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增輝盡揚光(下)
炎風熏過,驚醒羅浮,竟在這二人周身,泛起陣陣寒意,越椒彼時枝上輕歌逸舞,此際枝下零落如塵,顏色雖尚好,卻也只為宿昔殉上一盞淡酒,轉瞬化作一抷黃土,只待來日再作風流……再看那二人不動如山,早已不知多時,似在相峙,又皆不愿先發一言。 “這樣下去,毫無益處,凡事既無可避之……”羅玄面色晦暗,目光一貫高深莫測,當觸及扶手邊幾片落花,他心中有所追憶,倏忽又眉頭緊皺,竟是不忍居多,亦有一絲懊悔,難以令人察覺,到底還是勸說之心居上,他便先行和緩道:“哀牢山上,素骨冰魂總有重砌之日,舊日種種,豈可輕易斷絕?” 掃過他那無力雙腿,又對那山上的素骨冰魂哀嘆一番,芳笙唇邊泛起一絲苦笑,心內哀嘆上天總是弄己,正因如此,決計不可退讓半分,望著仍徘徊在手中的斷線風箏,她只道:“海棠已非舊友,斷絲難系孤魂,況‘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既是出自《莊》之論,想必大俠士會很有見解?!?/br> 此話倒令他無奈一笑,眼中更像看小輩一般:“竟何時學會了這欺心欺人之言,我在莊論中,卻不曾有此感悟,你我所言,并非一事?!庇謸u頭嘆道:“雖則在血池中能言善辯,倒還恂然有禮......” 芳笙咬唇不語,暗中狠下心來,將掌中得她喜愛的風箏付之一炬,又任灰燼散落空中,游游蕩蕩,不知飄往何處,她冷言道:“你我所言,就是一事。況大俠士有一言最善,有些陳年舊事,忘時總比記的要好?!?/br> 雖心內生了苦澀,他面上愈加從容,笑問道:“哦,何為陳年舊事呢?” 羅帕掩唇,她輕咳了幾聲,暗自扶著枝葉,強撐氣力道:“放下便是自在,大俠士口口聲聲讓別人放下,自己倒放不下呢!人各有志,大俠士又何必步步緊逼?” 他眼中關切之情大生,整個人驟然而起時,方想起身上現狀,連忙催動輪椅,更是不由喊道:“快從樹上下來,我接著你便是,那里不是好玩的!” 心中一震,她強行扭過頭去,苦笑道:“說破又有何益呢?”話音剛落,幾絲血跡,又悄悄暈上了潔帕。 他一改往日冷顏,更滿臉笑意,清透眉宇間絲毫不見孤傲,只一味柔聲哄道:“緗兒,聽話?!?/br> 雖言猶在耳,她卻多年不曾聽到了,可她豈能因此,而放下心中芥蒂,兩難之境既成,她也只得取舍…… 她狀似不為所動道:“什么緗啊黃的,大俠士怕是認錯了什么人罷?!?/br> 他低嘆一聲,卻毫無棄心,面帶輕笑,朗聲直言道:“朝夕相處,手足深情,我又豈會認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meimei!”這三十九年來,他更無一刻忘懷。 芳笙耳邊聞得前后兩聲驚呼,甚是微弱,再無下文,她沒工夫去理會旁人,而啞謎既已打破,又何須再遮掩周旋? 她望向那位大俠士,眸中似怨似哀,又突現清冷決絕之色,漸而平心靜氣道:“手足二字,重逾千金,可如今的大俠士,還會懂得其中真意么?”未及他反駁,她進而嘆道:“大俠士念念不忘的,是那個如恩師所批命格‘壽夭’一般,早已不在了的小meimei,芳笙難以割舍的,是當初俠義無雙,重情重義的哥哥,可昔時羅緗,豈是今日芳笙,心中哥哥,就更非眼前的大俠士你了!”她又連咳了幾聲,低首輕泣,以薄袖掩下,并未讓他瞧見淚痕:“我從前有多敬重你,如今就有多瞧不起你!”她無限悲苦,在心中詰問道:“偏偏我是你的親meimei,我又如何對的起她?” 而這一聲哥哥,可謂恍若隔世,他想這“大俠士”三字,也是往常她最愛與己玩笑之言,她的容貌一番細看下來,依稀有幼時影子,再仔細瞧下去,分明無大差別,尤其是瞼上一顆小痣,只有在她或合眼入眠或閉目垂淚時,才會出現,與她冰館長別時,他或許就將這些苦憶塵封了罷!是該怪他,在血池中,竟雙眼蒙塵一般,在這深山中又顧此兼彼,竟耽誤了這么多時日,才肯來與她相認,可眼下情形,他連半句關懷之言,都難以對她叮囑了……暫且按下萬種思緒,他又暗自忖到:緗兒言辭激烈,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絳雪說過,她身上一向不好,如今看來,肺息頗為不足,有邪侵清虛之兆,只怕她仍受宿疾所擾,心內那一股怨氣不發出來,對她反倒后害無窮,但那些孩言中所含情愫,加深了他連日來的擔憂……所幸他這個meimei,從小就知書達理,乖巧可人,并非會行偏激背德之事,許是被小鳳什么花言巧語哄騙住了,也許是為了行走方便,兩個才在外人面前以夫妻相稱,畢竟緗兒古靈精怪之處者多,時也有出人意表之行,于是他耐著心思,繼續哄勸道:“緗兒,你不可聽信他人一面之詞?!?/br> 她越發難過,兼之怒火大增,連忙質問道:“照大俠士所言,你始亂終棄是假,對她百般折磨也是假了,你竟果真毫無悔過之心!”一口氣上不來,血又淤在了喉嚨那里,捂著素帕,她的心像被鈍刀割絞一般,整個人又像被撕成了兩半,臉色比往常還要慘白,好容易恢復的一點血色,又被遮掩不見,裹在杏紅衫子下的纖影更添清愁,她正如一片羅浮,顫巍巍的風露枝頭…… 羅玄此刻正眉間緊皺,閉目不語,他自認素來秉持正道,所作所為無愧于心,只因那一時之誤,他不僅成了廢人,更在血池中飽受煎熬,這毒一日無解,他隨時隨地便會離開人世,唯一之幸,是他在死前,還能再見到緗兒,他也能向父母和恩師交代了,可惜緗兒她……睜開雙目,他眸中苦痛之色盡現,又暗自嘆道:血池之中無年歲,昔日種種,早已如夢幻泡影,至于他狠下心來對小鳳,無論從前還是現在,不過是盡力彌錯之心,想令一切回歸正途,況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可如今,連一向最明白他的緗兒……他因被meimei誤會而有些急切,漸漸冷靜下來后,雖是一心向她辯解,口中卻不免有些強硬道:“緗兒,我們之間恩怨種種,非一言可以蔽之,你也莫要被她蒙在鼓中了?!?/br> 她低頭冷笑了幾聲,壓下心底驟增的苦楚憤恨,靜靜望著他,凝視多時,竟又甜甜一笑:“縱使她騙我,只要她愿騙我一輩子,我就覺得快活無比,心滿意足!”眸中含露,難以拋卻,她忽而又氣憤道:“我愛她若至珍尚嫌不夠,你卻將她棄如敝履,你哪里是我的親哥哥,分明是我的大仇人!” 此事已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心中大驚,他肅然喝道:“緗兒,你如何胡鬧都行,唯獨這違背倫常,不孝不義之事,是斷不能做的!”他更打定了主意:當初未能引小鳳歸正,如今絕不能讓他的緗兒再誤入歧途!卻又在心中勸己道:緗兒如此說,或許覺得她此番在抱打不平,故意用這些話來激他,令她自己心內好過些,倒真不知小鳳耍了何等花招,竟令緗兒對她言聽計從?這二人又緣何得以相識?他面上一貫冷靜自若,心內卻不住翻騰洶涌道:“緗兒啊緗兒,你可千萬不要嚇哥哥??!” 劃過煙眉蹙處淡黃蝴蝶,她唇邊顯現一絲嘲諷,笑道:“那我要你的性命,也是可以了?”目光飄遠,她又輕聲細語道:“你欠她良多,而她恰好是我心尖上的,但凡她受一點苦楚,我便會痛上千倍萬倍,與其如此,你還不如來傷我,我心里反倒好過些?!蹦菚r哥哥一向待她很好,從不肯讓她受一點委屈,她深知這話定能刺傷他,但她非說不可,失望之情極深,亦隱隱糾纏在她心中。 雖分別多年,二人依舊熟知彼此性情,是以他又豈不知meimei心思,正因知道,他才愧疚更甚……猶記緗兒當初去時,曾有一言寬慰于他:“哥哥,人之生死,自有定時,無須為緗兒痛心,也不必年年都來祭我,望哥哥能擇一合心意的落腳之處,種上一樹白梅,一從素馨,在緗兒生辰之時,對著白梅素馨,若往常一般,談莊論諧,說說近來趣事,這便是全了你我兄妹深情,至于濟世救民,是緗兒四歲生辰時,哥哥同緗兒一起發下的宏愿,從此以后,還要哥哥一力擔承了,緗兒還要多謝哥哥,肯帶我來此處,與冰雪長眠,才是最干凈的……”自此,他從未再踏足昆侖一步,不僅是聽了meimei臨終之托,更因著心中大愧,是以在那日離別之時,他才將一番心跡刻在棺上,以作祭言:“惜垂髫夭歿,兄悲之欲絕,恨不得以身相代,神醫竟無回天之力,丹士豈非浪得虛名,實則愧疚難安,自忖悔對娣面,無復相見?!背跏?,他當真痛斷肝腸,但要忍痛先為父母寬解,其后慢慢靜了下來,也時時想去望她一望,卻滿心不忍,正所謂“娣已遠去,見又何益,徒增哀戚,兄唯有不負娣之所愿”,是以神醫丹士之聲名,較往時益勝,直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僅時常有人來尋醫問藥,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樁樁件件皆來向他討教,從而事事脫不開身,師父臨終前,不知為何,也曾再三叮囑:天意如此,莫要強求……而后他又因覺生大師之故,亦是念妹之情,便一心一意教導起了小鳳……若他早肯回去看一看,或許一切將迥然不同。 似是與他想到了一處,她不禁苦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俠士果然說到做到,一次都沒來看過我,在冰棺中又何其寂寞,什么都聽得到,卻絲毫動彈不得……”她的耳力,便是在那時鍛煉出來的,鳥鳴花發,風吹葉動,她能感知一切,卻有目不能見,有口不能言,久而久之,連花香都聞不到了,那些前塵往事,也漸漸遺忘的七七八八......想到這,她又恨道:“我若是你,必不會讓她受一絲委屈,更要一心一意護她周全,可我那時在冰棺中,做著真正的活死人,我從不怨天尤人,但若天命如此,上天對你倒何其厚愛,你卻辜負她一番真情,也罷,既天意不肯善待我們二人,那我們就該永永遠遠的不分開呢!”又深深望向他,眸中堅決直刺人心:“上天都不能拆散我們二人,就連我的親哥哥也休作此想!” 一番真情,就是將他弄成眼下這般光景,更得了親meimei的冷眼仇視,這又怎能是上天厚愛?緗兒之種種苦楚,曾由他們一道經受,但他從不言苦痛,怕是鮮有人知,他如今才真正領略到小鳳的本事,這番報復當真狠辣透頂,實實在在拿捏到了他的痛處! 無能為力之心大增,他便強勸道:“緗兒,別再說胡話了,和我回去罷,若你再這樣執迷不悟,又如何對得起父母?豈不辜負了恩師一番教誨?” 她的心如受重錘敲擊一般,悲痛欲絕:“你若當真還敬他們幾位,就不要拿先人說事,你分明知道……”她不忍再戳向舊日心傷,反而指責道:“你只顧在血池消極避世,竟連恩師骸骨都不收,又算得什么弟子呢!”父母正是她生時的心病,也將是她此后一生的心病。 他自覺把meimei逼得狠了,更懊惱一時沖動說了錯話,她一向認為,生來帶累雙親,去后也將徒惹二位傷心,她無時不為此苛責于己,孝敬之心,更甚于常人百倍,卻仍對父母常懷愧悔之情,只怕如今,她心中亦常持此念,他當真不該以此為斥,方才竟惡言脫口…… 默然之后,他換了語氣道:“人之生來,便不可違背陰陽之道,既行于世間,亦當遵循世俗之禮?!彼?,緗兒是識理之人,自當以理說之。 她方才也自悔急躁,總不該以恩師為由,向他發難,如今這樣一句話,倒令她豁然開朗,笑道:“陰陽本從無中化,禮亦成于人言,既為人言,我亦可說之,亦可成之?!?/br> 他兀自搖頭,訓道:“天道豈可韙,孩童之心,不可輕言大話!” 她撥弄著腕上彩線,念及卿思,心內正纏綿不盡,聽此一笑,嘴上嘲道:“天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道,卻是奉有余而損不足,大俠士拿所謂人道,而妄圖曲解天道,到底是誰愛妄語空談呢?”她又連連怒責道:“大俠士曾自認博愛萬物,又何以對她一人避之若浼?在我心中她從來無錯,既無錯之人,又因何要被你困于哀牢山,那座樊籠之中,更有甚者,施以私刑!” 他二人執拗之處,正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可這番指責,當真令他委屈莫名,傷透了心。 “她既無錯,你口中有錯之人便是我了,在你眼里,我這哥哥,竟是無情無義了?” 她再度濕了眼眶:“我從未想過,令我最恨的人,竟是我的親哥哥……可不是你,又是何人呢?她年少癡戀,所托非人,受盡折磨,你所謂一時情迷,足足害苦了她十多年,若她能知曉將來遭際,當初定不會真心錯付罷!” 越說越牽扯她心內哀戚,珠線淚滴斷在了衫子上,她咬緊了貝齒,堅定不移道:“話已至此,有些事既然人力不可強之,索性便以武力解決罷!” 他難以置信道:“緗兒,你竟要與我兵戎相見么!” 她總算飛身而下,站在他面前,冷然一笑,卻凄苦無比:“我是最該殺你之人,卻是最不能殺你之人……” 四目相對,已非昨日,這二人之間,必先要有個了斷,方可再談他事。 神醫丹士如何非凡,也只是一介疼惜幼妹的常人,此刻正是他大喜大悲之時,致使腿上的劇毒開始不斷游走,他面上不顯,語中急道:“長兄如父,先人不在,你自當從兄……” 此言卻中她下懷,撫摩著腰間鳳佩,她故意笑道:“我已是聶家婦,與你羅家,當再無瓜葛,除了她,誰又能管得住我呢!” “那我就更不能,讓你做這于理不合的錯事!”說罷,他本意出掌,先制住緗兒,再謀他法,可毒傷發作,令他一掌打偏,竟將她薄薄衣袖帶起,這下給他瞧的清清楚楚,他頓時又氣又悔,他氣緗兒不重身份,違背德禮,悔恨自己早該將她帶回身邊,不至于鑄成如此大錯!他不由大發嗔怒,暗罵上天弄人,一陣怒吼過后,百里之內的樹干,皆被他連根震斷。 “你,你竟與她,不,她竟誘你做下這等茍且之事!” 這話令她粉臉含煞,掌中用殘余的寒冰之氣,緩緩凝了三枚冰針,針身晶瑩剔透,獨尖處幽藍異常,她不住恨道:“有媒有證,兩情相悅之事,你又何苦再冤枉她!”其后下了決心,芊指間盈盈彈出,冰針輕靈靈撲向他膝蓋,瞬間演化成鋪天蓋地之勢,教他一時無法躲藏,其實一針是幌子,其余二針,意在取那雙膝各自的三處大xue。 冰針入了他膝蓋,在委中,鶴頂,血海之間,來回游走,渾身上下如被小蟲囁咬,又如被人緊緊掐住喉嚨,頓時讓他青筋暴起,痛苦異常,輪椅的精鋼扶手早被他抓爛,眼下情形,與他初受金蜥蜴之毒時,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便強行向眼前望去,目中多是痛惜,然不可置信居多。冰針最終融在鶴頂之上,一股炎寒交迫的氣,直沖腳筋,令他登時昏死了過去。 她方要拾起他的脈搏,卻聞得身后劍氣破空之聲,她一指輕輕夾住,也不回身,淡諷道:“你有這力氣,還是將他抬回去好好侍奉罷,興許還能活些時日?!闭f罷,便不再理梅絳雪,梅絳雪卻再難向前挪動寸步。 原是方兆南見羅玄他們二人久久不回,便尋到了這里,卻同梅絳雪一起聽到了那件陳年秘事,方才他二人又被羅玄內力所震,方兆南登時昏了過去,而梅絳雪較他功力深厚些,仍保有一絲神智,她見羅芳笙要對父親下手,便再顧不得一旁,用盡全身力氣,強撐著刺來了這一劍。 此時她渾身發顫,厲聲質問道:“你居然用毒針傷他!” 切脈后,芳笙不欲多作解釋,她又望向仍在昏厥中的羅玄,見那番虛弱無力之態,咬唇再三,終歸是手足深情,不忍居上,搖頭一嘆,她方要離去,卻聽他低喝道:“你幼年便曾許誓,為人當如皓然冰雪,清白而來,清白而去,如今,卻是要自毀璧城么!” 梅絳雪一心掛憂父親,忙道:“爹,您沒事罷!爹可莫要再被這人哄騙了,她同聶小鳳一起,早就六親不認了!” 她回身,一掌狠狠擊在了梅絳雪的臉上,令其半邊嫩腮頓時紅腫起來,怎樣都要鼓脹上半月,如今,更疼的囁嚅不出一字來。 “我從不對閨閣裙釵出手,更不會傷及她們顏面,你倒是第一人了,此破例之事,就當我這長輩,送你的見面禮了,你若再對她不敬,你另一邊臉,也大可一試?!?/br> 復又回身瞧他一眼:“大俠士可是覺得我不該了?” 他自己點了膝蓋幾處大xue,只道:“她是小輩,你教訓她理所應當,絳雪言辭不當,也的確應該教導一二,但凡事應先講理,出手也該有據才是?!?/br> 她指摘道:“說得好聽,可你對凰兒,卻從來不肯三思而行……”忽而她發覺指尖不斷滲血,那劍身泓影才清清楚楚映在她眸中,她登時拉下了臉,又一眼瞥見,持劍而來的方兆南,便一針過去,也不去看羅玄,只冷笑道:“師父傳你靈蛇劍,你倒轉送個蠢人,既已為你之物,這也無可厚非,然而你我之間,即便你當初不知,依大俠士之心思縝密,加之令愛之長嘴多舌,想必這幾日心中已有所猜測了罷,可你還是拿出了這把漩湘劍……既知母女相殘,為你所持正道之大不韙,你居然還要一手促成,更遑論要用這劍,傷我最重之人,可嘆我方才還在犯呆!倘或再因顧及你而傷到她,我就真該死了!” 隨即將劍狠狠攥于掌中,纖手不斷往下滴血,每滴都如擊在羅玄心上。 “這劍出于我手,自當由我了結?!痹捯粑绰?,她含淚將之折的七零八落,又碾作塵屑,猶如白梅挼盡,卻有余香悵惘…… 她不再聽對面半句,算是下了決心道:“大俠士,你我之間,必有一戰,無論你我如何不愿,芳笙定要一為,此后,你可要多加小心了!”言畢,再無留戀之心。 他將塵屑全然卷在袖中,大慟不已,以致心灰神蒙,寸步難離,望著她遠去纖影,地上的越椒吹起復又落下,漸漸掩住了她,正是茱萸未結蕊已斷,恍恍惚惚間,他眼前如見當年光景: “爬那么高做什么,還不快些下來,你當真要嚇死哥哥了!” “沒事的,哥哥你接住我啊,仙女從天而降啦 !” “哪有你這么淘氣的仙女,分明是個頑皮的小鬼,那有女孩子上躥下跳的,真是個小淘氣?!?/br> “哥哥又啰嗦了,女子該當如何?要緗兒來看啊,理說最是誤人了,哥哥竟還奉如圭臬,羞羞羞,哥哥是個小頑固。 ” “你敢說哥哥是小頑固,小緗兒,看我怎么收拾你?!?/br> “哥哥對緗兒最好了,才不會呢?!?/br> 舊日時光,此時此際,無情如此,最不堪憶,他心中不斷惋嘆道:“你我兄妹,向來親密無間,從此真要為敵不成?你既要我小心,我又怎會防你呢?” 他如今正是心神大傷,不住低回吟哦: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小懶蟲,我不過一時沒見,你竟趴在池邊睡下了,你素來體弱,倘或得了風寒,就又要我來照顧你了,只沒得讓人心疼?!币娝雮€身子浸在水中,如一彎月影,若隱若現,小鳳纖掌不由輕撫滑下,面上也漸而呈現嬌艷動人之色,手便在是時之處停了下來,又捏著芳笙鼻尖,貼在她耳邊輕輕吹氣,總算將她喚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對淺夢中若有耳聞之言輕聲嗔道:“還不是你……”卻自顧指尖掩口,臉先紅了半面。 小鳳坐到溫泉邊,纖手為她細細理著一頭青絲,黠笑道:“你快說說,我如何了?” 她撇了撇嘴,小聲嘆道:“還不是你每晚……練功練的太勤了?!?/br> 小鳳一把將她摟在懷中,嬌媚一笑:“為了你我長長久久,我可不能有一日懈怠?!?/br> 這下芳笙連耳根都紅了,輕輕推開了她,一頭扎進了水里。 小鳳望著那一圈漣漪,放心了許多:自端陽節那日回來,阿蘿手上傷痕累累,卻一個字也不肯說,這幾日更是時常發呆,人也總是悶悶不樂的,趁她不在意時,眼眶總沾著幾滴淚痕,倒更為惹人憐愛,好在方才又同她玩笑了。 當芳笙浮出水面時,見小鳳已端坐在木屋軒窗之下,白云相棲,閑花風定,她正拈著繡線,眸中漾著兩汪清溪,眉嫵唇嫣,笑意盈盈,玉指輕刺芳心,簇成緗梅纖影,仔細看時,是一件合歡襕裙,原來這幾日她一直在盤算著:情好之后,阿蘿那件素的便不能穿了,既是貼身之物,自要親手為她做件新的。 芳笙胭頰叢生,更肆意浮在清淺氤氳之上,仰望天邊南去鴻影,仿若置身云夢之澤,不由嘆道:“若一輩子住在這里,也是極大的幸事?!?/br> 此處溫泉,是小鳳特地命人挖的,聽芳笙這番情切之語,她心內更為歡暢,袖上的茜桃春露,更沾了喜色。 芳笙隨意用素白衫子一裹,赤足漫步于花叢之中,松風為友,牡丹為伴,意趣橫生。忽而止身,她望著小鳳,渟渟明眸下愁緒渺渺,終是被滿滿的情意掩下,見小鳳停針,也向她柔柔望來,只覺小鳳人比花艷,她心中一動,揮袖起舞,梨月扶風,紛落如雪,小鳳見此,便將手中繡活放在一旁,撫過岳山上的鳳湘花,又端身,在鳳尾琴上奏起了《清蓮賦》,曲清意濃之時,小鳳抬眼相望,眸中無限風情,而一襲縞練,是時探到了她那張芙蓉面前,她心知阿蘿起了相戲之意,便將這流素握于掌中,將她帶了過來,掠過重重花影,置于自己膝上。 芳笙摟住了小鳳的秀頸,低頭笑道:“岳主這沉迷美色的模樣,倒真想叫人瞧瞧呢?!?/br> 小鳳撫過芳笙秀發,嗅著幽幽冷梅,又在她唇邊輕輕一吻,笑道:“我會教天下人都知道,本岳主有多喜歡岳主夫人!” 芳笙揚頭一笑,俏麗多姿,低首間小女兒模樣盡顯,對著小鳳訴道:“牡丹為國色,幽蘭為天香,比起國色,我更偏愛天香,比之天香,我只鐘愛岳主?!?/br> 小鳳轉眄流華,顧盼嫣然,朱唇膩在芳笙雪腮,又貼在她耳畔笑道:“湘君竹風梅姿,國色天香,猶不及也?!闭f罷,抱起芳笙,鳧身緩行,共入花叢,羅帶輕解間,卷起一簾香霧,其后倚斜風而擁細雨,覽巫峰以縱蘭枻,恣肆徜徉于天地之間,二人本就是這世間極美極好的女子,此時更仿佛天地間只此二人…… 羅玄眉頭緊皺,半掩著一本泛黃的醫書,門外誦經之聲,倒能給他幾分清凈。自聽了絳雪之言,已來到這寺內叨擾了幾日,古境清幽,梵音遼闊,以致靜心忘塵……得益于此,他藥方子已研究妥當,今日便可一舉拔出毒針,但與緗兒之事,依舊理不出個頭緒,他更時常思量:緗兒臨走之時所說,到底是何用意? 這幾日下來,那朵蕊心散盡的朱梅,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又纏上了許多陳年舊事,也令他多了一番感慨:滿月之后,緗兒便開始多病,恩師與他想盡法子,也于她壽夭命格無濟于事,直至五歲那年,壽數將盡,父母便忍痛割愛,將她寄養在了一座尼姑庵中,不到半月,尼姑庵竟毀于一場大火,將她接回家時,竟被他發現,她臂上刺了一朵暗含名字的梅篆,以遮掩那粒朱砂,他再三相詢,才知此物是由師太所點,可她只覺不好,便將兩人玩笑時所作的梅篆,刺在了臂上,足見她年紀尚幼尚不知其意時,已對此物深惡痛絕了,她雖敬重父母,卻如此對待身體發膚,原來緗兒離經叛道,那時已有苗頭……想著想著,又嘆息起來:緗兒從小就乖巧伶俐,機敏多聞,卻不失孩童純真玩鬧之心,他一向將之疼在心上,放在掌上,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她,如今該如何是好? 正滿心憂愁時,卻聽到一聲:“爹,我們回來了?!?/br> 他放下思緒,只見絳雪將幾個紙包,按他先時所言放在了桌上,卻又取出一信道:“爹,藥我和兆南已按爹說的,都采了回來,這是萬前輩他們傳來的消息,請爹過目?!?/br> 他匆匆一覽,倒想從中得知緗兒的近況,哪怕只言片語,卻又不想被人看出,只得咳了一聲,冷臉道:“絳雪,家事不可對人言,有關你姑姑,你和兆南先莫要和覺生大師提起,以免擾了他的清修,記住了么?” 她連忙答道:“事關重大,女兒當然時刻記在心里,爹腿傷近來有所好轉,這才是女兒要關心的事?!毙闹袇s有些發苦:爹還是不愿信我。 他面上有所和緩:“我身上已無大礙,眼下我要把藥配好,這一趟下來你也累了,去歇歇罷?!庇窒?以緗兒之聰明伶俐,豈會不知以毒攻毒之法,那幾枚冰針,實是為了解他體內陳毒,只要她還顧念手足深情,他便有信心讓她重歸正途。如此,他倒也不急了,至于其后能否行動如常人,要先令各位掌門幫主醒轉,他再思不遲。 因牡丹叢中之妙事,芳笙受了風寒,又昏睡了半日,小鳳就在她身邊守著,片刻不曾離開,思慮多時,察覺了一事,眉尖不由緊簇起來,芳笙拉過她的手時,她方回過神來,也不問什么,直言道:“你功夫弱了許多,才添了這一場病?!?/br> 她卻笑道:“我內力到了誰身上,那人要裝傻不成?”芳笙寒氣散去,功力便到了小鳳體內,而沒了高深內力維持,她本身體弱就顯現出來,是以極易受病痛侵襲。 她又玩笑起來,其中倒參雜了幾分酸苦:“你以后都要守著一個病人,還要處處護著她,真是委屈你了?!?/br> 小鳳頓時心疼不已,卻強笑道:“冥岳岳主在此,我看今后誰有膽子來欺負你!”卻對那本書暗罵了起來:原來也只解得燃眉之急,之后卻無異于飲鴆止渴。她本想撕了解恨,又堪堪止了這個念頭,倒不是信任古清風的名頭,只是想在這之上,憑著自己的悟性,另謀他法,她和阿蘿的路還長著呢,決不會緣盡于此!至于那書上亦有所載:銀蛛與金蜥蜴相生相克,若羅玄也知曉此事,她可要早做防備了,尤其是那個言陵甫,也是有幾分醫術的,他們會不會把主意打到那臭道士身上……想著想著,便對芳笙提道:“萬天成和他們私下相會了,可見余罌花賊心不死,非要從旁竄使別人,和我魚死網破,這方像她的為人?!毙▲P不想讓芳笙費心,但早已說好,二人何事皆不再相瞞。 芳笙秀眉輕蹙道:“看在他師父的面子上,想著仇怨宜解,我指給他一條出路,我如今這樣,倘若他又和,又和那位大俠士聯起手來,倒有些不利?!彼莻€身份,對凰兒坦言是錯,瞞下不說更是錯,堪堪左右為難,進退維谷,這幾日她也是郁結于心,才助了這場風寒。她輕咳幾聲,握著小鳳的玉掌,囑道:“凰兒,萬事小心?!?/br> 她點點頭,然而心中并不在意,揚眉一笑道:“我又豈會讓人威脅!”卻將芳笙摟在懷中,柔聲道:“阿蘿,解決了此事,以后若你不許,我不會再輕易取人性命了?!彼龔牟恍盘烀?,可若真能為阿蘿積下福報,將那一身病從此送去,她也愿試上一試的。 芳笙深知她心意,情動中肺腑發熱,正是又苦又甜,五味雜陳,她拉著小鳳的手,只撒嬌道:“好凰兒,陪我躺一會罷?!?/br> 不知睡了多久,她忽而滿頭大汗,睜開眼,便赤足往床下狂奔,顫抖著手,從衣內摸索好久,才找到那個荷包,從中翻出了那半枚銀梭,狠命攥在掌中,早已滿面淚痕,口中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凰兒定會平平安安的,為何,為何會沒有羅緗呢,若有羅緗在,定會舍了自己的命,也要你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