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2qq.Com 無用王國
隨著長大,紀嘉芙慢慢發覺不止會發生丟臉的事,傷心事也將逐漸變多,她雖還未成為法定的成年人,可是過早的演藝經歷便讓她盡早懂得,傷心事不止于突然發育的智齒,咬著筆桿死磕了半小時卻還是答錯被打紅叉的數學題,還有一腔熱情地做了許多許多無用功。 所以她一直不敢放開全部地去愛謝老師。 不,先不談愛,她不僅僅是個女高中生,未來還會成為一個女演員,這種自覺讓她具備了半熟的事業心,這就讓手機屏幕上那句“小紀,你有幾個鏡頭需要回劇組重拍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當真天真地以為自己不會再為拍戲而耽誤任何一門課,尤其是謝深的課。 謝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邊這樣慚愧地想,一邊還是一路小跑地去找班主任請下午的假。 班主任照例提點了她幾句高叁了還是得注重學業,依然爽快地準假放人,他還是有一點私心,誰不希望自己的學生會變成一個大明星。 對著這樣寬容的班主任,紀嘉芙心里慚愧更甚——如果多年后她當真走紅,被采訪問到“學生時代對你影響最大的老師是哪位”,恐怕她不會不假思索地答出班主任的名字。 坐在趕往片場的計程車里,她又打開與Ammo的聊天界面,這人始終未回她,她敲字,“小叔叔,您怎么不理人?!?/br> 小叔叔,嬌糯糯的,荔枝咬破滲透舌面的甜汁子,就該出自漂亮女孩子那種小狐貍般狡黠的愛惑力里,類似一種纏綿的語癖搔在耳邊。 她第一次這樣稱呼Ammo時,無非覺得這個說法很符合她那隱秘的取向,作弄般打出這叁個字,他卻未有排距,似乎默認這種稱呼,把她當作一個嘴甜的小網友。 那邊依舊未有回復的跡象,紀嘉芙便無心再管,調出劇本開始看,和Ammo說的般,仍是部粗制濫造的古裝網劇,她毫無長進地扮演女叁。 到了劇組她才得知要補拍下水鏡頭,大冷天的,顧不上導演對她踩著點到而發出的輕嘖聲,她哆哆嗦嗦換了紙薄的戲服,鏡頭從腳尖點水開始上移,常溫水這時也冷得透骨,沾一點小腿肚就抖得厲害。 導演不耐煩地叫停,“紀嘉芙,你怎么回事?!?/br> 紀嘉芙賠起笑臉,“對不起啊,我一下沒適應過來?!?/br> 那種神情在她明艷的臉上顯得異常突兀,有種小孩偷著模擬大人的表情,很是滑稽,又有些可憐。她就該挑起眉來,嗔嗔嬌嬌地笑,保持那種少女的矜貴。 導演擺擺手,示意再來一次。 高叁的晚自習總要有老師留下來看班,維持紀律并及時答疑,謝深走進一班教室,發覺早該關掉的燈還亮著,看課桌上教輔材料摞得高高低低,最后的值日生也離開了,不該再有人在。 這樣粗心的一幫小孩。他想再去查看一下窗戶是否關嚴,卻聽見一個吸鼻啜泣的聲音,他順著看去。 是紀嘉芙,白絨絨團著蹲在她的課桌腳邊,大半張臉都埋在膝蓋里,謝深微怔,這場景竟如書生夜遇狐仙報恩。 紀嘉芙哭得兀自傷心,任眼淚滴答滴答掉出來,接著就聽見頭頂響起一個冷冷淡淡的聲音,“紀嘉芙?!?/br> 她嚇得一哆嗦,頂著一雙淚濛濛的眼抬頭去看,其實不看她也知道這聲音是誰,“謝……謝老師?!?/br> 謝深極高地俯視她,像在看一株路邊的伶仃小花,不過正被露水打得透濕,“這么晚了,再不走就該沒有公車坐了?!?/br> 紀嘉芙沒有回應,她透過眼前那片霧氣去看謝深,她偷偷戀慕甚至意yin的人,她該總是體面地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展示少女的生命感,“嘭”地像朵脆麗的花展著瓣和莖,而不是這樣沒出息地蹲著哭泣,被她看見涕淚俱下慘兮兮的一張臉,這樣,這樣很丑,不好。 “紀嘉芙?”謝深見她不吭聲,又在哭,便再次履行老師對學生的應有關心,“有什么難過的事嗎?” 是的,很難過。 她大概是最慘最慘的高中生,下午在片場下了十余回冰冷的水,卻始終拍不出導演想要的那種效果,被像打發龍套般“算了,你今天狀態不好,明天再來吧”輕描淡寫地請走時,已是晚九點多——再一歇不歇地趕回學校拿新發的試卷與作業,高叁總有許多新題要做,如果不及時處理,她和她的座位恐怕很快就會被白色的試卷紙淹沒。 她身心俱疲,腳掌凍得變成冰塊僵在鞋里,打開手機想看看有沒有錯過什么新消息,就看見Ammo的回復,“在忙工作,小朋友?!?/br> ——她,她還是個小朋友,至少在十八歲的生日蠟燭未被吹熄前,她可以保持這種限定的無賴,去討好去索愛。 紀嘉芙堵在心里半日的委屈就這樣決堤般爆發了,學表演,去拍戲,她選的路,她是想就踏踏實實走下去的,可是走這條路就該這樣傷心嗎,她長得好看,演技尚可,卻只能忍著導演的數落,到離開片場前都未暴露任何情緒。 還是不要做小朋友了吧,至少在工作上,她已經算是個大人了。 她說,“謝老師,我是有一些難過?!?/br> “我覺得我在做很多很多的無用功,”她努力控制著不讓聲音泄露出快要飽和的傷心,邊站起身邊叁兩下拭凈眼淚,唇角顫抖地微笑,“它們或許是必須的,只是我想不太通——但我知道,不能將這作為不去努力的借口?!?/br> 謝深頭一回認真打量這個在他印象里就只是“漂亮”的女孩,看她慘白的臉被頭頂燈照得愈發透明,搽了口紅的嘴現在只剩色塊斑駁,像只碎零零的風枯玫瑰,可眼睛還是那樣明亮地望著自己,那點殘余的眼淚也變成瀲滟的波光。 是生命力,他突然明白,是想往前闖向前拼的,流了血也不怕痛的小動物的天然生命力。 他看一些高中生的臉,因為熬夜學習而眼圈青黑,面龐浮腫,湊在一起就都變成灰蒙蒙的模糊一團,埋進卷子堆里就是活動著的一班小點,因為考試分數才會多點神情變化,這常讓他不懂他的教學除了書本字符是否有帶給他們些許多余的啟示,他們是否就會變成體制下溫順生長的大人,為了功利運轉自己忙忙碌碌的一生。 可紀嘉芙,他想他會清楚地記住她的臉了,不是細膩,嫵媚,青春,而是成長,受痛,微笑。 紀嘉芙似乎是第一回這樣毫無忌憚地盯住謝深的臉,看他眼里隱約的暮氣,和總能吐出冰冷字句的優美唇形,接著,她聽到她的老師說,“人總是會做許多無用功的,紀嘉芙?!?/br> 她的名字被謝深念得極冷,這時就是一個定義性的符號,而不會婉轉旖旎地透露出父母對女兒的愿景,可這也足夠紀嘉芙覺得震悚,“可如果只因為無用功就不做你期待的事,誰知道接下來該做的事有沒有用?!?/br> 他示意她去看窗外,早晨的雪已經淅淅瀝瀝地化為雨,打在窗戶上生出一個新世界,玻璃杯子倒扣下來,罩在他們頭頂像潛入珠寶王國,“你看,下雨了?!?/br> “春天就快來了,紀嘉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