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鐘文燕剝了一個橘子:“聽說被關在刑部大牢的趙權在昨日在你十三叔審訊他的時候,忽然被一個獄卒給抹了脖子,這事兒你知道嗎?” “什么?”陸相時赫然站了起來。 此時,刑部大院。 趙權的死讓陸珩十分頭疼,那獄卒是個死士,身份是假的,查無來源,獄卒的事不歸他這個刑部侍郎管,以前也沒有這個先例,所以他沒有想到會出現獄卒刺殺的事情。 趙權死了,文德昌也沒有留下任何證據,這次賑災的貪污案,就斷了線索。 今兒下朝后,皇上單獨召見了他和秦咎,皇上的意思很明顯,漓江發大水,將豫州給淹了大半,豫州成了重災區,朝廷撥下去的幾百萬兩銀子雖然被貪了,但既然銀子已經找回來了,豫州知州趙權和戶部尚書文德昌也已經死了,這件事便到此為止。 秦咎當即就想勸皇上繼續查下去,但被陸珩給攔了下來。 皇上深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既然能讓一州知州和當朝二品大員為他辦事,身份絕對是超品級別,還有可能就是幾位皇子中的一個,皇上不想查,興許就有保護對方的意思,他們做臣子的,自然不能違逆圣心。 否則,最后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秦咎很想查下去,很想揪出幕后主使,貪污賑災銀兩,害得無數百姓沒有及時得到救濟,豫州一帶,餓殍遍野,這種人簡直該下十八層地獄。 可陸珩將他攔下來,他也明白陸珩的好意,皇上命他們在今明兩日結案,這件案子牽扯的人多,后續處理十分麻煩,非得陸珩親自守著做結案文書才行。 秦咎也沒離開刑部大牢,他心情極差,坐在旁邊雙臂環胸,悶不吭聲。 陸珩這一忙起來就有點無休無止,天色不知不覺入了夜,等陸珩稍微忙完,天色已經黑得徹底,他問身邊的黃杞:“現在什么時辰了?” “剛到亥時?!秉S杞回答。 “亥時……”陸珩笑容有點發苦,“怕是已經睡了?!?/br> 黃杞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也不敢多問。 陸珩回到定王府時已經是深夜,府里的長廊上點著燈籠,燭光悠悠,夜風寒涼,他先回望月居拿了個精致的檀木盒,將檀木盒藏于袖中,然后出了院門,入內院的垂花門。 垂花門已關,他輕輕敲了敲,守門的王婆婆幫他打開門,見是陸珩,躬身道:“十三爺,都這么晚了,您才回來???是去給王爺和王妃問安嗎?” “嗯?!标戠窨捎锌蔁o地點了下頭。 “您真有孝心,不過王爺和王妃應該已經睡了?!蓖跗牌诺?。 “無礙,我在外面磕個頭就回來?!彼p聲道。 陸珩到了正院,夜深人靜,正院的門已經關了,門外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敲門,轉身走上長廊,長廊上夜風冷冽,他沿著長廊慢慢走,不多時便到了水榭。 再往前,便是陸相時的半月居。 陸珩忽然頓住了腳步,不再往前,再往前,就逾矩了。 他在水榭旁邊的滿芳亭里坐下來,手不由地伸入袖中,指腹輕輕地磨蹭著那個檀木盒,頗有點遺憾地想,也只能如此了,只能明日再給她了。 他苦笑。 耳邊忽然傳來衣袂的響動聲,陸珩沉眼,往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誰?”他冷聲道。 昏暗的夜光下,衣衫單薄的陸相時從長廊木柱的另一側探出一個頭來,眼睛骨碌碌地望向他,輕而又輕地不確定地喚了聲:“十三叔?” 第4章 陸珩驀然間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他的語氣緩下來:“大半夜的,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陸相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走到陸珩的身邊,胡扯道:“我就是睡不著,過來吹吹風,您呢?怎么在這里?” 陸珩:“我也過來吹吹風?!?/br> 陸相時聞言就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外院的風不好吹嗎?深更半夜的,您要來內院吹風?” 說完陸相時就后悔了,趕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在迎上陸珩看不出喜怒的表情后,她立刻訕訕然道:“我就是隨口說說,呵呵?!?/br> 陸珩懶得跟她計較,他輕咳一聲,從寬大的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檀木盒來,他將檀木盒遞給陸相時,刻意放軟了聲音道:“給你的?!?/br> “什么?”陸相時不明所以。 陸珩又捂嘴輕咳了聲,表情難得有幾分不自在,道:“及笄禮?!?/br> 她滿十五歲的及笄禮,及笄之后,便是成年女子了。 陸相時眸光一亮,她趕忙雙手接過,當著陸珩的面將檀木盒打開。 頭頂的燭光昏黃,借著不甚明亮的光暈,陸相時見檀木盒里躺著一支紅玉發簪,沒入發中的一端是尖的,另一端雕了鏤空的花紋,花紋并不復雜,卻簡單大方,十分漂亮,整支發簪通體沒有其余的裝飾,是由一塊完整的紅玉打造而成。 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且這手藝,當真好生眼熟,陸相時再三確認后,掩不住驚訝。 “老鳳祥的竹青老師傅不是已經言明不再接活兒了嗎?”陸相時有些困惑,“忠勤伯府的鐘三姑娘說,她娘想請他打一支發簪作為她出嫁時的第一臺陪嫁,都沒能請動他呢?!?/br> “他為何會答應你???”她眼眸亮閃閃地望著他。 陸珩攤開手掌,語氣平平道:“你問題太多了,不喜歡就還給我?!?/br> “喜歡喜歡……”陸相時生怕他反悔,趕忙將檀木盒合起來藏到身后,低聲咕噥道:“誰說我不喜歡了,再說了,送出手的東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的?!?/br> “這個你花了很多銀子吧?”她繼續咕噥道。 陸珩沒應聲,溫溫地笑。 “對了,我聽說趙權被人暗殺了?那你豈不是有麻煩了?皇上會怪罪吧?”陸相時擔憂道。 “皇上讓結案,豫州的貪污案查到趙權和文德昌的身上追回了那些賑災的銀兩就足夠了,不必繼續查下去?!标戠竦穆曇舫料聛?,被夜風吹散。 陸相時很是意外:“皇上難道不知道豫州的情況嗎?被餓死病死的百姓數不勝數,就是因為賑災款被貪了,他們沒有及時得到救濟,難道那么多百姓的死就這么算了?” 陸珩沒應聲。 “就讓那些大貪官繼續貪贓枉法?”陸相時不敢置信。 陸珩清淡地笑:“我們那位皇上,深諳制衡之術?!?/br> 如今朝中二皇子和三皇子實力相當,互相制衡,再往上查,就要動一品大員或者超品大員,更有甚者會動到皇子的頭上,皇上是不想這天平傾斜吧。 在那些不折手斷地爭權奪位的人的眼中,百姓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陸珩定然很失望吧,他是費心費力都想把幕后的真正主使抓出來的人,這種蛀蟲就是罪該萬死的,可是他卻不能順著自己的心,繼續查下去。 夜風寒涼,陸珩怕她冷著,染了風寒,將身上的外裳脫下來給她披上。 陸相時坐著,他寬厚的外衣罩下來,瞬間擋住了大半的夜風,他的衣服上有好聞的皂莢香氣,陸相時抬眼望著他,暗黑的夜里,那眼里好像有波光在流淌。 陸珩忽然有點不自在。 他微微別開臉,剛想說點什么來緩解這份尷尬,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陸珩低聲道:“噓,別說話,有人來了?!?/br> 然后他拉起陸相時的手,躲到旁邊的花臺之后。 陸相時有點發懵,只本能地跟著陸珩躲到了花臺之后,他們緊挨著蹲在一起,她不禁偏頭望向他,他的眉眼在稀薄的光影下有種無與倫比的俊美。 眉骨略高,便顯得眼闊格外地深邃,鼻梁很高,五官就尤為立體,他是習武之人,臉上半點贅rou都不見,從陸相時的角度看過去,剛好能看見他弧線優美的下顎線條。 她眸光怔怔,此時此刻,眼里竟只剩下眼前的這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可是,為什么,忽然很想哭。 陸相時紅了眼眶。 半夜三更,陸珩也沒想到這時候陸臨禮竟然會帶著他的媳婦兒孫曉曉出來散心,他們兩口子也是好興致,趁別人都睡著的時候還專程到滿芳亭這里來賞月。 不過孫曉曉好似心情不好,說話的時候唉聲嘆氣的。 “都一年了,我這肚子還沒有動靜,也難怪祖母不高興了,”孫曉曉愁苦道,“前面生的兩個都是女兒,若再不生個男孩,我在這府里還有什么地位可言?!?/br> 陸臨禮拍著孫曉曉的肩安撫她:“你別擔心,御醫說了,我們年輕,身體又好,遲早還會有孩子的,況且祖母哪有不高興,你別誤會了?!?/br> “希望是我自己敏感多疑吧,”孫曉曉說,“好在現在他們都在cao心紅月的婚事,沒多少精力盯著我生兒子,否則我怕是難過得很?!?/br> 花臺后的陸珩,不動聲色地皺起眉頭。 孫曉曉繼續道:“也不知道紅月到底怎么想的,多少女孩子十五歲都嫁人了,偏生她不愿意,還總是想著法子嚇跑媒人,她以為她使這點伎倆就不用嫁人了?天真!” 陸臨禮道:“聽說祖母和嬸嬸已經有了人選,紅月的婚事,應該很快就能定下來了?!?/br> “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她想不嫁人就不嫁人的,就算有十三叔護著,難道十三叔還能管她的婚事不成?”孫曉曉冷嗤道。 她就是意難平,一個撿來的,全家人都寵著,算怎么回事,她雖是媳婦,但是好歹還給他們陸家生了兩個女兒,結果府里的人都更喜歡陸相時。 越說她心情越糟糕,賞月的興致也沒了,干脆拉著陸臨禮回去睡覺。 陸相時手腳冰涼,長輩們已經有人選了?是誰?為何她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昨日她的那番話就沒有讓許若蘭有絲毫的動搖嗎? 無論如何,她終究還是要嫁人?! 待陸臨禮和孫曉曉走遠,陸珩緩緩站起身來,將陸相時拉起來,黑夜漫漫,陸相時凝著陸珩輪廓分明的五官,眸光晦澀。 “怎么?不高興了?”陸珩輕聲問,他總是能第一時間感受到陸相時情緒的變化。 陸珩有點慌,他素來不懂如何安慰人,尤其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小姑娘,他想著孫曉曉的話,問她:“你在擔心你娘會立刻給你定親?你不想嫁人?” 陸相時心情悶悶的,她順勢在花臺旁邊坐下來,仰頭望著陸珩,卻沒有回答陸珩的話,反而問道:“十三叔,您為什么不愿意娶妻???” 為什么? 陸珩心頭有種窒悶的難受,他想撫一撫陸相時的發頂,可是手伸到半空,又硬生生地縮回來,眼前的姑娘已經不是那個他想抱就能抱,想親就親的小rou團子了,她已經及笄了,是大姑娘了,馬上就要說親了,要嫁人了。 自她搬入半月居起,他便不能再對她做任何親昵的舉動,做了便是逾矩,就像他不能再撫摸她的發頂,甚至不應該在夜深人靜的黑夜,單獨與她說話。 更不應該,去拉她的手腕。 “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陸珩壓下心尖的那股刺痛,凝視陸相時的目光越發溫柔,“只是不想娶一個自己未曾見過也不喜歡的人,不想去磨合,不想去適應?!?/br> “你呢?為什么?”他問。 “和您一樣,不想嫁給一個自己本不喜歡的人,更不想再嫁給他之后還要去適應他、習慣他,還要處理一堆亂七八糟的關系,更不想去和那些小妾們斗法?!?/br> “只是如此?”陸珩覺得,陸相時的這個理由根本不充足,她在敷衍自己。 然而,陸相時卻肯定道:“當然?!?/br> 當然不是,她默默地想,如果她一直長不大就好了,如果她長不大,她還是小小rourou的一坨,可以任性地躺在他的懷里睡覺,可以理所當然地使喚他:“十三,要舉高高?!?/br> 往昔一去不復返,再相見,只余客氣生疏。 夜風越發大了起來,已經子時了,其實他早該離開,只不過心頭的惡魔在作祟,讓他將離開的話不斷地往下壓,往下壓,可再往下壓也總有說出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