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酒樓雕梁畫棟,高懸燈籠,頗有中國古建筑風,不由得讓人想起周宅后的古宅,往內走,立刻有人上前引路,沒有電梯。 二樓包間門口,我用凍得發漲的手指敲了敲堅冷玻璃門,有腳步踏在軟毯的悶響,只兩聲,門就開了。 熱氣撲面而來,眉間幾粒雪渣融化。 “希希來啦,”周一笑著側身,讓出一條路,“快進來暖和暖和?!?/br> 我抿出一個笑,一桌七八個人,有男有女,皆抬頭望我。 說來他們是大學生,我是高中生,年紀卻沒什么分別,我持畫于胸前,頷首示意,周一把門關起來,請我坐在他身旁。 屋內點了檀香,余煙裊裊,角落擺了幾盆羅漢松,檀木色的桌中央有個蛋糕。 女孩子們夸獎我漂亮,遞來茶水暖身,男孩子們笑罵周一不懂關愛晚輩,氣氛活絡,我繃緊的弦慢慢松下,肩膀一點點塌平,最后整個人陷入柔軟的椅背。 言語間,聽聞好像是某繪畫大賽將近,他們一起集訓,剛巧又是那個短發女生的生日,所以臨時起意一塊兒吃飯。 “周一是下了功夫的,”他們擠眉弄眼,“知道小晴愛莫奈,就臨摹了十幾張弄成冊子,沒個一兩個月可不行,比賽時間這么緊,還有時間專門準備?!?/br> 我暗暗把手中畫藏在身后。 小晴的臉慢慢漲紅,周一沒有出聲反駁,用余光覷她,隨后他咳嗽一聲:“都夠了啊?!?/br> 大家識相地舉杯,杯子碰撞,周一突然轉向我:“希希,來,畫給我?!?/br> 他已經送了生日禮物,又要我的畫做什么?我腦海里升起不好的念頭,周一難道也和那些周家子弟一樣,想變著法兒捉弄我? 我手指扣緊椅邊,到底還是把畫交出去。 可是周一沒有我想象中,攤開畫卷和別人一起嘲笑我,而是正色,向同學們解釋道:“我這個堂妹啊,從小不在B市長大,性格也文靜,我看了她畫的初稿,還是不錯的,大家看看,要是不介意,我想以后帶著她一起畫畫,讓她多出來走動,交交朋友?!?/br> 一字一句,砸在我心頭。 來到周家后,我碰到的是背叛的生母,虛偽的生父,陰晴不定的兄長,欺辱的堂家,無愛的老祖,已然變成驚弓之鳥,沒曾想也會有人替我著想,關心我。 我低頭咬緊唇,剛剛喝下去的熱茶飲料化作酒,熱烈地反芻回一股熱流,熏疼我的眼。 咔噠,畫筒被打開,接著是抽繩,嘩啦嘩啦,紙張鋪開。 先是一靜,緊接著各種抽氣驚嘆聲響起,就連周一也一臉不可置信地回望我:“希希這是你畫的?” 眾人臉色各異,震驚質疑一股腦鋪陳開,難道是我畫得太差,沒有達到周一口中的“不錯”?我局促地面對周一,一時沒有回答。 短發小晴起身走來,手指撫上油畫,色塊從她指尖流瀉,畫中人是她,卻又不是她。 人像已經不是目的,藍綠黑相間,是色彩的碰撞,意向的具化,畫紙一角還有幾滴甩上去的顏料,隨性極了。 有人低呼:“梵高?!?/br> 此言一出,包間里整個靜下來,我想,原來,那位失去耳朵的畫家叫梵高,我很喜歡他。 周一回神,眼睛尤自瞪得大大:“這不是你之前拍給我看的那張?!?/br> 我答:“之前那張不太滿意?!?/br> 他又倒吸一口氣。 寂靜中,有人定論:“天才,周一,你這位meimei是天才?!?/br> 聽到久違的二字,我心頭沒有一絲波瀾,阿姨曾經說過我是天才,我那時想如果“天才”二字值得一盒雞蛋,那我就是天才,可是顯然,特殊不會為你換來什么,反而會讓你被旁人覬覦。 于我,于周朗。 我想我做錯了,我只能撒謊,紅透一張臉,抱歉地看著周一:“堂哥,對不起,這張是我求著大哥替我畫的?!?/br> 他們交換眼神。 “哦,周朗周先生是吧?!?/br> “那就不奇怪了?!?/br> 眾人長吁一口氣,小晴反應快,一把拿過畫,對我笑:“希希謝謝你的生日禮物啦,以后你可以來畫室和我們一起練畫?!?/br> 其他人點頭,我輕聲答謝,周一再次適時地舉杯,最后我們走出酒樓,雪下得更大了。 周一預備送我回去,我揮揮手,請他回去送小晴,他“誒”了一聲,摸摸鼻子:“怎么連希希你也取笑我?!?/br> 我笑著,他一邊退一邊用手舉在耳邊:“有事電話聯系?!?/br> 望著他們一行人,我走向另一端,傘斜斜撐著,雪簌簌掉落,一腳踏進深深雪地,冬風呼嘯,卻不如來時那樣冷了。 雪下得大了,車子難行,我等了很久,公交車也沒來,雪一點下小的跡象也沒有,口中呼出的氣,化作一團團更大的霧。 一輛黑色轎車急急停下,和地面摩擦,吱吱呀呀,聽得人牙酸,我往后退了一步,車窗打開半個,露出兄長冷峻的臉:“上車?!?/br> 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默了一刻,跨上后座,車窗隔離了風雪,傘間很快滴下一大片水,泅暗了看上去昂貴的汽車毯。 兄長似乎有些急躁,眉頭輕輕蹙起,一言不發。 我握住傘柄,思來想去,還是發問:“大哥怎么會在這兒?” 兄長這才分了一個眼神給我,從后視鏡里,黑沉沉的眼鎖定我,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了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待會兒躲在我身后,什么都不要說?!?/br> 我疑惑,卻也沒繼續發問,車子疾馳,不久停在老祖宅前,自屋外就聽得仆人忙亂的低語。 這是怎么了? 兄長替我拉開車門,暗藍色的傘撐開,他微微彎腰,高大的身子遮擋風雪,將我攏進傘內,傘身向我傾斜,雪濕了他半個身子。 我們不緊不慢的,剛一推開門,就有仆人驚呼:“大師,堂小姐回來了!”說著伸手就要來抓我。 兄長不動聲色上前一步,擋在我身前,沉聲問:“老祖怎么樣了?” “不…不好了?!?/br> 那個第一次見老祖就立在老祖身邊的八字胡男人走出來,恭敬地朝兄長說:“周先生,還請堂小姐隨我走一趟?!?/br> 兄長回頭看了我一眼,閃身讓出路,示意我跟著他,我別無選擇,這時兄長在身后低聲對我說:“別怕?!?/br> 我顧不上別的,緊緊跟上去,屋中,那仆人口中的大師遞來一碗藥湯,味道比往日的更沖,我一口灌下去,這回沒有昏睡,渾身卻似火燒。 以至于燒得有點糊涂了,倒在床上開始做夢,桃花鎮的日子像走馬觀花般閃現,一會兒是伏在媽身上的男人們的臉,一會兒是倒在河水中的中年男人,一會兒又是罵我“小婊子”的孩童。 腦袋疼得像澆進水銀,這么多記憶,唯獨沒有阿森,我咬牙,不讓痛吟溢出,突然一把聲音喊我。 睜眼,是阿森,眉眼溫柔,流轉著熟悉的愛戀,可他喊我“周?!?,我緊攥住他身側垂下的手,貼在臉上,他隨即要抽走,我低泣:“別走,我好疼?!?/br> 我知道阿森最舍不得我哭,果然他沒有再反抗,冰冷的手掌乖乖扶住我的臉,胳膊上傳來刀割的一陣痛,我感到血液流出,滴答在器皿,隨后我的胳膊像對待一只牲畜般丟下,砸在床沿。 門又被關上,阿森默然,捧著我的胳膊,小心翼翼舔凈上面的血,最后吻了我一下。 我安然睡去。 * 被人拉扯醒時,我的頭還在一跳一跳地疼,胳膊也軟踏踏使不上勁,仆人扯著我下樓,我腳步虛浮,天再次大黑,這座宅子又成了一副棺槨。 客廳聚集了一干人等,連許久未見的周先生都在列,不過這回他沒了同我虛與委蛇的心情,他手執一根鞭,看起來非常精致,甚至頂頭還鑲嵌了一顆藍寶石。 我苦笑,這到底是刑器還是工藝品,我看了眼兄長,他眼神冷清,或者二者無需分別。 “周希你可知錯?”周先生沉著臉。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可眼下,我只能認錯,我說:“我知錯?!?/br> “按照周家家規,你得受過十鞭?!?/br> 第一鞭,猝不及防,我應該不是疼的,只是被嚇得佝僂了背,第二鞭,背上開始火辣辣,第叁鞭,波及到胳膊的傷口,第四鞭,我整個人伏在地上,哀哀地對上兄長的眼。 我無意求救,可是等第五鞭下來,我沒感到疼,卻也聽到十足的皮開rou綻聲。 是兄長,用背替我擋下。 我回頭,兄長的眼一如既往地深,他的聲音不大,帶著不容抗拒的姿態:“是我管教不周,讓周希亂跑,延誤了老祖的病勢,剩下的六鞭我替她受過?!?/br> 我以為應該會有質疑聲,可是兄長的話一出,根本無人敢出聲,我的周遭,只余皮鞭破rou聲和他護住我的胸膛,那雙漆黑的眼中,我總覺得是帶著笑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