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經紀人氣極反笑:“程平,程哥,你是打算不撞南墻不回頭了?丑話說在前頭,團隊也是要養家糊口的,真到那一天,沒人陪你耗下去?!?/br> 程平:“請便?!?/br> 經紀人真實地感到了頭疼。 她就像幼兒園老師在看一個頑劣的小孩一樣:“千千萬萬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怎么就你一個不能低頭?” 程平沉默了半天:“因為他沒有低頭?!?/br> 經紀人愣了愣:“他?” 程平不吭聲。經紀人慢慢反應過來:“李柏奚?” 程平:“你讓他改掉他認定的妝,他改了嗎?多少人看不慣他穿女裝,他變了嗎?他雖然圓滑世故,卻在游刃有余地做自己。他還在昂首挺胸,我如果這么早低頭,就不配看著他?!?/br> 第30章 五米之外的黑暗中,李柏奚一頭撞在水泥墻上,留下了一個粉底印子。 李柏奚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一樁往事。 畢業那年,那場面向新人的化妝比賽上,他和師弟都存了別苗頭的心思,要奪得金獎作為行業的入門券。 若這比賽只看個性,師弟或許還有機會。但李柏奚看過往屆獲獎作品,知道這比賽考驗的是全面性,影視妝、時尚妝、創意妝,每個類別都要熟練掌握。論功底論技巧,他沒有輸的可能。 比賽當日,評委現場出題。影視妝的題目是“游園驚夢”。他對昆曲扮相稔熟于心,舉重若輕地化了一個改良妝。時尚妝的題目是“星移斗轉”。全場選手都在往模特臉上堆亮片時,李柏奚選了一名黑人模特,以她深色的皮膚為幕布,用金粉寥寥勾勒幾筆,她便化身為了掌管星辰的女祭司。 一切都很順利——他從走來巡視的評委臉上能看出這一點——直到最后一個環節。 創意妝的題目只有一個字——“我”。 李柏奚定住了。 這一環節,他的模特是個男人。他對著模特未施粉黛的臉,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學畫時,站在茫茫無際的巨大畫布前,無論如何都落不下第一筆。 也許是因為他僵硬了太久,模特朝他投來了疑惑的目光,小聲提醒:“你還有四十分鐘?!?/br> 李柏奚:“嗯?!?/br> 模特:“是沒聽清題目嗎?題目是‘我’?!?/br> 李柏奚:“我知道?!?/br> 然而“我”是什么樣的? 他要是答得出這個問題,當初又何必放棄純藝術呢? 他的油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說:“李柏奚,藝術是人心之血,你要是只會往畫布上堆一些漂亮顏色,這條路已經走到頭了!” 他父親也十分恨鐵不成鋼:“就說唄,你從小到大聽我說過來的,怎么還沒學會???我們就拿你這張畫練習一下,宇宙太極生命浪潮記憶靈魂黑暗夢想,隨機排列組合,說三百字!說啊,啞巴了?” 模特:“你還有半小時?!?/br> 李柏奚長吁一口氣,開始在腦海中翻找備選方案。 他當然準備了一些萬能的創意妝方案。海洋污染妝、百花齊放妝、畢加索式五官移位妝,隨便拎出一個來,姑且先化完,等到講解環節再想想怎么掰扯。 我是一個環保斗士。 我是一個邊緣化的異類。 我是一個孤獨的求索者。 …… 在模特的死亡凝視下,李柏奚終于打開工具盒,用二倍速化起了那個百花齊放妝。 他事先練習過許多次,幾乎產生了肌rou記憶,嫻熟地運用人體彩繪技巧,在模特臉上畫出一朵又一朵盛開的花。 他的運筆用色無可挑剔,眼神卻是完全放空的。 說來可笑,他雖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卻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什么。 他不是他老師,也不是他父親。 他不屬于邊緣人群,沒有悲慘的童年記憶,沒有不被理解的夢想,從未受過群體排擠,連裝都裝不出一腔孤勇。 仔細一找才發現,“我”這種東西,他根本就沒有。 妝容完成了。 評委看了一眼,露出滿意的神色:“說說你想表達什么吧?!?/br> 李柏奚:“?!?/br> 評委:“?” 說啊。 說啊。 他不記得自己磕磕絆絆地說了些什么。 他只記得評委追問到最后,笑容冷了下去:“想當一個出色的化妝師,空有技術沒有理念是不行的啊?!?/br> 最后一個環節,他拿了低分。 另一邊的師弟卻用上了自己最擅長的高飽和撞色,在模特臉上畫出了一道色彩的洪流。他的自我意識便如那道洪流般奔騰不息、勢不可擋,以至于他宣講了整整十分鐘,直到評委舉手投降才堪堪打住。 綜合幾個環節的評分,師弟如愿拿到了金獎。 走出賽場時,兩個人遇上了。李柏奚準備好了迎接師弟的冷嘲熱諷,然而對方這回連假笑都收住了,投來的目光竟然隱含慍怒。 師弟:“我曾經希望自己看錯了,可惜沒有。你充其量只能當一個工人?!?/br> 就算是工人,他至少也是最優秀的那一個。憑借前兩個環節的高分,他也拿了個小獎,并且順利地拿到了第一份工作邀約。 他入行了。 他跌爬滾打,默默適應,暗暗學習。終于有一天,他掌握了游戲規則,穿上了裙子,打響了名號。 抨擊他沒個性的聲音逐漸消失了。他的氣場越來越足,走到哪里都強勢吸引著目光。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入行以來,他最害怕的要求就是“自由發揮”。 如果甲方堅持不給任何要求,他就會讓助理隨便定幾條要求。不框死一方畫布,他就無法創作。 兩個助理私下問過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陰影。 他當然知道自己有陰影。他還知道這片陰影的名字,叫平庸之恥。 李柏奚站在黑暗里一動不動,直到程平和經紀人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了,才慢慢走出來。 他行尸走rou般飄蕩回了自己的房間,開始灌酒。 程平竟然說出那種話。 年輕人啊,實在是太傻了,剛從前隊長的坑里爬出來,轉眼就一頭跳進了又一個坑。 天知道剛才在那走道里,他甚至升起了一股沖動,走出去把程平搖醒:你上當了,我是個騙子,你喜歡的是一個幻象啊。 可他說不出口。 時間越長,他就越說不出口。他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恐怕永遠都沒法對程平說出真相了。 他害怕在對方難以置信的眼中看見自己卑劣的倒影。 而且——他打定主意要列出更多的理由說服自己——程平這一步一跳坑的性子,在這個吃人的圈子里簡直朝不保夕。誰知道下一個坑里等待著他的是什么魑魅魍魎?或許被強拉著炒作cp再一腳踹開,或許被拍下照片當做把柄往死里要挾…… 與其那樣……與其那樣…… 還不如在我的坑里待著。 李柏奚仰頭一口飲盡杯中酒。 自己雖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不會害他。不會找媒體告密,不會泄露隱私,不會利用他換取什么。退一萬步說,就算真的不慎曝光了,自己尚有幾分門路保護他,總比那些還沒成精的小妖怪靠譜。 沒錯,左右都是錯付,不如錯付給我。 李柏奚一直喝到快要斷片,才用僅存的神志把自己拖到床上躺下了。 失去意識之前,他的大腦終于松開鉗制,任由一條混沌中早已成型的思緒浮出了水面:如果自己干脆成為那個幻象、披上那一層“我”呢? 翌日早晨他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一瞬間有些希望自己斷片了。 然而并沒有,他的思路十分清晰,不僅記得昨晚下的那個危險決定,還迅速補齊了實行計劃。 他在難以解釋的冷靜狀態中化了個簡妝,打開衣櫥去挑裙子。他要挑一條最美艷、最招搖過市的,像千年老妖穿上畫皮去見小書生。 他的手伸向衣櫥,卻又凝固在了半空中。 兩個助理在大堂等得百無聊賴,以為李柏奚睡過頭了,正要打電話叫醒他,就見他從電梯間走了出來。 馬扣扣:“李娘娘?您今兒吃錯藥了?” 楊助理卻打開日程表重新檢查:“今天要出席什么正式活動嗎?” 李柏奚:“沒有?!?/br> 馬扣扣:“那你怎么穿成……這樣???” 李柏奚笑了笑:“你們這兩天有空,幫我去采購幾身吧,以后我想改變一下風格?!?/br> 整個劇組都震驚了。 李柏奚這一亮相,修身的西裝、細長的領帶,被他挺拔高挑的身形撐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氣勢。雖然依舊是一頭黑色長發,但以前那種模糊了性別的美,一下子變成了略帶邪氣的俊美。 組里的小姑娘眼睛都看直了。 導演忍了半天,還是說出了口:“李老師日后如果對演戲有興趣,記得找我?!?/br> 李柏奚笑著搪塞了過去,目光不經意地在人群中搜尋。 他找到了程平。程平也在偷眼看他,神色有些復雜。 李柏奚走過去,動作自然地搭住程平的肩:“走,去化妝?!?/br> 程平:“……” 李柏奚走了兩步,感覺到他的僵硬,卻故意忘記了還攬在他肩上的手,笑瞇瞇地問:“怎么在看我?” 程平:“看你的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