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
“杜大人?杜大人?” 我一腳踏進戶部的門,便見戶部侍郎正抬手慢悠悠的寫著什么。 他瞇起眼睛瞧我,我知道他沒戴眼鏡是多半看不清的,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 “原來是錦衣衛的陸大人,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客氣客氣?!蔽掖驍嗔怂龡l斯理的客套,“上回那些賬簿與信函可都還在這里?” “什么?”他沒聽清。 “我說上回抄來的銀兩明細,謄寫的那賬簿可都還在?”我在他耳邊大聲道。 “哦哦,你說賬本啊,還未核實完畢呢?!?/br> “都放在了哪里?” “自然都在老夫這里,屆時核查完畢還要交由尚書大人過目?!?/br> “杜老可否拿來借我一看?” “你說什么?” 算了!我干脆不去理他,直接在他桌上翻找起來。 “陸大人?”進門的是上次校寫的那名小官,他正拿著一疊文書進來。 “對了,你可知上次的那信函與賬簿去了哪里?”我問他。 “那個呀,信函事關案情就送去了刑部,不過賬簿留著?!?/br> “可否借我一看?!?/br> “您等著,我來拿?!?/br> 沒過一會,那一疊賬本便悉數擺在了面前,我快速翻開瀏覽了一下。 果然!各地每年上繳的助銀都去了工部,而下面所記載這幾年最大開支都來源于同一處——大高玄殿! “陸大人,可有問題?” “大問題!”我放下了賬本,然后轉身出門而去。 “誒,陸大人?” “現在的年輕人喲?!?/br> “當!”觀里鐘聲傳來,驚起白鶴振翅。 面前之人緇衣道袍,神情溫和平靜,“施主是找到了?” “找是找了,然真真假假不敢擅斷,特來向仙長求教一二?!?/br> 他靜靜端坐,面色不變。 我開口問道:“宮里的大高玄殿可是為圣上所修?” “是。文昌帝君圣辰那日始建,家師向圣上奏請過?!?/br> “建了有兩年了吧?” “宮觀敕造本就非一朝一夕之事,天時地利二十四節氣皆有影響?!?/br> “戶部每年都有支銀子給工部,工部又支了不少下去,兩年,六十萬?!蔽夜P了個手勢,“你這朝真觀都沒六十萬的銀子吧?” “建多少,支多少,這些是朝廷的事情,方外之人不予定論?!?/br> “好,既然如此,那再請教仙長一件事情,這封信函仙長可見過?”我從袖中掏出信紙放在桌上。 他隨意掃了一眼,笑道:“是貧道的字?!?/br> “不過,這是兩年前的事情,南京應天府欲修顯圣觀,為圣上祈福,當時來信望家師指點一二,是我替家師回的信?!?/br> “然而遠不止這一處,蘇州下轄,應天府里,南直隸——” “陸施主?!彼粗?,眼睛清澈明亮,“每年各地確實都會有上報修繕的,然而文書批告也并不在我們這里,家師一心修行,更是鮮少過問俗事。貧道知道陸施主想問什么,但,還是那句話,建多少,支多少,這些是朝廷的事情,方外之人不予定論?!?/br> 我沉默了,不是因為我不信任他,而是他看著確實不像說謊的樣子。 來之前,我也曾查過,藍道行一年都出不了山門幾回,陶仲文雖貴為國師,卻鮮少過問教內的事情,一心只幫著嘉靖煉丹,如果說這些事情他們也全然不知情,那么…… “陸施主慢走?!?/br> 山門內,小道童站在藍道行的身旁,抬起迷茫的臉:“師父,為什么黑鍋都讓我們背了?” “該你受的委屈就不叫委屈。誦經去吧?!?/br> 我走在京城的街道上,心里很是惆悵,當錯綜復雜的案件真相即將浮現時,我卻失去了揭露它的勇氣。 身后馬蹄聲漸近,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記,“阿炳!” “敬之?”我回過頭去才發覺居然是李敬之,許久未見,難免有些欣喜。 “愁眉不展在想什么呢?走,上馬!” 他坐在馬上伸出手,笑得一如陽光那般明媚,于是,我毫不猶豫的抓住了他的手,一躍上馬。 城外,馬兒吃著草,我和敬之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云,好像連所有煩惱也散了。 “說吧,多大點事,弄的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彼鹬桓肺舶筒?,側頭看我。 “江南的案子有著落了?!?/br> “這不是好事嘛?!?/br> “可是,牽扯過廣,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出來?!?/br> “舉個例子?!?/br> “比如說牢里關著的阮昱成,助銀鬧事就是從他那兒開始的,但后來我和嚴世蕃一查,發現連著南京應天府與南直隸都有牽扯,這還不算上浙江乃至全國的呢,你說這朝廷才收三兩一戶,結果到了底下沒有七八兩就過不去,然而這一年年收上來的銀子去了哪兒?你猜?!?/br> “地方官比不得京師,一旦去了就是枝葉相連,有人中飽私囊也不足為奇,然而這樣龐大的體系,若想動還真不容易?!?/br> “枝葉相連倒是其次,如果只是這么簡單我也不用發愁了。那些收上來的銀子每年還要去掉很大一部分的支出,然而我今天才發現,原來那些所謂的支出全是花在了修建宮觀上?!?/br> “你是說,他們借著皇上的名義大肆斂財?” 我點點頭,“上回戶部校對的小官偷偷和我說,宮里一年開支就有五十多萬。你說皇上他花的了這么多嘛?” “宮里五十多萬不足為奇,因為每年皇上都要修宗祠太廟,這是陶仲文讓皇上自己出的錢,說是以感上蒼?!?/br> 一聽這話,我立馬支起了身,“吶吶,問題來了吧,既然皇上有錢貼進去,那么現在修的大高玄殿,兩年六十萬是怎么來的,這還沒算上修好后?!?/br> 李敬之沒有說話了,我知道這件事情確實難以抉擇,我嘆了口氣,又重新躺回草地上。 過了一會,他問我:“那你待如何?” “不知道,現在我可算明白嚴世蕃的意思了,怪不得當初他說下冊的賬簿沒了就沒了,這要有,指不定還出什么事呢?!?/br> 龍有逆鱗不可觸,嘉靖好玄學,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平時就曾因為這點小愛好被言官們罵的狗血淋頭,這回我若和他說修道觀的錢花多了,估計還沒等我解釋,改明兒我就可以和阮昱成牢里做鄰居了。 這屆貪官,很不好帶,真是大大的狡猾。 “阿炳?!?/br> “嗯?” “還記得我之前和你說過的嗎,我們和那些人不同,他們為的是封疆入閣,留名青史。但我們,是為皇上辦事,所以,一旦出現某些威脅到皇權的東西時,我們的職責就是讓它永遠消失?!?/br> 他側過臉來,目光嚴肅且堅定,我看著他的眼睛,抿嘴沒有說話。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高絕之行,褊急之衷,君子重有戒焉。 這句話是當初我去江南之時,夏言告訴我的,那會只明白了前兩句,如今我抬頭看了眼巍峨的太和殿,吐出一口氣,后面兩句可算明白了。 “照刑部來說,如今贓銀具收,那其余涉案的一干人等,可都招了?” “啟稟圣上,三司會審下涉案人等一個不漏,悉數全招,無有漏網,其中上至南直隸下至蘇州縣衙總共收繳白銀九十二萬兩?!毙滩可袝鴮⒆嗾鄢噬?。 嘉靖翻了幾頁便丟在了案上,然后對著首輔劉時冷笑了一聲,“還得感謝你的好學生阮昱成,若非他,朕也不知道這江南一帶竟藏污納垢了這么多年?!?/br> “皇上恕罪,臣罪該萬死!”劉時頓時嚇得跪地。 “對了,那死去的知縣張恩如何說?” “啟稟圣上,張恩之死也是系他們所殺,臣猜測應是唯恐陸大人知道什么,所以便派人殺死了張恩?!?/br> “這群人!真是膽大包天!”嘉靖一拍桌子,嚇得底下一群人發抖。 我在一旁暗自皺了皺眉,這刑部的說詞固然完美,然而,再一想卻漏洞百出,那天城外的刺客,秦準的身世,更重要的是阮昱成說過張恩并非他殺,這些所有的所有都未解開。 其實也難怪,此案已經拖了很長時間,刑部也耗不下去,再者若真要追究只怕連工部與戶部都逃不脫,畢竟那么一筆巨額真能都修了道觀嗎。 六部的那些老狐貍想來比我更清楚。 “陸炳,如今刑部已查實,依你看所言可屬實?”嘉靖突然向我問道。 “臣……臣……”我抬眼朝敬之偷偷望去,他默不作聲卻微微點了點頭。 罷了,罷了,一切就到此為止吧。 “回稟圣上,刑部所言屬實?!苯K于,我在心里嘆了口氣。 嘉靖點頭,“既然如此,那就交由刑部判刑——” “皇上!嚴大人求見!”太監李芳突然啟奏道。 嘉靖一愣,連著滿朝文武都疑惑了一下。 只是因為嚴世蕃雖然善寫青詞得寵,但說到底是靠著父親蔭庇謀了一個不入流的官職,這么個官職是無需上朝的,嚴世蕃向來也知趣,但今日是出了什么事? “宣?!?/br> “宣左軍都事嚴世蕃覲見?!?/br> “臣叩見圣上,愿圣躬金安?!?/br> “免了。如此匆匆何事啟奏?” 我這時才發現嚴世蕃進來時神態焦急,不似往常,不知為何我心中突然涌現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啟稟圣上,蘇州知府阮昱成在獄中畏罪自殺了?!?/br> 頓時滿朝文武一片嘩然,連著我整個人也猛然一震,難以置信。這時,御前的杯子哐啷一聲碎裂在地,全場安靜了下來。 “為何如此?” “臣不知,臣在牢中只發現了這本賬簿,若臣猜的不錯,應是蘇州府缺失的下冊?!?/br> 嚴世蕃將賬簿呈上,我一臉詢問的朝他望去,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全然不看我,好似視若無睹。 沒過多久,嘉靖翻著賬簿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還帶了些急切的憤怒,我悄悄瞥了一眼,果然,皇帝陛下的臉色越來越差。 終于,那本賬簿被全部翻完合上了,連同所有的憤怒嘉靖把它重重的拍在了御案上。 “皇上?”這時不發一言的百官里郭潯探出頭輕輕地,試探地喊了一聲。 他大著膽子的站了出來:“臣……臣覺得阮昱成之死未必不是好事,畏罪自殺正是顯得他心中有鬼,如今圣上明察,肅清jian佞,他一來愧對恩師,二來無顏于世人,想來也是合情合理。至于那本賬簿,”他朝御案上瞥了一眼,“之前的官員都說蘇州這幾年早已不做明細記載,所以這本賬簿是真是假有待商酌?!?/br> 嘉靖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投向郭潯,然后突然不知是諷刺還是冷漠那般笑了一聲。 就在這時,太監李芳又一次稟報道:“皇上,內閣夏言夏大人求見?!?/br> 夏言?他不是最近請了病假,在家嗎? “宣?!?/br> 然而當見到夏言拿著折子走進來那精神抖擻的樣子時,我就知道,今天這個朝會絕不簡單! “臣夏言叩見圣上,愿圣躬金安?!?/br> “你不是臥病在家,何以入朝?” “江南一案一日未曾了結,國之憂患就一日不能除,臣輾轉反側,夙夜難寐,今日特上疏七宗罪,所參翊國公——郭勛!” 夏言的話洪亮,擲地有聲的落在太和殿內,一時眾人再次嘩然。 郭潯更是踉蹌了一下,蒼白著臉色。 嘉靖的眉頭緊皺,他沉聲道:“念!” “天下之惡,莫過于從jian,jian之惡,莫過于從貪,今有國公府,不思戍邊報國,反結黨行賄,有辱圣恩,姑舉其罪之大者言之。一則結黨營私,官官相護,江南之下,兩廣之處皆為其所害。二則,收賄行賄,大肆斂財,實為國之蛀蟲,害群之馬。三,江南事發,買兇弒官,謀害張恩。四,承襲爵位,不思報國,蟄居京師諸事未盡。五,教子無方,縱子驕奢yin逸,行紈绔之事。六,饞言媚主,曲意逢迎。七,身居其位,不謀其職。這一件件,一樁樁,皆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望圣上明斷!” 夏言話落,全場一片寂靜,郭潯頹然跌倒在地,“皇……皇上……” 啪! “你自己瞧瞧!” 那本賬簿被直接丟到了郭潯的臉上,連著滿朝文武都不禁抖了一下,現在沒有一個人敢開口,大家低著頭等待嘉靖的最后決定。 然而,嘉靖什么都沒有說,只是走下臺階,拿過了夏言手中的折子冷冷掃了一眼眾人,然后一步步來到了我面前,沉默了一會,慢慢俯下身,用折子拍著我的臉,嘲諷那樣的說道:“你做的好事!哼!” “散朝?!?/br> ※※※※※※※※※※※※※※※※※※※※ 真實歷史上是木有七宗罪的,這里是參考了歷史上的沈煉參嚴嵩十罪疏而寫的,至于沈煉這個人嘛,后面會出現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