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邈邈故人莊(下)
望小鳳雙眸含喜,瞳剪秋水,玉容蘊歡,腮襯杏暈,芳笙半刻也不肯眨眼,恍若置身仙境。四目相對,卻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芳笙向來為人,是寧肯自己死了,也不會讓小鳳受到一絲損害。她撫了撫小鳳鬢旁青絲,難過中更為擔心:“你為我浪費了真氣?” 乍聽此言,小鳳頓覺這幾日徒勞心力,擰了她手背一下,氣道:“什么叫浪費!莫非在你眼中,我只有自己?”又心中恨著:這個小滑頭,醒來就拿話氣自己,真不該救她的! 芳笙立時握住她雙手,撫慰不停:“間不容發之際,你應時刻以自己為先,至于些些小傷,我早就習以為常,怎樣都能挺過來的?!?/br> 這話讓小鳳心中又甜又澀,不由嘆道:她真是時時刻刻都先想著我,卻一點也不知愛惜自己。又想到這個小滑頭,當時身子一半熱,一半涼,氣息斷絕,危在旦夕,她至今心有余悸,好在救回來了,覺生總算沒有騙她。 覺生畢竟是個高僧,不會見死不救,他當初對小鳳說:至陰則陽,至陽則陰,因而在極陰之時,小鳳要汲取上升陽氣,在芳笙左掌陽池上,輸出這一道真氣,在極陽之時,汲取上升陰氣,在芳笙右掌陰池上,分作兩道真氣緩緩輸入,如此七日,便能引導她體內陰陽二氣,重新流回丹田。 “小滑頭,你為我舍命一次就夠了,我絕不會再讓你涉險?!边@樣想著,小鳳揪著她鼻子道:“小懶豬,你都睡了七日了,你再不醒,我就要把你丟出去了?!?/br> 聽小鳳如此說,她連忙懊悔不迭:“那我豈不是錯過了,大美人指揮得當,妙計震敵的英姿?” 小鳳暗中嗔著:何時都不忘油嘴滑舌。卻調侃道:“明日是最后一戰,還有熱鬧可瞧,你醒的可真是時候?!?/br> 她早已披上絲袍,坐了起來:“情況如何?” 小鳳倒不甚在意:“勝負參半,放心,我已吩咐絳雪用幽冥三擊,明日對陣定能取勝?!?/br> 她暗道:正是有梅絳雪,才不放心。 芳笙當初雖說不讓梅絳雪醒來,但念及小鳳會有所差遣,因而藥量只讓她昏睡兩日。 小鳳當日盛怒誓取少林,如今卻變作三局兩勝,芳笙尚不知其理,但少林至今未有流血之事,她自然萬分感念,又想應是聽取了那句話,饒卻他們一命,如此未使她良心受責,她此刻只覺分外甜蜜:凰兒,你對我真好。 只見小鳳打了一個呵欠,揉揉太陽xue,又故意瞥了一眼芳笙,嬌聲道:“我要好好歇息片刻,你請便罷?!?/br> 她忙將床讓了出來,又搬了個凳子乖乖坐好,笑道:“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br> 見此,小鳳又無奈嗔道:真是個呆子,何處有這么多禮可守。想著想著,漸漸陷入了熟睡之中。 她將被子替小鳳掩好,癡癡托腮望著,心道:這些日子害你擔驚受怕,今后定不會如此,但我絕不悔受那一掌,你在我心中永遠為先。 又思及目前戰況,她須得仔細了解,便毫無聲息出門,又囑咐了守夜幾個一番,才放心去找三獠。 “可算醒來了,岳主照顧你那么多天,你要是再不醒啊,就真沒良心了?!贝藭r三人正圍在桌前商量要事,大獠目力極佳,一眼看到了芳笙,上前玩笑道。其他兩位,也拍拍她肩膀,以示歡喜。 四人落座,她抱拳笑道:“有勞三位兄弟惦念了,托岳主的福,我這人就是命大?!?/br> 老三先感慨道:“命大是一方面,要我說,岳主對兄弟你可真是不錯,從沒見她為誰耗費過功力,更在這要緊時刻。 三獠擔心芳笙,前去探望時,偶然聽到小鳳說,一定能拿到《洗髓經》,為芳笙根治內傷。二獠想:岳主既不肯血洗少林,又約定雙方各派弟子,三局兩勝,必然是覺生那老禿驢,以救芳笙為條件,才令岳主就范的。他脾氣急,心中素來憋不住話,敲桌直言其猜測道:“覺生那個老禿驢,說大戰之后,要用《洗髓經》為你治療內傷,不然岳主勝券在握,又怎會答應他三局兩勝?”又道:“岳主她老人家,何曾受過別人威脅,真是氣死我了!你以后要敢對不起岳主,我們兄弟肯定沒得做了?!?/br> 芳笙心中感動,又暗自咬牙:一定會讓他們得不償失。 “多謝三位兄弟,將實情告知芳笙,大恩不言謝,以后有用到芳笙的地方,萬死不辭?!?/br> 三獠們指著她搖頭大笑,大獠又道:“你看你,又見外了不是,難得我們這么投緣,一點小事,就別放在心上了,只要你好好對岳主,我們兄弟就放心了?!?/br> 她連連點頭,又皺眉道:“可惜上頓酒,芳笙卻食言了,如今大戰在即,也無法開懷暢飲?!?/br> 老三倒了一杯茶給她:“你大病初愈,就少喝一點罷?!?/br> 大獠沖兩人擠了擠眼,對芳笙調侃道:“傻小子,我們兄弟還愁沒有酒喝,估計還會有酒席,大鬧特鬧,樂上好多天呢!” 她放下茶杯,笑道:“也是,等她大獲全勝,必然好生慶祝一番?!?/br> 二獠推開三獠,拍她肩膀,裝作生氣道:“你這傻子,除了這個,難道,我們還不配喝兄弟的喜酒么?”又大笑道:“岳主這樣待你,一定是好事將近了?!?/br> 芳笙一愣:夢中美事,竟然成真了?口中已只顧應承著:“喝得喝得,自然喝得?!?/br> 大獠見她許是不好意思了,沖那二人擺了擺手,卻說:“兄弟今日怎么會害羞了,和個大姑娘似的?!?/br> 二獠急了:“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心中喜歡,直說就是了?!?/br> 三獠幫她解道:“能得岳主下嫁為妻,可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他當然喜的,不知如何是好了?!?/br> 她此時已恢復如常,沖三位認真道:“我自當要先為冥岳做件大事?!?/br> 三獠心下了然,這是要準備聘禮了,皆道:“正是如此?!?/br> 大獠想了想,向她說起了這幾日戰況:“在岳主相助下,大姑娘已贏了第一局,可惜第二戰,來了個南北二怪攪局,真是晦氣,明日就都看三姑娘的了,她武藝非凡,可是三位親傳弟子之最,定能取勝?!?/br> 老三倒有些擔心:“聽二姑娘說,三姑娘和那個方兆南,關系非比尋常,還曾月下締盟,你們說,她會不會手下留情?” 大獠沉默不語,二獠倒不以為意:“三弟你多慮了,誰會吃里扒外,背叛岳主!” 芳笙心中已有計較,卻笑了起來:“不過是讓了他們一局,又有何妨?!?/br> 再和三位細細商量了一番,從中又聽了許多詳情,這才告辭離去,至于其后要去何處,她可放心不下梅絳雪。 中過幽蘿香的人,無論在哪里都跑不掉,芳笙找她,不費吹灰之力,果不其然,方兆南同樣在此,兩人身旁,已空了好多酒壺。 她束膝倚在杈上,剛飲下一口春醪,卻瞥見那二人貼在了一起,手一抖,心道:你們這可是在摧殘老人家??!手中只想揪個葉子擋在眼前,可惜是一禿枝,這才醒悟過來,連將指上酒水,凝作兩只冰針,弄昏了二人。 芳笙飛身來到篷墻旁,正氣梅絳雪不知自好:此人心中無你,亦有了婚約,你卻還要如此。卻又見到她眼角淚痕,心中霎時又無限悲憫:真是太傻了......和曾經的凰兒一樣傻...... 她冷眼看著方兆南,暗想:瓊枝制成的迷藥,正好拿來用用。于是全給方兆南灌了下去,又以指尖寒氣,劃開了他的手腕,抹在梅絳雪外衫上,這才從玉瓶里倒出些藥粉,腕上一沾,即止了血,片刻后,連疤痕都不見。她怒道:“若不是留你有用,非要放你幾十斤的。既已心屬玄霜,定下三生之約,又為何來招惹絳雪,竟還來者不拒!只怕醒后,更要將自己過錯,全推在酒上!”又想梅絳雪再不成器,也是凰兒的孩子,這個方兆南膽敢欺負她,她自然第一個不答應。于是用帛巾遮好雙眼,出掌寒風凜冽,使他僅剩了一件中衣,又將那件沾血外衫,扔在他臉上,心道:若凍不死,就算你命大。轉身揭開絲帛,看了看梅絳雪,給她蓋上了方兆南的衣服,恨道:“我才不會帶你回去呢?!?/br> 這樣說著,還是招來了一對白雁,將她直接扔回冥岳。自己要去街市一趟,再回營寨。 小鳳揉揉眼睛,卻見芳笙捧著臉,正呆呆望著她,不由一笑:“還沒看夠?” 她認真道:“我還嫌一輩子太短呢,怎能看夠?” 小鳳嬌哼一聲,推了她一下,她便走到一旁,點上了明燈。 屋內漸漸大亮,小鳳見她換了修竹素服,額上淡紫色綺帶,繡有纏枝青蓮,正要相問,卻又見她指尖有絲血痕,連忙將她手舉在眼前,急道:“誰傷了你?誰敢傷你!莫非還未痊愈,不然誰能傷到你?” 她當即握住小鳳雙手,解釋著:“許是鴨血罷?!庇挚聪虬干?,笑道:“熬了碗湯,可否賞面一嘗?” 她面上一訕,甩開了芳笙的手,又坐回了床上。 芳笙一笑,將湯倒好后端了過來,小鳳這才肯賞面一嘗,心中卻想:東西都是現成的,憑她的功夫,也絕不會沾上血污,她又一向細心,連衣服都換了,又怎會不注意手指?這個小滑頭,不知又瞞了什么事? 這真可謂歪打正著了:芳笙不久前準備了些東西,以為手上那是胭脂漬,也就沒怎么在意。 她看了小鳳一會,笑問道:“大美人,你這么快就醒了,可是夢里都在想我,因而快快醒來,想第一個見到我?” 小鳳將空碗往她手上一塞,只道:“你想的美?!?/br> 她點點頭,嘆道:“我本來生的就美,心上人又為此間最美,是以所想更美,美不勝收?!?/br> 小鳳唇邊帶笑,將袖子搭在眼睛上,向后倚了倚,芳笙已將碗放回,見此,她又坐近了些,柔聲問道:“你打消了一早定計:安營山頂,以借東風,毒攻下勢少林,只因我那句話?!?/br> 小鳳僅淡淡道:“我忘把玄霜帶回來了?!?/br> “為了我,你這幾天都沒合眼?!彼局陆?,心中早就感動不已。 小鳳狀似嫌棄道:“多一個人在旁邊,我睡不下罷了?!?/br> 她將小鳳的手貼在了臉上:“你同意覺生提議,趁機讓紅萼她們先替你出戰,都是為了救我?!?/br> 小鳳揭開眼上紅袖,盯著她道:“明白就好,你若敢負我……” 她當即站起身:“就讓我受百般折磨而死,死后還要......” 小鳳忙以指尖封她的口:“哪有這么多不正經的話,不許再胡說!”又帶著勸解意味,點了點芳笙朱唇:“你要好好活著,才能報答我?!敝?,收回了手,又坐在了床邊。 她雙眸如水,柔柔望著小鳳,笑問:“芳笙該如何報答岳主呢?” 小鳳繞了繞鬢旁青絲,橫了她一眼:“你居然不知道?真是奇了,你也有說不出好話之時?!?/br> 她卻低頭皺眉,像是在苦思:“讓我想想?!彪S即又抬頭,宛若豁然開朗:“最俗的便是以身相許,但岳主何等人物,必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不如就委屈些,嫁給我如何?” 小鳳臉一紅,頭轉向了里面:“怎樣都是你占便宜?!?/br> 她彎腰,湊在小鳳耳邊道:“那請問岳主,肯不肯讓這小賊,占此便宜呢?” 送上門的,自然不必客氣。小鳳掐她臉道:“同樣的便宜,你也沒少占了?!?/br> 芳笙只覺此刻快活無比,雙眸放光,不住握拳傻笑道:“凰兒,那你就是許給我了!” 小鳳點了點頭,兩雙手緊緊交織在了一起,都不再說話,彼此已心意相通。 看著她,芳笙心中再次一表衷情:凰兒,我定會幫你完成母親遺愿。 小鳳并非一般女子,再害羞也不過片刻。她這時發現,芳笙身上負一絹袱,倒像是掛長弓背箭囊,也是有趣。她一想,笑道:“這是要去奇襲敵營了?” 芳笙只提議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如,我們去夜探少林?” 小鳳了然:“大戰在即,切忌軍心渙散,你是想擾亂一二?!?/br> 她點頭,又說:“有人膽敢折辱你,就別怪我不講道義。何況,我本來就是賊,當然要做些,賊該做的事情?!?/br> 是夜月明如晝,遍地流霜,二人攜手,并肩而行,小鳳鬢旁芙蓉,盈盈多姿,溶溶生輝,映在了芳笙額間青蓮,露濃綴華,澹然離塵。 她此時與芳笙來到了少林后山,正要踏上一條隱秘小徑,竟已布下了好多高深陣法,卻只是將人擋在此徑之外,她心下警惕,提醒芳笙小心一二,卻見芳笙并不在意,絲毫不為陣法所困,于是略略放心,又有些疑慮,但越往前行,這條路卻越令她感到熟悉。 來到一座茅草屋前,小鳳想了起來,心中霎時有些激動:這是娘和她,一同住過的地方。 進到屋中,借月影看去,里面光潔如新,似有人常常打掃,不像她第一次來時,蛛網結粱,塵土漫天,尤其是那臺機杼,依舊完好無損,她雙手顫抖,撫了上去,只在心中連連囁嚅:“娘……” 芳笙將錦布鋪在凳上,又將兩只銀釭放在木桌正中,點上了一對紅燭,轉身掩好了門,她這才發現小鳳異常。 “當時被三幫四派緊緊追殺,娘才帶著我找到了覺生,他便安排我們住在了這里?!毙▲P隨芳笙坐下,向她解釋道。 “娘還說,要為我織一匹布,做件新衣服,布是織了,這把七巧梭,也被她用成了極為厲害的暗器,至今江湖有名,令人聞風喪膽?!毙▲P嘴角噙笑,掌中銀梭正熠熠生光。 芳笙也不住點頭,暗嘆道:當真心思靈巧。 見小鳳已不再傷感,她打開身上錦盒,取出綠玉卷軸來,提著酒壺,走到這屋中主人畫像之前。 “老鬼,我給你帶酒來了,你最喜歡的鶴觴醑,十二年匆匆而過,小妹如約來替你完成心愿?!闭f著,她在和尚畫像旁,掛上了手中卷軸。 但見紈上男子,豐神俊朗,絕代之姿,眉間卻有一股憂愁不盡,仙人風致中微帶病態,又見他玉指指向落款:廬州雁生,嘉熙三年三月三日,素霜難擬潔,幽篁堪馥華,遙賀阿訚雙十芳辰。 見此,小鳳疑惑不斷:這和尚是覺生的師叔祖,畫中男子,自是小滑頭師父了,而這三人之間,到底有何過往。 卻見芳笙又對著兩幅畫像,拜了三拜,禮畢,口中卻道:“老鬼,你這可是沾了師父的光?!?/br> 小鳳已有些猜測,走到了她身旁。 芳笙閉上眼睛,正默默祝禱些什么。 “師父,您不想湘兒枉造殺孽,大哥亦是如此,湘兒明白您的心意,十二年來,雙手從未染血,明日雖少不得動用長劍,亦會點到為止,然而經此一役,其后難免會有借刀殺人之舉,雖不親手取人性命,卻也是自欺欺人之談,湘兒先在這里,向您謝罪了?!?/br> 待她睜開眼睛,小鳳問道:“你又偷偷說了什么?” 她笑道:“沒什么,只是向師父告稟,他這個徒弟本事見長,連冥岳岳主,何等有身份有謀略的大美人,都能拐來做媳婦,如此,讓師父他老人家,替我高興高興,他這個徒弟這么有出息,當老懷得慰?!?/br> 小鳳不再理她,向畫像見了個禮,便坐到了機杼旁。 芳笙又一笑,見燭影搖紅,月光灑落窗前,最適合促膝長談。于是她將小鳳請回了桌旁,認真談道:“有關我的出身來歷,我一直不知,該如何向你講起,只因有些稀奇,也有些連我自己都不清楚?!?/br> 小鳳握住了她的手,令她信心倍增,又想小鳳非同常人,便將一切緩緩盡訴。 “我是在昆侖絕頂,一座大冰槨中醒來的,棺上有這樣幾行字?!?/br> 她指尖化水,寫給小鳳看到:惜□髫□歿,□悲之□絕,恨不得□身相代,神□竟□□□之□,□士□非□□□名,實則愧□□□,自□□□娣□,無□相□。 小鳳頓時想起,她曾讀過的一部秘傳,里面記載說:昆侖主峰絕頂,所凝千年寒冰,乃天精地靈之物,以此為棺槨,養痼疾沉疴,存瀕危之軀,或有起死回生之效,卻至今無人有緣一試,是以真假難鑒,也未知遺害有無。她又望著芳笙蒼白面容,上面從未有過一絲血色,心中不住隱隱作痛:到底是怎樣的病,才會借冰棺續命? 只聽芳笙又道:“許是年深日久,字跡有很多看不清的,隨身之物,只手中一方緗綺,再從棺上冰花推算,我大致已二十有二,而那個地方有一座宮殿大小,卻不知被誰,當作陵寢一樣封上了,我既出不去,也不會有外人進來。忽有一日,一個大和尚,帶著一位先生,因緣巧合下撞解了外面死陣,來到了冰棺前。原來那位先生受了極重極烈的內傷,他們用了兩年時間,才找到這里,盼能借我冰棺一用,我既已醒來,便讓給了他們。話說當時,我因被凍了許久,當真一絲感情也無,卻還愿救人,只能說我們之間,緣分使然罷?!?/br> 小鳳卻暗道:“那是你本性良善?!庇窒?覺生當初說他師叔祖圓寂,卻是遁死,帶著別人四處投醫,看來這二人關系,當真非比尋常。 看了看并排的兩張畫像,芳笙又笑道:“我又用了四年時間,按大和尚所說的法子,將筋脈中寒氣盡數化解。前二年,彼此相安無事,之后兩年,慢慢交談了起來。我們師徒二人,其實是一見如故。師父生平極厭惡腐儒蠢蠹,但堅守大義,我深以為然,他說觀我多時,覺我生性中便帶著一股奇癖,與他性情相和,我也喜他瀟灑多致,不拘世俗,心中不知為何,也漸漸生了一股孺慕之思,索性便拜他為師。而老鬼我們兩個啊,談玄論道,侃天侃地,豪飲無度,興之所至,總要打上幾回賭,其間,我又悟出了他的達摩三劍,他十分高興,非說我們兩個亦性情相合,此刻千載難逢,竟拉著我成了八拜之交?!?/br> 小鳳道:“少林廣慈覺大,如今輩分最高的,是覺生四位師叔,聽說早已不問世事,一心參禪,若以資歷來論,便是與覺生平輩的八大長者,掌管少林事務,小滑頭,你這可真是壓在了他們頭上??!” 她仰頭道:“合我脾性,我才拜師,至于廣情這個老鬼,只能做我大哥了?!被埙镆恍?,又繼續講道:“師父授徒,是以引導為上,一切應由我自己領悟。我要彈琴,師父就默給我失傳的樂譜,大哥便去斫瑤琴,我要下棋,師父就擺給我千奇百怪的弈局,大哥自然早早制得棋盤,書畫之道,亦是如此。至于讀書誦文,吟詩作對,排兵布陣,談古論今,二人你來我往,互相拆解,大哥有時也會參與其中,皆是日常功課?!?/br> 芳笙琴一沾即善,棋一觀則解,其他的更不消多說,不知為何,她竟早有些醫理星相在心,而在廚藝制香二事上,因已喪失二覺,所以略有為難之處,但不久也被她攻克。 小鳳為她心喜,暗道:那是你天資聰穎,才能領悟常人一生之不可得,更有如今這般境界。 她神情越發專注,笑意不斷:“師父慧心善言,才思敏捷,又經天緯地,稀世少有,大哥兼百家之長,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又生性豁達,他們二人相處時,大哥凡事皆以師父為先,師父也常常奇思妙想,總給大哥出些難題,還要帶我一起,那段日子,當真快活無比?!?/br> 這讓小鳳想到了,與娘一起時,也是快活無比,即便拿神仙日子來換,她也不換!雖心中又有傷感,但好在她身邊,還有這個小滑頭。 只聽她又嘆道:“師父濟楚清雅,大哥高情曠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br> 小鳳并不驚訝,心想果然如此。又看了看芳笙,暗道:“那我們呢?豈非天作之合?” 芳笙手又涼了起來,連喝了好幾口酒,小鳳用內力為她暖著,擔憂道:“你已化解了筋脈寒氣,卻又為何至今去之不盡?”又想:她身處寒冰多年,必是身體哪一部分受了損害,不然,就是她那大哥的法子出了差錯。 她淡然道:“化解筋脈時,有一絲悄悄流入了丹田,其實在棺中,體內不知暗聚了多少,這不過是個引子,如此日積月累,發現時已然來不及了。師父說,或許可以陽化陰,叫我利用昆侖山的地心之火,練成了烈焰掌,誰知我身上功夫,又多是以體內寒氣為基礎,使一分,身上減一分,則丹田內重一分,而又按一定周期上涌,返回體內,如此烈掌相融也有不到之時。我本想散盡功力,大不了重練就是,但師父怕危害太過,一旦體內失衡,走火入魔,將藥石罔效,說什么都不讓我鋌而走險,他苦思了許多辦法,又都不大湊效,直到為我制成了烈火丹。體內陰氣,雖不能和丹藥正好兩兩相抵,但以烈焰掌從中斡旋,可成三足鼎立之勢?!?/br> 小鳳嘆道:”你陰氣重時,烈掌就是一層借力,陰氣退時,掌力就要克制丹藥之勢,暫將體內維持平衡?!毙闹姓聪Р灰眩哼@么多年,她都是這樣過來的。 撫了撫小鳳臉頰,她又淡然一笑:“我算是死而復生之人,再死一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能傷師父的心,他一向悲天憫人,何況對自己愛徒?!?/br> 小鳳緊攥住她的手,急道:“我許你貪生怕死,我要你也為我惜命?!?/br> 卻聽她安慰說:“凰兒,放心,我雖為人冷淡,但能對萬物生喜怒哀樂,皆因世上有你?!?/br> 小鳳早就知道,芳笙喜歡了她多年,如今,總算可以一知究竟。 她繼續說了下去:“三年而過,又一日,師父讓我下山一趟,去體察世態人情,我便和練功時結識的好兄弟一起,卻只覺人世間紛爭不斷,煩擾不盡,不如在山上清凈自在,唯一的好處,是我見到了一個人?!?/br> 小鳳已有所預感:“是我?!?/br> 她點點頭,動情道:“小野草只管帶著我在空中遨游,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肯落在地上,卻將我帶至了一片花叢,你當時就在百尺之間,我見你的一剎那,便把什么都忘了,眼耳鼻舌身意,都只是你一人,可惜當初,我什么都不懂,那些人之常情,也早已離我遠去多時?!?/br> 小鳳忙慰道:“這不怪你,冰棺中那么多年,又豈是你能做主的?!眳s又突然想到什么:“莫非,你跟蹤了我?” 她瞬間捧著自己臉頰,神情無措,像做錯事的孩子般,訕訕道:“一時情不自禁,只顧跟著走了……” 小鳳想的是:當初她竟未發現身后有人。卻對芳笙道:“我先記下這一筆,你且往下說罷,我聽著高興了,一切再另說了?!?/br> 這之后,芳笙卻悵然若失,不禁忄胃然道:“回到山上,又三三年后,師父夙疾大發,加之我病勢加重,竟抱憾而逝,大哥將畢生內力予了我,因他當初以少林基業為重,而狠心與師父斷了十二年的聯系,他便叫我十二年后,再將他為師父畫的畫像,掛到他那副身旁,后又囑托我一些瑣事,就殉師父而去了,我便將他們合葬在冰棺之中,心想有朝一日,也許會有奇跡再現。我在棺前連坐了數月,萬種迷茫之下,竟生了再去中原看看的心思?!?/br> 芳笙著實不知,她心底其實一直在記掛小鳳,只想再見她一面。小鳳正是芳笙下山后,見到的第一個人,這就是緣分所至,天意經由仙鶴傳達,更做了二人的月老。 小鳳不知怎樣安慰,只能稍稍替她轉移思緒,因而道:“少林寺那些庸碌之輩,倒是有這好運氣?!?/br> 她亦嘆道:“大哥為情出寺,無怨無悔,但發誓再不用少林功夫,卻為了我的病,多次動用高深內力,更將《達摩殘本》盡授。他一心希望,少林寺能遠離江湖凡塵之事,潛心修行,莫再偏離佛法,以致墮入魔障之中。本心都修不好,又如何普世濟人!” 小鳳不由嘲道:“他們執迷不悟,卻最會用歪理惑人,可嘆有人為他們計之深遠,還有一個小滑頭,更是殫精竭慮?!庇謱Ψ俭闲Φ?“放心,只要你還保他們,我就讓他們安然無恙?!?/br> 芳笙知道,這是小鳳對她的情意,卻又不住嘆道:“可惜,那時我不知何為一見鐘情,在世間游歷了十二年,才漸漸明白,我對你懷有愛慕之心?!?/br> “愛慕之心”四字,說來輕巧,但芳笙為這份情,可謂披肝瀝膽,小鳳全看在眼中,又想她愛慕自己那么多年,不由問道:“一個人念著我,不覺得苦嗎?”她其實更想問:天長日久,也片刻都不肯放棄? 只聽芳笙嘆道:“一見鐘情而深情若許,雖說不大真實,但當有了這經歷,反而令我明白,情之一字,有時不為因果,一旦從天而降,這就是緣分所定。自見到你起,這十六年來,我應一時都不曾忘過,我對你的情意,也從來不曾變過,可我明白自己心意,還是蹉跎了大半歲月,我怎么不是個呆子呢?”她又惋嘆不已:“游歷這些年來,最值得反復回味的,就是想你那些時刻,想你在用心練功,想你收了很多弟子,想你霸業初成,可我怎么也沒想過,你會是那樣寂寞,我早該來和你相見的,這十二年你本該歡樂無虞,這都怪我,將眼前領悟的太遲......” 芳笙曾經也只知道,小鳳有個毫無擔當的父親,如今才知道,還有個毫無擔當的師父,縱使有兩個女兒,一個對她陽奉陰違,一個將她視作仇敵,芳笙早已看慣了世事,也知道眾生皆苦,但她現在很想詰問上蒼:為何要讓她的凰兒這么苦!芳笙恨自己,沒有早些來見她,更恨自己沒有眼淚,這番苦痛,連借淚水消磨都不能夠。 小鳳眼中帶淚:這樣一個人,她喜歡都來不及,又怎會責怪?她也并不覺得,如今遲了。從前有娘,今后有小滑頭,如此最好。 她抱著芳笙,含淚笑道:“此時此刻,就再好不過?!?/br> 芳笙用袖中羅帕,為她輕輕拭淚,也笑道:“人一生當中,皆是在了斷緣分,舍棄痛苦,離開人世,這三者中過渡,但我只想待在你身邊,盡我所能,每天都讓你無憂無慮,如此,人生之苦亦是甜?!?/br> 小鳳將她抱的更緊了些,她抽出手來,將小鳳摟在了懷中:“仙鶴為媒,芳草為證,我對你的情意,至死不渝?!?/br> 小鳳大受感動,牽著芳笙的手,一同跪在了畫像前。 “還要他們二位作證,你再也賴不得賬?!?/br> 她鄭重點頭,又笑道:“只要你以后不嫌棄我,我自然是要纏你一輩子的?!庇窒胄▲P不許她不怕死,便在心中堅定道:“凰兒,我對你的情意,生死也休想斷絕?!?/br> 坐在桌前,小鳳又被芳笙抱在懷中,見燭光搖曳,紅淚低垂,她輕聲道:“當初和娘四處奔波,什么苦都吃過,但我很開心?!?/br> 芳笙道:“放心,有我在,誰都不許欺負你!” 她攪著芳笙鬢旁青絲,又道:“其實我也曾想過,天下之大,竟沒有娘和我的容身之地?!笨戳丝捶俭?,笑道:“如今不一樣了?!?/br> 芳笙道:“有我在,這天下都是你的?!?/br> 她摟著芳笙脖子道:“光復圣教,一統武林,已在我骨血中根深蒂固,龍舌劍是母親遺物,更是圣教寶物,無論如何,明日一定要將它奪回來!” 芳笙點頭道:“你做什么,我便陪你做什么?!?/br> 小鳳心中歡喜,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卻見她又呆了,敲了她一下,便站了起來。 她已回過神來,笑道:“不虛此行?!?/br> 小鳳橫了她一眼,又嬌聲道:“你輕功絕妙,我還未真正見過呢?!?/br> 她行了一禮道:“這是夫人提的第一個要求,芳笙領命?!?/br> 辭別兩張畫像,出了茅屋后,她便抱著小鳳,踏雪無痕,追風逐月。 小鳳盯著她蒼白臉頰,想起了與覺生的約定,若以往常,她定會氣恨,自己大費周章卻毫無收獲,如今她只是擔心芳笙:連洗髓和易筋二經,都無能為力,又該如何是好?看來,她要抓緊找到血池圖了,指不定那里就有什么醫學典籍,可根除寒癥。 心中稍定,又問道:“羅湘之名,芳笙之字,湘君之號,又是從何而來?” 她道:“因隨葬那一方緗綺,大哥便說,不如指羅為姓,以緗為名,師父素喜幽竹,覺得瀟湘的湘更好一些,大哥和我,自然是聽師父的,芳笙之字,是后來我自己所擬,至于薜荔湘君的雅號,雖與名字相沖,卻是一位有些淵源的好友所贈,我不好去駁,漸而也就傳開了,何況我原本之名,我自己都不知道?!彼闹袇s想著:要做一件對不起老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