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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到底沒來接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周家管家送我到了老宅。 小鈴自從那天后,對我的態度變得小心翼翼,我卻什么都無所謂了,乖乖穿上他們準備好的衣服,帶上兄長送來的一套雙生花。 那是一棟比周家還要大的別墅,陰沉沉的檀木色,像一尊棺槨,兩行煞白路燈仿佛白燈籠。 屋內不時有笑聲,延伸出來的露臺被乳白窗簾遮住,高大繁茂的樹立在那里。 我走上前,管家替我推開門,一扇我認為的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瞬間靜默了,他們好像知道我的到來,屏住呼吸,一張張臉,一種種神色,我無暇顧及,環顧著尋找兄長。 沒有,他沒有來。也是,已經換了一個人了。 我不知是放下心還是感到煩悶,輕輕嘆了口氣,換上笑臉,有仆人下來叫我再等上片刻,老祖方才醒轉。 我點頭。 面前衣香鬢影,年輕漂亮的面龐,端著體面的笑,妖魔鬼怪不過如此,我倒不怕,找了個角落坐下,那些人的視線明里暗里追著我。 我不想出錯,有人有辦法讓我出錯,我不明白孩子的惡意為什么這樣大。 幾個女孩說說笑笑在我旁邊落座,她們手中端著香檳,不喝,偶爾搖一搖,有個靚麗極了的女孩湊上來和我搭話:“你叫什么?” 我抬眼,回她一個笑:“老祖還沒給我賜名?!?/br> 她被什么滯住了似的,一秒后反應過來,面色變得非常難看,另一個女孩罵了句“狐媚子”。 我的笑又大了幾分,她們想干什么呢,左右不過想欺負我,言語上行動上,像動物世界里,剛融入集體的外來者,排外是一定的。 “你還笑!”那個罵我的女孩瞪大眼,一杯酒眼看著就要潑到我臉上,一個男孩站出來制止了她。 “周一,你干嘛?” 被叫做周一的男孩奪下酒杯,低聲說:“這好歹是叁堂哥的meimei,收斂點?!?/br> 提到兄長幾個女孩面色難看,卻有人不服:“周一你和叁堂哥關系好,就更不能護著她,她…” “別說了?!敝芤缓韧K?,拉著我走開。 我還笑著,幾個女孩看我的臉色更加烏云密布,這下好了,我成眾矢之的了,我看著這個男孩高高的單薄的身體,忽然與一個人重迭。 已經走到露臺,我猛地抽回手。 周一也不尷尬,回頭抱歉地說:“你沒事吧,幾個姑娘不太懂事?!?/br> 我說謝謝,轉身要走,他喊住我:“哎…別回去了,你的衣服都濕了?!?/br> 低頭一看,可不是嗎,不知什么時候潑上去的香檳,我騙他說要去洗手間洗洗。 周一很好騙,還給我指路,我走進黑暗,沒有去洗手間,而是推開一個露臺的門。 那棵樹就在這里,深吸一口,再嘆出去。 只要躺平了乖乖給她們欺負就好了吧,孩子惡作劇般的心態,我想周一不出現的話,那杯就會潑在我的衣服我的臉上,她們看我出丑會開心大笑,我嗤笑,幼稚。 平復了心情,我不準備走了,這時有煙味飄來,我看向左邊,一個猩紅的點在半空明明滅滅,一會兒它移動到右下方,是主人摘下煙。 衣角摩挲聲,風聲,腳步聲,樹葉抖動聲,呼吸聲,越來越近的煙味。 冰涼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我彈跳開,那人鍥而不舍,握住我的手腕,一個柔軟的東西飄落掌心。 一塊手帕。 “擦擦?!币虺闊煻硢〉纳ひ?,是兄長,即使一片黑暗,我也能感到他鋒利的目光,一把刀似的剖開我,挖出我那顆知道他秘密的心臟。 我緊攥住,修剪整齊的指甲掐在rou里,那個紅點又飄回遠處,他再次開口:“回去吧,老祖在找你了?!?/br> 果不其然,我剛到大廳周一就急忙過來,告訴我老祖在找我。 我整整衣襟,跟著仆人上樓,推開一扇門,一股帶著腥甜的藥味充斥鼻間,我忍不住皺眉,仆人已在身后催促。 踏進去,一位耄耋之年,頭發花白,皮膚松垂的老人坐在輪椅上看著我,她身旁還立著一位精瘦的八字胡男人。 只見他端詳我半晌,朝老人點點頭,老人這才喜笑顏開,招我去她身邊,我乖乖地伏在她腳旁,她伸出皺紋遍布的手,撫上我的臉,眼中是貪婪青春的光。 她被仆人推至樓梯,所有人停下,我那今夜一直躲在暗處的兄長也露面,解開袖口扣子,冷冷注視我。 “周希,”老祖賞賜我名字,“這孩子就叫周希?!?/br> 我應該跪伏下去謝恩,像舊社會的奴仆,于我而言也沒什么,可是周朗周希,月朗星稀,我終究要去做圍繞別人的星星了嗎? 阿森呢,我的阿森,還在傻傻等著我做他的月亮,我忽然不想跪拜,我佇立,直到底下有人交頭接耳,老祖看我眼神不霽,兄長上前雙手搭在我肩頭,使了勁兒的。 人為刀俎我為魚rou。 我深深跪伏,叩頭謝恩,以后桃花鎮的眠眠就此死亡,不再活著了嗎? 不,我會銘記于心。 老祖回了屋,樓下又漸漸恢復熱鬧。 兄長把名叫周一的少年喊去門外,眼神沒有分一絲給我,隨后彎腰進車,飛馳而去,一如我們第一次見面。 或許是得了什么命令,這些人不再來打擾我,只遠遠用眼神窺探,我望過去,她們又慌忙移開。 我和周一坐在柔軟的沙發,一邊喝飲料一邊談天,他是個傾訴欲很強的孩子,眉飛色舞同我說了很多。 他既不聊自己,也不過問于我,他興奮地談論周朗,說他是長輩口中所有小輩人的楷模,說他如何優秀,而他又是如何敬仰他,眼中光芒不啻于粉絲見偶像。 我一邊敷衍地點頭稱贊,一邊望向沉沉黑夜,來了周家以后,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與黑夜為伴,有時候反倒覺得陽光太刺眼,以至于隱隱抵觸。 我不由得又想起同媽的談話,一默,放下杯子,對周一笑道:“堂哥,我想回去了?!?/br> 周一呆愣一瞬,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地撓撓后腦勺:“是我話太多了,走吧?!?/br> 上了車,我閉目養神,從半睜半闔的縫中看到,周一時不時偷瞄我,我覺得好笑,冷不丁開口:“堂哥,看我做什么?” 他有一點被抓包的尷尬,不過很坦然:“因為,你是這么多meimei里,最漂亮的一個?!?/br> 這下換做我呆愣,漂亮嗎,我撫摸上自己的臉,曾經也有一個少年這樣真摯地夸過我漂亮,只是他現在在做什么呢? 我聽見我自己輕聲說:“阿森,我好想你?!?/br> 從老宅回來后,媽來見過我一次,還是上回那身打扮,太熱了,看得我邪火直冒:“媽,你要是來向我賀喜,那大可不必?!?/br> 她手上戒子又多了幾個,神情倨傲,我想是我受到老祖認可,她又從周先生那里得來的好處,呵,我是什么寶貝疙瘩。 我是憤懣的,因為我對她還有一點期待。 可她什么也沒說,坐了幾分鐘便走了,像是來檢查我的死活。 我枯坐屋中,從中午直到天黑,到底要怎么樣才能逃離這里,我想,答案是無解,在我什么能力都沒有的情況下,于是我想到了讀書。 兄長的想法頭一次和我不謀而合,在一個枯燥的午后,他終于想起他還有這樣一間宅子,久違的汽車轟鳴,他走進來,帶著夏日熱浪,面孔是難以消融的雪山。 他不愛笑,不像另一個他。 他除去外衣,換上鞋,無聲地走來我面前,我尊敬地朝他行禮:“大哥?!?/br> 他低低應聲,眼神很快從我身上掠過,我們坐在桌的兩面,仿佛在對峙,他推來一本資料,沒有開口,在另一頭靜靜注視我。 我翻開,是學校的資料,我很開心,但仍然裝作懵懂:“這是…” “送你去讀書,”他眸色平靜,“我看你很喜歡看書?!?/br> “多謝大哥?!蔽液芄?。 他吝嗇多說一句話,點點頭,就要往外走,走到玄關,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多去看看老祖,她很喜歡你?!?/br> 這是這段時間我和兄長唯一的會面,之后我忙于學校的事,由于是周家人,即使是插班生,也很快被安排好,第叁天我就去讀書了,看著學生證上大大的“周?!倍?,我皺眉狠狠合上。 高一下學期的課,我根本一竅不通,到底是想送我來讀書,還是想送離我,不讓我繼續發現他的秘密? 兄長的意思不言而喻,不過我不笨,別人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就裝作不知道。 課上得百無聊賴,幾個星期的時間,我已經開始學會逃課,在最無聊的數學課上逃去cao場吹風,畫畫。 草坪很大,風很干凈,我坐在樓梯最高階上,輕而易舉地想起桃花鎮的田野,那里有花,有鳥,有風,有阿森,有盡管不如意但很快樂的日子。 我提起筆,低頭唰唰畫著,一顆球重重砸過來,我的畫被砸落地面,筆也折了。 一眾肇事者在旁邊笑,我認得其中一個女孩,是上次宴會對我惡語相向那個,我不打算理會,拾起破裂的畫紙,轉身離開。 他們卻不如我愿,擋在我身前,打了我。 即使幾個孩子的勁根本不能和桃花鎮流氓比,卻還是在我的臉上留下淺淺的掌印,我的頭發被他們揪亂,可笑我心中偏偏清醒得很,我側臥在地,拳頭和腳砸在我背上,我連防衛動作都不屑做出。 很久以后,我在金光一片的心理問診室里,回想起這個周朗所有折磨我的計劃的開端,突然揪住心口的衣領,張大干涸蒼白的嘴,像一條擱淺的魚,重重呼吸。 當一個人放棄了反抗的權利,默默為疼痛竊喜時,她就已經趨于變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