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美雙姝偕鸞鴦(下)
五日后,少林深山別院,芳笙如約而來,小鳳卻遠遠坐在一旁,只幾個女弟子侍奉在側。 芳笙手持折扇,一身紫棠長衫繡有蓮黼,更顯身形修長,纖腰欲折,正輕撫忍冬玉帶,那是來時小鳳為她系上的。 在場都是三幫四派的得意弟子,掌門傳人,見此心道:雖是初春光景,卻也沒有用折扇之理,這人也不過如此。 是以皆在鄙夷芳笙裝模作樣。 大方向前行禮道:“阿彌陀佛,今日請羅施主前來,乃以禪會友之意?!?/br> 芳笙也回了一禮,笑道:“貴寺重義守信,芳笙不勝感激?!彼此剖窃诜Q贊,少林寺還算信守諾言,未在明面上相助三幫四派,實是在嘲諷,覺生背信棄義之行。 大方面上一赧,心中道了一聲罪過,又難免硬著頭皮解釋一二:“阿彌陀佛,施主稍安勿躁,的確是師叔近來身上不好,待他大愈后,必定親至冥岳?!?/br> 芳笙心中嘲道:今日之后,我不信他不去。卻笑道:“覺生大師德高望重,佛門清凈之地,更是不容誑語,芳笙又豈敢多心?!?/br> 大方愈加無地自容。 “羅施主,四位師叔祖就在禪院之內,連老衲也不能輕易打擾,還請施主一人前往?!?/br> 芳笙卻連連擺扇:“不忙不忙,在此之前,先下個注才是?!庇只厣砝事暤?“承蒙各位看的起,來此苦修之地,觀一難見之戰,這樣罷,還請諸位好漢做個見證,芳笙這有黃金若干,索性今日做個東道,一賠一百,壓我四場全勝,若還愿給芳笙面子的,便來玩上幾局,大家樂上一樂,倒也可解無戰可觀之乏悶?!?/br> 大方立時橫杖斥道:“羅施主,佛門圣地,豈容你如此褻瀆,罪過,罪過?!?/br> 芳笙一展折扇,雙眸含星:“記得觀音心經有云: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和尚,你著相了?!庇志?“借禪為名,實以武切磋,早就與佛法南轅北轍了?!?/br> 大方未及辯駁,已有一女子嬌聲喝道:“我不與你賭錢,只與你賭命,若你輸了,你這條命就歸我了!” 這樣一句笑話,她只好凜然而笑:“如今芳笙這條命,是要留著和夫人白頭偕老的,可比祝姑娘你的貴重多了?!?/br> 此女正是上清道人的掌上明珠,青城派的飛鷹女俠。 “你,你,你少年有成,曾經何等意氣飛揚,如今,如今卻為了一個女人自甘墮落!”又譏笑道:“她對你也不過如此!” 在場有見過的,有聽過的,皆知那二人鶼鰈情深,如今卻連坐都不坐到一起,若說生了什么嫌隙,依冥岳岳主為人,自不會陪羅芳笙一同前來,這二人必定又在謀劃什么!再看羅芳笙氣定神閑,聶小鳳依舊風輕云淡,眾人皆認定方才所想,暗自戒備不提。 芳笙心想:她又不是我的凰兒,不過頂著一張臉罷了,叫我如何情意綿綿。卻冷然道:“佛門圣地,若你當真血濺三尺,只怕這些和尚,都不敢和我參禪悟道了?!?/br> 這位祝姑娘雖一向嬌蠻跋扈,卻也知大局為重,來時她父親已再三叮囑,不可壞了大事,她將細碎銀牙咬了又咬,只好忍氣吞聲一回:“羅芳笙,等你我再見時,本女俠一定取了你的性命!”說著,便要奔回內院,找她那些師兄弟們發泄怒火:青城派上下,哪個不捧著她順著她,那些師兄弟和下人們,哪個見了她不是魂都丟了,連和她說上半句話都覺得受寵若驚,旁的門派里,那些青年才俊,有幾個不暗暗思慕她的,偏偏這個羅芳笙最可恨,白生了那副無人可比的好相貌,卻最是眼瞎心瞎沒眼光的!她曾經那么紆尊降貴對他,他竟對自己無比冷淡,如今依舊是這樣,哼,有朝一日他若犯在自己手里,定叫他好看! 芳笙卻只送了她一句:“祝姑娘多慮了,你我不會有再見之時?!闭f著,便獨自一人,輕身落至院中。 只見這四位禪師須發皆白,卻都是中年人的面貌,自芳笙進來,皆不發一言。法號慈音的這位,年齡居長,手中有一琴,長三尺三寸三分,取三世諸佛,多羅三藐三菩提之形,寬三寸,具三科之體,琴上六弦,乃六識之意。 芳笙心中一笑:“盡是著相,真是越參禪越回去了?!?/br> 她便先以扇擊鼓五下,皆破空之聲,正是五蘊不空,又斜斜飄在鼓上,昔者飛燕掌上起舞,便是芳笙此時風采。 大和尚一撥琴弦,禪音裊裊,松聲細細,其后《定心咒》漸起,芳笙便踏鼓成曲,隨心所欲,意為境由心生,又焉能定心清性?大和尚未了,已琴斷弦驚,他也不甚在意,仍閉目坐定,一旁的慈方隨即睜開雙眼,在胸前畫了一道棋盤,以其天圓地方,意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皆在胸前那一點靈光。 芳笙耳聞墻外空空蕩蕩,眾人早已散去,滿寺更無大方聲息,她暗笑道:“你們誤行調虎離山之計,就休怪他人開門揖盜,甕中捉鱉?!?/br> 而冥岳那邊,紅萼正向座上小鳳回稟:“師父,上官天鵬帶領三幫四派的人馬,兵分四路,將我們重重包圍了?!?/br> 小鳳撫過芳笙為她畫的小滑頭,笑道:“他們真是自視過高,來的越快,就會死的越慘?!?/br> 原來這一局,小鳳謀劃了許久。先在少林伏擊三幫四派,只是激起他們怒火,之后少獅大會草草收場,更令他們怒不可遏,誤以為冥岳近期有所動作,她又命弟子大量制造迷藥,引來了大仇人史謀盾,盜走假的地形圖,再將心思不定的上官煒,送到史謀盾身邊,讓這二人互相猜疑,上官煒也如她所想一般,將假圖一事告知了上官天鵬,還處處阻撓三幫四派的人馬匯合,不讓他們前來送死,但上官煒身上的迷心丹,會按照時辰發作,看到那副生死不得的慘狀,必令上官天鵬他們怒發沖冠,加之少林戰后與少獅會上積下的怒火,種種合在一處,定燒的他們誓要攻上冥岳,至此送死之心已牢不可破,她又示意接應上官煒的夢蓮假意失手,先將一路人馬,引到毒氣洞中一舉殲滅,至于其余三路,她早就準備好別的招待他們,她又有何可慮,只嫌他們來的不夠快罷了。 至于少林寺前時下了帖子,不過是想將芳笙調離冥岳,將她二人分而對之,他們也可趁機攻上山來,她二人只當不知,索性將計就計。而三幫四派深知這一戰,并無必勝的把握,為以后東山再起,卷土重來,也是為了不令芳笙起疑,便將繼任弟子留在少林觀戰,芳笙卻攜假的小鳳一同前往,若三幫四派得知,又怎能不投鼠忌器?多少會擾亂軍心。 小鳳勝券在握,便將這幅小滑頭放在袖中,出屋觀賞初春麗景。 紅萼在一旁喜道:“師父神機妙算,上官煒他們那路人馬,已潰不成軍?!?/br> 小鳳坐在廊中,卻心生感慨:一年又這樣過去了,她本以為自己已無一個親人,也無人再真心待她,年復年,日復日,只能在冥岳中孤身一人,喜時無人共享,怒時無人安撫,哀時無人分擔,樂時無人同醉,如今有這樣一個,隨時與她互相牽掛的人,上天總算待她不薄。小鳳不禁笑了起來:阿蘿,我想你了。 紅萼此時有些不解道:“師父,您為何讓湘君,去赴少林之約,只為引三幫四派上鉤?明明假的地形圖,就已事半功倍?!?/br> 若以往,小鳳必會斥責紅萼多事,愚鈍,但她今日心情大好,又兼之芳笙對紅萼有些欣賞,而她亦想讓旁人知道,她待芳笙之心,于是柔聲道:“我不想讓她見到我雙手染血,我在她心中,應該永遠都是最好的,我更不會讓她從前好友,與她生死相搏,她為了我,已經做的夠多了,她的心在我這里,比什么都重要?!彪S即揚袖而起,笑命道:“紅萼,我們去欣賞那群籠中之鳥?!?/br> 她立在牌樓上,俯視群雄,好一位睥睨天下的冥岳岳主,將眾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將他們全部掃過,她泰然自若道:“我只問一句話,降還是不降?!?/br> 上官天鵬怒目而視:“聶小鳳,你太目中無人了!” 她嘴角揚笑:“我眼中從來沒把你們當人?!庇趾鹊?“廢話少說,降就留,不降就殺!” 而芳笙這邊,又連連勝了兩局。她一向認為,弈之道,在于勾心斗角,早已脫離禪修,書之道,行云流水,筆走游龍,雖求靜之心與禪定相通,但凡事涉及“求”字,又如何能空?又心想:這四個和尚已修煉多年,如此只是令她松懈下來,果然還有后手。 因而在這畫上,她便不著急取勝了,想試試這四個小和尚,到底有幾分修為。 芳笙舉重若輕,小鳳這里亦形勢大好,三幫四派即將束手就擒,卻突然有人喊道:“啟稟岳主,不知是誰,將機關總閥停了?!?/br> 小鳳略微一想,心中怒道:“絳雪!” 雖然方兆南對她冷漠無情,但梅絳雪不能看他送死,是以又潛回冥岳,助他和三幫四派逃離此地。 小鳳早已站在她身后,冷冷道:“真的是你?!庇謴娧谙峦葱?,訓道:“我說過,走了就別再回來,你當初可半步不曾回頭。你和方兆南的事,我如今也不想再管,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觸怒我!” 見她低頭不語,小鳳心中倒對她依舊偏疼:“你本可置身事外!” 梅絳雪雙眸頓時滿生哀怨:“可他已置身其中,我不能看著他死!” 小鳳一時急怒,真想將她罵醒:“為了那樣一個男人!連你說懷了他的骨rou,他也置之不理,任你自生自滅,真是絕情至此!” 梅絳雪倔道:“無論怎樣,是我先騙了他,互不相欠罷了。師父,若有人要殺湘君,你會置身事外么?怕是那人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師父做不到的事,為何要來強求我!” 小鳳冷哼道:“方兆南怎配和阿蘿相提并論!”又掃了一眼絳雪,只道:“你先在這里反省罷!”隨即按下新的機關,等她拿下三幫四派,再來處置。 芳笙只以竹葉,吹了一曲《波旬引》,慈色竟畫出了一副《魔王三女圖》,而四人面上依舊無喜無悲,無嗔無怒,此時又萬籟俱寂,禪寺上空飛過一只神血飛鴉。芳笙知小鳳已大獲全勝,正催她回去呢。 她合扇而笑:“四位佛法不通,我可不會留在此地,陪著你們胡鬧了?!?/br> 聽此一言,四人齊齊發功,卻忽而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所謂請教說法,只是一句托詞,琴棋書畫相會,只為纏住芳笙,少林寺本意,是趁芳笙連勝四局,志得意滿之時,突然發難,將她一輩子困在此地,芳笙不和他們計較,更不會多費一絲功夫,早已制人在先:今日手持折扇,一為鳳竹乃她與小鳳二人合繪,再就是最宜飛散輕煙。 芳笙唇邊哂笑:“常言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芳笙從不會為難少林中人,這些小小粉末,只是讓人渾身發癢,若忍不住去抓時,雖有一時之快,其后百爪撓心,疼中帶癢,癢中愈疼,墮入無盡魔域,正是考驗高僧定性的妙物,誠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羅某多謝諸位今日相邀,告辭,不送?!毙膬雀巧平馊艘?既然覺生托病,就如他所愿,這寺內上下也同甘共苦罷。 四人雖著了她的道,其實卻覺她深有慧根,總算開口留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br> 她只盯著扇上鳳竹,一笑置之:“人間皆為苦海,又何處是岸,只須與一人同舟共濟罷了?!?/br> 她剛要去尋假小鳳,卻又被昔日舊識在半路攔了下來。 見她眸中不悅,舊識巧笑道:“湘君哥哥何以對小妹避之蛇蝎,小妹不過是來道喜罷了?!庇治?“我方才故意買了你輸,連禮錢都送了,還不信我么?” 芳笙不理,世間還無人攔得住她,于是抬足就走,卻聽舊識咯咯嬌笑:“還是老樣子。羅大哥,月前小妹已比武招親,招來的,正是你那傻侄子?!?/br> 這二人竟有如此因緣際會,芳笙也的確有些意外。 從未見他臉上有驚訝之時,舊識偷笑不已,卻正色道:“湘君雖好,可這世間,又不止湘君一人最好,在你心中,無人能比得冥岳岳主,我又為何不去尋一個,如此待我之人呢?我玉簫仙子,又比誰差了!” 芳笙向來不喜過多糾纏之人,此時真心笑了起來:“你今日這番見識,倒是我以往看錯了,向你賠罪?!?/br> 她羞澀一笑,倒談起了正事:“家兄已決定投靠冥岳,湘君也知道,他那人把臉上看的極重,因而千求萬求,求的小妹我來做說客,小妹也只請羅大哥代為周全:實為投靠,名為結盟,還望給我天龍幫,留一二分薄面?!彼匦欧俭蠟槿?,是以說完就走,何況她那傻夫君,還在等著她呢。 “年輕人們不知輕重,真把我當作了冥岳岳主?!奔傩▲P一揮衣袖,做回了閆道愷,又對芳笙可憐兮兮道:“阿湘你倒好,只顧陪著那四個小和尚玩?!币姺俭夏樕项H為無奈,他又冷笑道:“少林寺那個小方丈,也敢對我老人家不敬了?!?/br> 芳笙卻行了一禮:“多謝姑姑,不止今日之事?!?/br> 閆道愷正是追魂樓主江閬,嘴上說著不管閑事,卻百般捏造身份,看顧她哥哥的唯一傳人。 既被發現,她將頭扭了過去:“你別多想,我一向認錢不認人,我老人家肯這樣,是你那副畫物超所值罷了?!碑敿纯v雁翎功而去,話中隱有不舍:“湘兒,保重,照顧好她?!?/br> 待她身影不見,紫燕停在了芳笙身旁,打個響鼻,芳笙翻身躍馬,心里只想快些見到小鳳。而小鳳正在冥岳入口相待,眉分嫩柳,眸綻夭桃,欲與芳笙挽手前行,共賞春山。 ※※※※※※※※※※※※※※※※※※※※ 與其共賞春山,卿可意松神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