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太傅漸漸沒了聲音，沉默了下來，“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李氏輕聲道，“大jiejie知道，至于圣上知道不知道，我們就不得知了。我家里孩子一個都不知道，楊大哥要不要告訴孩子，由你自己決定?！?/br>
    楊太傅想起那個朝氣蓬勃笑容燦爛的孩子，頓時眼淚又下來了，“多謝你們，替我把兒子養的這么好?！?/br>
    晉國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老楊，別矯情了。你是配享太廟的人，你的人生注定和別人不一樣，要承受更多的風雨。如今都過去了，孩子大了，和他媳婦很好，以后科舉做官，一輩子和和美美。你雖然沒養大兒子，親手養大了兒媳婦，也是緣分?！?/br>
    楊太傅沉默了片刻，“你們去吧，讓我歇一歇?！?/br>
    夫妻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后，李氏讓人叫了大夫來給楊太傅診治。

    回屋后，李氏問晉國公，“官人，怎么忽然告訴楊大哥真相？”

    晉國公回道，“他為了大jiejie和圣上，命都要丟了，也該知道了?！?/br>
    李氏有些擔憂，“煒哥兒要是知道了，會不會難過？”

    晉國公拉著她的手，“這些年，咱們對他，和親生的一樣。孩子又不傻，誰真心疼他，他能感受到。他也大了，有權力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是咱們，還是大jiejie和老楊，哪一個都疼他，就算剛開始有些難以接受，慢慢就好了?！?/br>
    李氏嘆了一口氣，“但愿兩個孩子能好好的?！?/br>
    楊太傅在趙家養了許久的傷，等他大安了之后，外面的事情也已經塵埃落定了。景仁帝殺的差不多了，各處的缺位也補上了，魏大人升了吏部尚書，楊家還在守孝。

    孔翰林自從楊太傅死了之后，經常打發兒子上門來問候陳氏，和楊家兄弟一起做學問，趙傳煒暗地里也一直關注楊家的動靜，有時候家里得了什么好東西，還會往楊家那里送一些。

    京城的天，說冷就冷了。

    太后一直帶著寶娘住在明盛園，難得的是，這回京城居然沒有一句閑話。

    等下第一場雪的時候，這一日，又是大朝會。

    一輛馬車停在了宮門口，上來下來個衣著光鮮的中年男子。

    侍衛們一看他的臉，頓時都目瞪口呆，老天爺，見鬼啦！

    一個膽大些的炸著膽子問，“請問這位大官人，您是哪位？”

    楊太傅對著宮門拱手，“臣楊鎮，求見圣上?！?/br>
    我的娘，那侍衛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刻連滾帶爬去稟報。

    南平郡王見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立刻大喝，“護駕！”

    那侍衛撲通跪下了，“圣上，圣上，外頭有個人，自稱是楊太傅，和楊太傅長得一模一樣?！?/br>
    景仁帝含著臉問，“你莫不是沒睡醒？”

    那侍衛急了，“卑職沒有撒謊，真的，好多人看到了?！?/br>
    景仁帝看向旁邊的張內侍，“你去看看?！?/br>
    張內侍立刻去了，到了大門口，他驚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圍著楊太傅轉了兩圈，“您，您真的是楊太傅?！?/br>
    楊太傅冷眼看著他，“張內侍平日不是膽子大的很，假傳圣旨的事兒都敢干?！?/br>
    張內侍立刻一拍大腿，“我的娘誒，我的楊大人誒，您沒死啊。哎喲，這可真是的，我白流一缸眼淚?！?/br>
    楊太傅摸了摸胡須，“不急，等我以后真死的時候，你不用再哭了?！?/br>
    張內侍呸呸兩聲，“楊大人既然回來了，快跟我去吧?！?/br>
    有張內侍帶路，二人一起到了金鑾殿。

    楊太傅進殿后先跪下行大禮，“臣楊鎮，見過圣上?！?/br>
    景仁帝臉上一點表情沒有，從楊太傅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就確認，這個是真的。

    他沉默了許久，忽然道，“御前侍衛統領，罰俸三年，思過十日?！?/br>
    楊太傅又磕了個頭，“臣有罪?！?/br>
    景仁帝聲音很平靜，“先生這些日子哪里去了？京城里人人為先生悲痛?！?/br>
    楊太傅的聲音清亮，“臣當日被匪徒一刀穿透，剩下一口氣，被晉國公派人救下。臣想著匪徒們一擊不中，定然會再次重來，索性炸死，讓俞大人帶回賬冊，臣也算不辱使命了?！?/br>
    景仁帝笑了，“好個不辱使命，愛卿成了英雄，朕把皇子都派過去給那個死人祭奠了?！?/br>
    楊太傅又請罪，“臣有罪，請圣上責罰?！?/br>
    魏大人頂替了楊太傅的位置，立刻出來幫著說話，“圣上，楊大人身負重傷，僥幸逃脫一命，雖詐死騙了眾人，也是不得已為之?！?/br>
    旁邊賈尚書跟著打圓場，“圣上，歹徒兇狠，楊大人若不詐死，對方怕是不會罷休。好在俞大人平安將賬冊帶了回來，楊大人也算不辱使命?！?/br>
    景仁帝沉默了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后走下了龍椅。

    到了楊太傅面前，他伸手扶起了他，摸了摸他的胸口，“先生真是命大，被人穿了透心涼，還能活著回來?！?/br>
    楊太傅被景仁帝摸到了傷口，渾身僵硬，“多謝圣上關心，都是臣的本分?！?/br>
    景仁帝忽然哈哈笑了，“好，好，先生此去，九死一生，總算回來了。今年各省稅收大漲，是先生的功勞。先生先回去歇著，朕命太醫去給先生診治?！?/br>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楊太傅死的時候，景仁帝在宮門口哭了半天，他忽然又活了，這等于是戲弄君王，治他的罪也不為過。

    楊太傅鞠躬，“臣多謝圣上恩典?！?/br>
    景仁帝揮手，讓人送他回去。

    等楊太傅一出金鑾殿，魏大人立刻上奏，“圣上，楊大人不在，臣代為掌管吏部，如今楊大人歸來，臣請圣上仍舊讓楊大人做吏部尚書?！?/br>
    景仁帝唔了一聲，“此事暫不議?！?/br>
    那邊廂，楊太傅坐著馬車回了家。到了大門口，他看到掛著的白色燈籠，皺了皺眉頭。

    門房一看到他，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老爺，老爺饒命?！?/br>
    楊太傅一甩袖子往里走，“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拆了，墨竹，墨竹！”

    莫大管事以為自己睡迷糊了，他站起來一聽，是熟悉的聲音。等他出來一看，立刻老淚縱橫，“老爺，老爺您還有什么心愿，我去給您完成。二娘子住在明盛園，老太太大病了一場，又好了。家里如今還算太平，沒有人敢來欺負?！?/br>
    楊太傅笑罵，“混賬，快去給我備水洗漱，我趕了上千里路回來的?！?/br>
    莫大管事呆了，慢騰騰走了過來，拉過楊太傅的手摸了摸，又大著膽子，把頭靠近他的胸口，聽見咚咚的心跳聲，沒錯，是活的。

    楊太傅劈手對著他的頭拍了一下，“老爺我沒死，快把家里這些東西都拆了?！?/br>
    說完，他抬腳就往后院去。

    莫大管事頓時狂喜，“老爺沒死，老爺沒死?！?/br>
    說完，他又一把拉住了楊太傅，“老爺，老太太年紀大了，經不住這樣驚嚇?！?/br>
    楊太傅看看了看天，“青天白日的，就算有鬼，也不用怕?！?/br>
    陳氏正默默坐在屋子里念經，自從兒子死了，陳氏一下子老了許多，精神頭一天比一天差，她本來就年紀不小了，經過這場事情，她開始吃齋念佛，還讓莫氏跟她一起吃齋。

    莫氏這么多年雖然不得楊太傅歡心，在楊家卻是吃的好穿的好，忽然間要吃齋，她很是受不住，但婆母有令，她也不敢不從。

    楊太傅靜悄悄地進來了，聽見老母親在念經，他沒有吱聲，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陳氏要喝茶，莫氏轉身去給婆婆倒茶，一眼就看見站在門口的楊太傅。她立刻嚇得捂住了嘴，莫氏雖然是個聾子，但她小時候其實是會說話的，后來因為尊嚴問題，才閉口不言。

    這會子嚇狠了，吱吱亂叫了起來，陳氏氣得罵她，“鬼叫什么?！?/br>
    莫氏急得去拉陳氏的袖子，指了指門口。

    陳氏一抬頭，呆住了。

    她手里的東西掉了，然后緩緩走到門口，“鎮兒，你進來，莫要站在太陽底下?！标愂现拦砘昱玛柟?，若曬狠了，會魂飛魄散。

    楊太傅進了屋，站在那里不說話。

    陳氏的眼淚往下掉，“我兒，你還有什么心愿未了，阿娘拼著這條老命，也替你完成?！?/br>
    楊太傅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阿娘還好嗎?！?/br>
    陳氏忽然痛哭了起來，她想去摸兒子，又怕自己身上的陽氣傷著了他，“都是阿娘的錯，阿娘嫌貧愛富、阿娘背信棄義，讓你一輩子郁郁寡歡。阿娘從此吃齋念佛，阿娘準備把私房錢都捐出去，接濟窮人，做些好事。你告訴你阿爹，我對不起他。等你兩個兒子長大一些，阿娘就能放心地死了?！?/br>
    楊太傅問，“阿娘這輩子過的歡心嗎？做了一品誥命?！?/br>
    陳氏繼續哭，“都是阿娘的錯，前兒娘娘來的時候，我給她磕頭認錯了。她還說了，這輩子無緣，下輩子要和你做夫妻。鎮兒你聽見了嗎，她心里也是想著你的。阿娘是個罪人，眼里只有富貴。如今我兒去了，阿娘覺得這滿眼富貴都在打我的臉?！?/br>
    楊太傅輕聲回答，“兒子不孝，讓阿娘受苦了?！?/br>
    陳氏搖頭，“我兒，你安心的去吧。你放心，阿娘臨死前，一定把幾個孩子的親事都定好，聘禮和嫁妝都備好。我兒下輩子投胎，找個好人家，父母雙全，夫妻恩愛，一家子和和美美?！?/br>
    楊太傅定定地看著陳氏，“阿娘，兒子舍不得死呢?！?/br>
    陳氏又哭了，“我兒要是不想走，只要地府不催，就在阿娘這屋里住下，阿娘每日讓孩子們輪流來給你上香?！?/br>
    楊太傅眼神平和地看著陳氏，見她滿頭白發，一臉褶子，滿面悲傷，想摸他又不敢摸。過了好久，他拉起了陳氏的手，陳氏掙扎，楊太傅把老母親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阿娘，兒子僥幸逃脫一命，藏了這么久才敢回來，讓阿娘擔心了?！?/br>
    陳氏感受著手底下的溫度，又仔細摸了摸兒子，捏了捏他的手腕脈搏，確定這是活的之后，立刻嚎啕大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把家里所有人都吸引來了。幾個孩子們驚嚇過后，經莫大管事一說，都高興地過來拉著楊太傅哭。

    楊太傅輪著摸了摸幾個孩子的頭，問楊默娘，“你二jiejie呢？”

    楊默娘支吾，“二jiejie，二jiejie走親戚去了?！?/br>
    莫大管事過來耳語了兩句，楊太傅眼神犀利地看向楊玉昆。

    楊玉昆低下了頭，楊太傅什么都沒說，吩咐楊默娘，“去準備一桌好飯菜，阿爹還沒吃飯呢?！?/br>
    楊默娘立刻高興地去了。

    莫大管事立刻帶人把家里那些白色的東西全拆了，換成紅色的，又放了鞭炮，強烈要求楊太傅到家里祠堂那里祭拜祖宗，進祠堂門的時候還跨了火盆。同時派人去楊家祖墳，把那個死囚犯起出來，找幾個和尚念幾遍經，安葬到別的地方去。

    楊默娘讓廚房火速去采買葷菜，準備了一桌像樣的酒席。

    等楊太傅洗漱完畢后，酒席也好了，擺在陳氏的院子里，一家子團聚，連家里兩個姨娘都來了，唯獨缺少了寶娘。

    楊太傅看著楊玉昆，“昆哥兒，你二jiejie出去這么久，你怎么不去接她回來?！?/br>
    楊玉昆站了起來，“都是兒子的錯，請阿爹責罰?！?/br>
    楊太傅盯著他，“你老子死了，你是這家里嫡長子，你當家原也沒錯。但你眼見著兩個jiejie爭執，卻毫無作為。往常我看你還算懂禮，老子一死，你眼里就只有你親jiejie和你親娘了?！?/br>
    楊玉昆普通一聲跪了下來，“阿爹，兒子，兒子不能眼見阿娘受辱?！?/br>
    莫氏立刻起身，去拉兒子起來，楊玉昆死活不起來。莫氏想到那天夜晚寶娘抽她兩個嘴巴子，李太后來了之后壓得她絲毫喘不過氣，心里的那股激憤又出來了。

    她指著楊太傅，雖然一句話說不出來，但誰都看的來，她心里定是把楊太傅罵了個狗血淋頭。

    楊太傅看都不看她一眼，“你去祠堂里跪著，什么時候想清楚了什么叫嫡長子的責任，什么時候起來。你若想不明白，就不用做這個嫡長子了?！?/br>
    楊玉昆低下了頭，“兒子知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