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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我一直沒有收到阿森的來信,我一遍遍打開信箱,但都是徒勞,我這才仔細打量起信封,沒有詳細地址,沒有手機號,仿佛是誰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那種滿懷期待,又即刻被澆熄的情緒讓我感到疲倦。 秋天真正到來,天一冷,老祖的目的更明確了,她不再使用隱晦的針管,而是直接用上了刀,新傷覆舊傷,那道疤痕愈來愈深。 維納斯完成那天,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不期而至,銀線般斜斜乘風飄來,一輛輛白的藍的灰的車像流動的色塊,帶走濕漉的燈光。 唯獨一輛黑車,從我們來就停在那里,沒見下來人,不透明的黑窗仿佛四起的高墻,牢牢鎖住車內人,只看得到一點微弱的猩紅光芒忽明忽滅。 僅有的一把傘使得我們分頭行動,小晴陪周一去取車,林森森百無聊賴地在店內和我聊起運動會上數學老師被吹飛的假發。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我用紙墊在禮盒,一層層鋪好,放進維納斯,最后打一個工整的十字結。 指針“咔噠”一聲指向十,整六點,他們還沒來,皺眉掏出手機撥通周一的電話。 叁遍,無人接聽,小晴的也是。 能有什么事呢?無非是地痞流氓收保護費。 前幾天有伙人來堵周一,說他的車擋住他們做生意了,而周一的車每次都規規矩矩停在停車場。 由于他們人多勢眾,周一也不想我們兩個女生牽扯進來,便賠了點錢了事,后來他還很懊惱,說這車一點也不顯眼啊,怎么給盯上了。 后座的林森森幽幽道:“周一哥,這車是不顯眼,但你戴的是百達翡麗限量款啊?!?/br> 周一立刻接過話,滿滿的炫耀:“這可是叁堂哥送的,必須戴著?!?/br> 我在雨幕中奔跑,不期然在去車庫的必經之路上,發現他們。 果然是那幾個流氓,一個人鉗制住小晴,另幾個圍毆周一,情急之下,我高高舉起手機,雨水從眉毛淌下,流進眼睛,我大聲喊:“都別動,我報警了!” 幾個人對視一眼,放開周一小晴,痞里痞氣地朝我走來:“報警有什么用,不過要是你愿意跟我們哥幾個玩玩…放他們走也不是不行?!?/br> 原來高度法治的B市也會有這樣的臭蟲啊。我歪頭勾出一個天真的笑:“好啊?!?/br> 不遠處周一小晴相互扶持起身,我眼神示意他們快走。 一張張猙獰的臉,一只只手四面八方打來,將我淹沒,上打下踢的罅隙中,我看見他們二人頭也不回地跑走,有人一腳狠踢在我的膝彎,我吃痛跪倒在地,不忘兩指戳進他眼睛。 兩拳不敵四手,漸漸我落了下風,被逼到墻角,一把刀斬斷雨線,破開風,朝我襲來。 卻又猛地在半空停下。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燈光,雨滴破碎成小水珠蒙在他的發梢,他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很漠然,可他左手卻硬生生接住了刀刃。 “大哥…”我喃喃。 隨后兄長以極為迅猛而狠戾的力量擊垮了他們,而我則在身后替他打趴下一個偷襲者,配合默契。 一片哀鴻中,他像以往一樣,用干凈沒有血污的手牽過我,我們行走在適時變小的雨中,他的左手微微蜷縮,以一塊白凈手帕包扎,仿佛之前劃開的是他的皮囊,而他的內里,他不愿讓人看見。 他像是知道我的緊張窘迫,一如既往地溫柔,如席卷枯草的春風般開口道:“別怕,大哥在?!?/br> 雨淅淅瀝瀝,我喉頭發澀,吞下唾沫,我不傻,是周一請來的兄長,可是怎么會這么快,這不是巧合,兄長一直在周圍守護我。 認知到這一點,我更沉默了。 兄長回首,停在原地,用手撥開我的濕發:“受傷了嗎?”一雙氤氳的琥珀色眼睛里,全是關懷,我長久地同他對視。 這么長時間,我終于鼓足勇氣,直面這個被周朗利用干盡壞事,承受我無妄之火的無辜的兄長,我輕聲說:“大哥,對不起?!?/br> 路人的喧囂,暖光的燈光,深深的小巷,我們立在雨中,時間仿佛靜止。 最后頭頂傳來幾不可聞的一聲嘆息:“該說對不起的是大哥,是我做了錯事卻一直不敢面對,讓你一個孩子獨自承受?!?/br> 我們到底誰有錯?我想誰也沒有,正如江先生所說,錯的是周朗,是他妄圖不屬于自己的身份。 和我。 ——“兄長知道這個計劃嗎?” ——“我沒告訴他,他們的認知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br> 另一端,林森森看清我狼狽的樣子,瞪大眼睛加緊步伐跑來:“怎么回事,周一哥他…??!” 不料腳下一個踉蹌,身上的包跟著他一起摔進積水,捧著的盒子直接摔開蓋,里面的雕塑咕嚕嚕滾來我們腳下。 潔白的雕塑破裂開,到底維納斯還是斷了臂。 兄長撇頭看來,有一瞬間的怔忡。 我急忙拾起,藏去身后。 可是他太過聰明了,蹲下撿起兩根斷臂,擦拭凈污水,望去我背過去的手:“送我的?” 斷臂周圍的石料支棱著小刺,我尷尬地遞上:“可惜壞了?!?/br> 兄長笑著撫了撫被林森森笑稱為“食神”的斷臂維納斯:“我很喜歡?!?/br> 告別林森森,雨還在下,車里一股煙味,兄長打開他那一側的車窗,風雨涼絲絲進來,幽暗里他忽然問我:“為什么要給維納斯接上臂膀?” 我只是希望兄長可以做完整的自己,我想他開心些,但我只說了后半句。 紅燈亮起,兄長才反應過來似的,踩下剎車,車“吱”一下停住,雨刷器濾下水,往兩邊流,后視鏡中兄長的眼神變得迷茫。 “希希對不起,大哥沒辦法送你離開,老祖她…” 我摸了摸胳膊上幾道深深淺淺的疤痕,我親眼看著被中藥滋潤過的暗紅的血流進器皿,像我的生命被掠奪,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曾見過的兄長臂膀上的疤痕。 我沉靜道:“這不怪你?!?/br> 側臉在水霧的車窗上出現重影,一個迭一個,宛如世上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影子。 回了別墅,兄長拒絕了我的療傷,獨自在屋中練琴,彈奏的是肖邦E大調練習曲。 雨停了,夜空洗濯一凈,暗藍深邃,冷月高掛,在悠揚的琴聲中,我閉著眼,趴在窗臺,嗅聞兄長花房中的幽香。 突然,一具溫熱的軀體貼上后背,我渾身緊繃,像草原上受到天敵襲擊的動物,可我不能逃。 ——“我已經替換掉Celestine每日的抑制劑,亞人格很快就會出現?!?/br> ——“我要怎么做?” 周朗的頭埋在我發間,手環住我的腰,兩個人緊貼,沒有一點空隙。 銀色的月華撒在他俊美的面龐,他閉著眼,嘴角有一似笑意,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立著,他似乎很享受這片刻難得的安寧。 一覷,原來不是花房,而是不知何時插在瓶中一捧沾染露水的玫瑰,熱烈而鮮艷,我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惡寒一夜。 目光所及,是群星閃耀,是山河闃靜,也是無邊黑暗。 我聽見周朗說:“眠眠,我想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