呢?” “我覺得?”姜漱玉張口就道,“我覺得還是拒絕得好。第一,我們并不知道那個第一美人是不是個間諜,或者刺客,萬一引狼入室,就很不好了。第二,我們剛剛說了兩國邦交,無需姻緣維系,再收人家的美人兒,這不是自打臉么?至于第三嘛……”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你看你現下是這個樣子,宮里真儲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也沒用啊,是不是……” 隨著她的話語,趙臻心里那絲絲煩躁漸漸消散。他就知道,她拐彎抹角說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他拒絕美人。 這種婉轉細膩的心思并不難猜。他略一沉吟,緩緩說道:“你說的對,還是拒絕得好?!?/br> 姜漱玉夸了一聲“好”,當即表態:“有你這句話,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br> 那使臣不再提美人也就罷了,如果再提,她肯定給拒了。 趙臻見她歡喜,心情也不錯。他狀似無意,又續了一句:“其實美不美的,并不要緊,朕并不是沉迷美色的人?!?/br> 他自小在宮中長大,見過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他母親方太后以美貌著稱,他的皇姐寧陽公主也是個明艷大氣的美人。而他自己也經常被人夸贊為天人之姿。相貌對他而言,一點都不重要。 他現在對阿玉有好感,并非因為她容顏端麗。只能說,恰好阿玉生的很好看罷了。 她其實無需在意什么“第一美人”。 姜漱玉微怔,她十分自然地接道:“是的,沒錯?;噬鲜怯械烂骶?,怎會沉迷美色?” 小皇帝不愛女色,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并不意外。 趙臻聽她語氣,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正要補充一句,卻聽她道:“好了好了,你處理奏折吧,我累了,要歇一歇?!?/br> 他默默咽下了快要說出口的話。 寧陽公主在第二天知道了漠北使者的要求,她到湯泉宮拜見皇帝。 姜漱玉有點意外,但還是吩咐韓德寶:“去請公主進來?!?/br> 她則正襟危坐,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 寧陽公主今日明顯鄭重打扮過。她神情肅穆,一進來便行大禮。 姜漱玉連忙阻止:“皇姐不必多禮?!辈㈨槃莘鲎×斯鞯母觳?。 寧陽公主只覺得自己胳膊被穩穩托著,竟是半分向下不得。她抬眼看著皇帝,心中有些許恍惚。 這一刻,她無比清楚地認識到。她的弟弟已不再是五年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幼帝。他已有了自己的力量和主張。 她順著皇帝的力道直起身子,從容落座后才道:“皇上,漠北使臣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br> 姜漱玉還未開口,小皇帝的聲音已在腦海響起:“讓她不必擔心?!?/br> “嗯,我知道?!苯裆袂椴蛔?,對寧陽公主道:“這件事皇姐不必擔心,朕自有主張?!?/br> 寧陽公主輕輕搖頭:“我固然不想遠嫁漠北,可也不希望因為我的緣故使兩國關系惡化。那樣,我豈不成了大齊的罪人?” “什么罪人?”姜漱玉勾了勾唇,“皇姐多慮了。前不久,羅將軍剛大獲全勝,是漠北求著跟咱們交好。話語權在咱們手上,嫁不嫁是咱們說了算,不是他們。如果需要女人犧牲自我,才能讓江山永固,那朕這個皇帝做的也忒沒趣味了?!?/br> 寧陽公主輕嘆一聲:“是么?” 姜漱玉一臉正色:“當然。朕說不用就不用,又不是說大話,難道你對朕連這點信任都沒有么?” 寧陽公主凝視著皇帝,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我信你?!?/br> 透過阿玉的眼睛,趙臻看到皇姐眼中隱隱含淚,臉上卻有著清淺的笑意,一時之間,他心思復雜。 他現在已經有能力護著他的親人們了,而他的皇姐卻仍擔心他為難。 姜漱玉不知道小皇帝的想法,她很少以皇帝的身份接觸這位寧陽公主,是以有些小心翼翼。她指著韓德寶呈上來的茶:“皇姐嘗一嘗?!?/br> 寧陽公主低頭斂目,輕啜一口茶水后,放下茶杯,緩緩問道:“皇帝先時在做什么?” “也沒什么,剛批改完奏折,歇一會兒?!?/br> “怎么不見淑妃?” “什么?” 寧陽公主面露詫異之色:“我是說淑妃。不是說皇帝與淑妃同住湯泉宮嗎?” 姜漱玉神情不變:“是啊,是有這么一回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