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開始何來結束
日子進入了十二月里,北平就提前陰沉了天,到了中旬的時候,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夫人還有什么要求嗎?”坐在對面的藍道行神色淡然,就如桌上的那杯清茶,多年不變。 我垂下眸子也變得如死水般平靜,“沒有了?!?/br> “好,那么屆時定了法會的時間,我會讓童子下山去告訴夫人的?!?/br> “多謝?!?/br> 他遞上一枚平安符給我,我雙手接過再次作輯。 轉身的時候,藍道行緩緩的道:“昔日,我曾說給陸大人一個老者化鶴的故事,當日他所求是真假,今日,這則故事同樣可以送給夫人,老者城中賣藥,遂化鶴而去,乃得失之意。夫人,明白嗎?” 我沒有說話,腳下停頓了一下,出門去。 觀里的鐘聲響起了,沉悶的回旋在山間,我踩著積雪步步下山而去。 老人們總說,祈福要心誠則靈,清晨天未亮我徒步從陸府來到朝真觀,希望上蒼能聽到我的祈求,如果說還有什么磨難的話,就請讓我一個人承受所有吧,因為我無法再接受任何一個人的離我而去。 一直走到陸府的門前,雪已經下得很大了,積了薄薄一肩,老劉趕緊上來撐傘,我瞧著門前的官轎,問道:“有人來了?” 老劉猶豫了會,還是回答道:“是嚴大人?!?/br> 我目光閃動了一下,終是沒有說什么,“先進去吧?!?/br> 我從房內換好干凈的衣物出門時也正好碰到嚴世蕃從陸炳的房內出來,我們就在這大雪覆蓋的蒼芒院子里四目相對了。 過了會我還是下了石階走著通往廚房的路。 他也沒有說什么,我們就這么并肩,只是走了幾步,他突然脫下了身上的狐裘斗篷披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們又停下了步子,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深情相對。 “頭發濕了?!彼砣チ宋野l稍的一點水珠,道,“你們府里的人說你去了朝真觀?!?/br> “嗯?!?/br> “去求平安符的?” “嗯,還有長生牌,順便做一場李家的法事?!弊詈笪蚁窨桃饽敲凑f道般。 然而他這次沒有刻薄的嘲諷,倒是平和著語氣說道:“也好,這么多年了,沿海的事情是該有些彌補,做得大些吧,銀子我來出?!?/br> 我驚訝的看著他,然而,他什么都沒有再解釋,踏著積雪慢慢地出門去了。 之后的幾天,也不知是藥效的作用還是我的許愿被上蒼聽到了,陸炳的病情似乎有了回轉,咳得也不是那么厲害了,我在桌邊剪著窗花,然后將剪好的那一幅幅舉在手中給他看,問他好不好看。 他點點頭,“你的手藝我知道,不會錯的?!?/br> “你又何時知道了?!?/br> “我以前聽趙貞吉說過,你給宮里做五葉香冠還是第一名?!?/br> “那個呀?!苯浰惶?,我這才想起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頂香冠我做得是不錯,因為得了第一名還被趙貞吉給罵成曲意奉承的jian佞小人了?!闭f著我模仿起趙貞吉當初說話的語氣,“陸炳,你這是jian佞之行!jian佞之行!” 他被我逗得哈哈笑,我道:“這就對了,年輕時候風華絕代的陸大人,就算老了也不能失了半分顏色,如今這氣色才算是對了?!?/br> “六娘,以后也要這樣開開心心的好嗎?” “又說什么喪氣話,你看你這不是好了嗎,我們以后還有很多時間,今年,明年,后年,大后年······”我掰著手指頭,一遍遍數著給他聽。 “其實,我自己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這輩子我還能看到我的來生是這樣一個人,也會覺得很欣慰,畢竟,自己不具備的東西在以后能見到,想想還是會很開心?!彼f。 “那當然,所以,現在想想,我頂替你的那段時間,也沒什么對不起你,這種性格不過是讓他們提前見識來世的你?!蔽业?。 他抱住我坐到他的腿上,我問他:“你準備怎么處置或者安排崔浣浣?” 他嘆了口氣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半晌道:“我沒有辦法去決斷她的一切,她的心不在自己這里,去哪里都是無用的?!?/br> 我點點頭:“好吧,如果她以后真能改過自新,那么,陸府里養老送終還是不成問題的?!?/br> 然而,就在我以為一切已經過去的時候,兩天后的晚上,崔浣浣居住的北院居然出事了! 當時,徐北正在前廳拜訪,他送來的鹿茸人參我命人拿到了廚房,只是一會兒工夫,北院里就傳來了尖叫聲。 我帶著人匆匆趕去,推開門,見崔浣浣害怕的蜷縮在角落。 “發生什么了?浣浣!” “??!” “浣浣!” “??!有鬼!有鬼!” “什么有鬼,浣浣,我是六娘!”我抓住了她的手臂,逼她冷靜一些。 “六······六娘·······”她好像清醒了一些。 “是,我是六娘?!?/br> 她一下子抱住了我,“我看見鬼了,六娘,就剛才,好可怕!” “不怕,沒有的,沒有的!”我拍著她的背安撫她。 然而她卻說道:“有的,我看見了,是莊敬太子!” 什么! “你說什么······浣浣?”我難以置信的看著她。 “是莊敬——”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別說了!” 不管浣浣見到的是真鬼還是假鬼,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心里有鬼的人越害怕什么才會看見什么,如此說,我是否可以理解,莊敬太子的死其實并不簡單? 就在這時,窗口閃過一個黑影,一枚短針迅速朝我飛來,眼看我躲避不及,陸炳不知何時而來,一個旋轉凌空伸手,飛快接住了那枚短針。 “你沒事吧?”我趕緊過去牽住他。 他搖搖頭,我見那枚短針好好的在他指尖夾著,并未刺入手中我也舒了一口氣。 然后怪他道:“你身體還沒好,跟著過來做什么,府上這么多人,還怕拿不住那個黑影子,你這么運功動氣萬一再——” 我話沒說完,卻見他再難支撐,一口鮮血嘔出,整個人倒在了我的肩上。 “陸炳!” “陸大人!” 徐北道:“快,先扶他回房休息,至于那個黑影子,我帶人去查看?!?/br> “好,那就拜托你了?!?/br> 當晚,府里又召集了大夫,然而面對陸炳愈加蒼白的面色,大夫們一個個捋著胡須唉聲嘆氣。 “到底怎么回事?我夫君近來幾日都好好的?!?/br> “夫人,恕老夫直言,大人這是回光返照的現象,此病吾等已是盡力,老朽還是那句話,夫人早做打算,我等告辭?!?/br> 什么!回光返照! 不會的!不會的! “大夫,你再看看好,不會的,他近來真的已經好了,就早上他還和我有說有笑的,大夫,你再好好看看,我求你!” “夫人,告辭了!” “告辭!” 眼看他們一個個的從房中離去,我想抓住他們的手也失去了所有力氣。 原來,一直都沒有什么從今往后,他有的只是這僅剩的一個月,這為數不多的夜晚。 在十二月底的時候,又下起了一場大雪,陸炳從沉沉昏睡中醒來,伴著微弱的咳嗽聲。 屋內關了門窗,處處是藥熏與暖爐的熱氣。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哪有,你以前動不動半夜三更的出門入宮,如今多睡些也是好的?!?/br> 他想笑卻好像連扯出笑容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冷不冷?我再加些炭火?” 他搖搖頭,虛弱的抓住了我的手,“咳咳······別走······” “好,我不走,我就在這里,就在這里陪著你,永遠?!?/br> “六娘·······” “嗯,我在?!蔽冶ё∷?,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逐漸失去溫度的身體。 “你要快點好起來哦,我上次走了那么遠去給你求平安符,立長生牌,你可不能辜負我。還有今天外頭下了很大的雪,像不像那年你帶我去宮里參加宴會的日子,對了,說起宮里呢,昨兒,黃錦公公還來了,他送來了圣上給你的御書表彰,寫的是折沖御侮,施勤無私,我也看不懂,不過我猜應該是把你夸上天的意思吧,還有·······” “六娘······唱歌吧········”他說。 “嗯?好啊,你想聽什么,我都唱給你聽?!?/br> “唱······唱那年,你唱過的灰太狼,好不好·······” “灰太狼?”我想了一會兒,突然明白了過來。 “才話別 已深秋 只一眼就花落 窗臺人影獨坐 夜深得更寂寞 一段路分兩頭 愛了卻要放手 無事東風走過 揚起回憶如舊 搖搖欲墜 不止你的淚 還有僅剩的世界 嘲笑的風 高唱的離別 我卻聽不見 穿越千年的眼淚只有夢里看得見 我多想再見你哪怕一面 ·······” 要有多深的眷戀與繾綣,才能讓我們跨越無盡的歲月在這一秒相遇重逢。 他說,他不求來生,只在今世,原來如此,因為我們從沒有什么來生的交錯了。 嘉靖三十九年末,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逝世,謚武惠,贈忠誠伯。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次他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枯葉從枝頭掉落,大地一片雪白,我站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好像又剩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又回到了過去那個孤零零的游魂,東躲西藏,處處擔驚,只想有人將我妥善保存。 身后碾碎積雪的聲音越來越近,一把油紙傘在頭頂撐出一片天地。我和他相距著一個肩膀的距離,沒有太近也沒有太遠,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學會了距離。 “走吧?!彼f。 我抬頭對上他的臉龐,沉靜的一只眼睛,歲月的紋路,不再上翹的嘴角有微微的無奈與苦澀,飄在風里的幾縷發絲夾雜著竟不知是滄桑的白發還是沾染的雪花。 “你老了?!蔽艺f。 “你也老了?!彼窒袷鞘萌グl上的雪又像是輕輕地撫摸那樣擦過我的鬢邊,“過去我總想著有一天能和你一起白了頭,你說現在這樣,是不是也算了?!?/br> 我笑了,笑得淚水溢滿眼眶。 “你要去哪里?” 我沒有回答他,踩著腳下的雪一步步的從他的身邊擦過。 “陸炳已經把你托付給我了,我答應過他要照顧——” “不用了?!蔽艺f,“半生我都是這般過的,如今也能照顧好自己?!?/br> “小鹿?!?/br> “陸綿綿!” 我倏然一顫,陸綿綿······· 這是個多么久遠的名字,久遠的連我自己差點都忘了,在這錯亂的靈魂,幾百年的時空里,我經歷了來世與前生的糾葛,經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與失望,如今,我又累又倦。 回到府里,朝真觀的小道童來告訴我法事的日子,我說:“勞煩你家師父,再做一場陸府的法事吧?!?/br> 小道童作禮而去。 “我本太無中,拔領無邊際…” 身后大殿里的渡亡經唱出很哀婉的曲調,晨鐘暮鼓,白云野鶴,一切都像是從時光里穿梭了幾千年之久。 “今日有勞仙長了?!狈ㄊ陆Y束后,我下山而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藍道行突然奇怪的問我:“夫人還會再來嗎?” 我一頓,轉過頭看著他,他笑笑,“就是突然覺得好像再也不會見到夫人了,保重吧?!?/br> 我詫然,雖不知道他這樣的預測是從何而來,但我確實是想離開這里了。 “保重?!?/br> 新的一年開春過來,繹兒守了喪后又被調去了保定,臨行前很是舍不得我,我拍拍他的手讓他放心,“不是還有你jiejie,你就好好的去赴職,不必擔心娘?!?/br> “聽說姐夫過了三月里也是要被調職的,想來jiejie也會跟著去一段時間,倒是娘你——” “那也是好事情,小的時候你們總是折騰娘,現在長大了,娘終于可以清凈片刻了,你們還有什么放不下?!?/br> 他摸著鼻子笑笑,“對了,要不,我讓徐伯伯和夏姨常過來走動,也好排遣娘的寂寞?!?/br> “不必了,人家也有人家的事情,你就放心去,別cao心娘了?!?/br> 話雖如此說,但在繹兒走后的日子,徐北還是攜著夏蘭澤三天兩頭來府上走動,我知道他們也是好意一片,不想讓我一個人太過清冷,但他們不知道,我最冷的是心里。 “如今你夫君也走了,你就沒想過再為自己打算打算?”徐北啜了口茶抬眼看我。 “打算什么,這把年紀沒市場了?!蔽艺f完,徐北聽了噗嗤笑出聲。 他悠悠放下茶杯道:“其實你也別怪嚴大人沒來,他近來在朝中的日子可不好過,前陣子,嚴閣老在給圣上的批復中人老眼花的寫錯了字,惹得圣上很不高興,于是便有人趁機背地里彈劾了嚴大人,拿了些早年的陳芝麻爛谷子說事,正巧又碰上原先鎮守沿海倭寇的胡宗憲要退下來,這胡宗憲可是嚴閣老的得意門生,張居正一聽就干脆舉薦了自己的人戚繼光上去,這可不得把嚴大人急壞了。這不,才拿了俞大猷,牢里關著呢,所以啊,你甭急,等過了這陣子,想必他就會來見你?!?/br> “你說什么?他拿了誰?嚴世蕃拿了誰?” “俞大猷呀,怎么了?” 這個名字突然從腦海里跳出,多年前的回憶涌現,“他拿了俞大猷,為什么?” “據說是因為俞大猷和戚繼光都是徐階張居正門下的,他先尋了俞大猷的短處,再拿戚繼光不遲。你問這個作甚么?” 俞大猷是個什么樣的人,縱然多年不見,但我還是不會看錯的,嚴世蕃已經殺了很多人了,難道他真的還要繼續下去,不撞南墻不回頭嗎? 面對徐北的提問,我皺眉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 后來的幾天,雖然心上仍有掛懷,但我并沒有去找嚴世蕃,我以為我們的余生就該這樣在淺淺淡淡中消弭了,至少是不會再有交集的相逢。 然而,那是在清明過后的一個傍晚,我從城外掃墓歸來,他的轎子從我面前行過,然后停在了碎月樓的門前。 他下轎伸出的一只手像阻攔去路,又像是在等我遞出另一只手,就這樣在那里定格了很久,像我無論如何都躲避不開的命運。 我低低的嘆口氣,道:“上去吧?!?/br> 碎月樓在一排京城新拔地而起的酒樓戲臺中已經顯得很老舊了,無論是屋內的陳設還是氣氛。 我如同追尋著前世的記憶般,一步步的跟隨他來到倒數第二排的臨窗位置。 “坐吧?!彼钢葘儆谖液退奈恢谜f道。 “兩位客官,您的茶,嘗嘗本店上好的明前?!?/br> 我坐在窗邊,看著茶碗中那一杯綠波氤氳的茶水,那陣陣白霧熏得眼前迷蒙濕潤。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樓下傳來不知誰家的曲調,嚴世蕃扣著指關,和聲淺唱。 我聽著不像那年的西廂詞,“是京里新起的曲兒嗎?” “聽說是叫《牡丹亭夢》,一個不曉得名字的窮書生寫的?!?/br> “牡丹亭……”我挑眉,低吟了一聲。 他以為我想起了什么,又補充道:“不過我喜歡這個調子,你猜是誰譜的?!?/br> “我猜不出?!?/br> 他笑了,我那毫無興致的情緒并不影響他,他指指窗外東邊戲臺子的方向道:“江南的魏良輔,還記得嗎?” “???”我有點吃驚,“他還在世嗎?” 嚴世蕃點點頭,說道:“想來也該有七十了吧,不過我沒見過,倒是每每出宮時聽轎夫們說起過,他如今的曲子譜得很有名,文人們還給他定了個昆曲的名?!?/br> 聽嚴世蕃說起這些,我也不由為他感到欣慰,“這么多年來,原來只有他活成了自己?!?/br> “即便現在,我們也可以活成自己的樣子?!彼斐鲆恢皇?,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顫抖了一下指尖,還是縮了回來。 他沒有說話,垂下了落寞的目光。 過了一會兒,我從窗外收回目光,問他道:“可不可以放了俞大猷?” 嚴世蕃皺眉,“我們現在,難道只剩下談論這些了嗎?” “收手吧,嚴世蕃?!蔽艺f。 “如果我收手,你會回來嗎?”嚴世蕃問我。 我沒有說話。 “小鹿,我想問你,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當年在東華門的城墻下,我把玉佩遞給你的那天,你會答應我嗎?” “我……” “小鹿……”他看著我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曾經為一個答案苦尋無果的少年。 “我……”我抿著的唇遲遲無法張開。 “如果,如果,我問你,當初在浙江回京的馬車上,你會不會帶我走,你會答應嗎?”我帶著迷茫悲傷的眸子同樣詢問他。 嚴世蕃一怔,過了會兒,他笑了,悲涼又自嘲的搖頭。 原來,我們這一生都在為同一個問題茫然無措,苦追無果,然后陷入逃不出的迷網,墜落,深陷,到至死方休的糾纏。 “原來,從來就沒有什么開始,也自然沒有什么結束?!彼f,在那一瞬間好像明白了所有。 嚴世蕃起身,嘆了口氣,然后對我道,“最后能一起去看場戲嗎,陸夫人?” 我勾起嘴角,盡管那并不讓我快樂,甚至有些許的哀傷,但我還是輕輕點了點頭,“請,嚴大人?!?/br> ※※※※※※※※※※※※※※※※※※※※ 大陸終于掛了,(嗯,這個關于大陸掛的事情,下章會有個彩蛋) 嚴胖子和小鹿糾葛的一生也馬上要走向結局了。 嚴胖子問小鹿在接受玉佩的城墻下會不會答應他,而小鹿問的是從浙江回來的馬車上會不會帶她走,其實雙方的意思很明確,嚴胖子不會帶她走,因為他愛小鹿,更愛權利地位,而小鹿需要的只是簡單的愛情,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jian臣,所以不管過去多少年,雙方的答案仍然不會變,這就是一個繞不出去的死循環。 馬上就要結局了,嗯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