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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過多寒暄,這個名義上的兄長替我們搬運行李,上車后,打開他那一側車窗,寒冷的風鼓吹進來,似乎要帶走什么不潔之物。 媽囁動嘴唇,最后也只是緊了緊衣服。 我雙手插進口袋,偏頭打量起窗外景色,暗沉沉,霧蒙蒙,車子疾馳。 前方后視鏡中,男人眉頭微鎖,一雙狹長的眼在匝道間隔的燈光下,晦暗不明,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方向盤,極力克制情緒。 他是不耐煩的,是討厭我們的,他被家中長輩逼迫,出于面子,被迫來迎接我們,他一定發了脾氣的,只是沒有低級地摔門而去,皺皺眉抽支煙就是他最外向的表露方法——我聞到了,在他那件應該價值不菲的風衣上,有股不討厭的煙味。 媽帶回來的那些男人,他們會抽兩塊一包的雙葉薄荷,牙齒黑黃,身上永遠彌漫一股老煙味。 每個人都有屬于他的味道,如果阿森是田間花香,一聞便沉醉,那么這位兄長則是一種凌冽的冷香,應當敬而遠之。 不經意,鏡中人也抬眸,和我撞個正著,他的眼黑沉沉,比周遭的夜還要黑上幾分,我自然地挪開視線。 此時夜已深,他沒有帶我們去媽描述中的大房子,而是帶我們去了賓館,媽的臉色在如晝的燈光照耀下,變得幾乎慘白。 兄長給我們開了間房,今晚第一次正視我們,面色冷清:“今晚不方便接你們回去,等明天,爸自有安排?!?/br>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那輛黑色的車融入夜色,消失不見,給人一場夢境之感。 總統套房自然舒適,可是媽并不覺得,她坐立難安,客房送上來的套餐她也只吃了兩口。 是非常好吃的牛排,我用不慣刀叉,洗凈手直接捻著吃,我以往在桃花鎮也常如此,饞得不行便直接上手,媽從來也不管我,今夜不知道為什么,她大為光火,沖過來用力打我的手。 “你瞧瞧你的野丫頭樣,像什么樣子?沒教過你用餐具?”她瞪大充血的眼,發不知道哪門子火。 我習以為常,默不作聲,拿起刀叉一點一點割,她又過來罵我:“用得這樣難看,不要吃了?!?/br> 我這時候反應過來,她為今夜的安排感到生氣,她想象中一定是八方出動,接我們這兩位失散已久的貴客回家,住叁層樓的別墅,使喚七八個仆人,浴缸撒滿花瓣。 她一定這樣幻想了。 然而沒有如她所愿,那么是我的錯了,因為我不是男孩,不然她怎么會不母憑子貴,而落到這樣的地步。 我這樣想著,盤中的牛排不再可口,收拾干凈,我一頭倒在柔軟的床榻,拿出書來讀,媽還在化妝鏡前弄她的一頭秀發。 我腦袋中又浮現出那位兄長。 有一回春天,我和阿森去樹林采花捕蝶,冰雪消融,我們走在鄉間阡陌,雜草刷刷響動,一根弦忽然崩起,我拉住阿森,不再往前,果然,那濃密的雜草里,有一條毒蛇游過,它緩慢地蠕動,一拖一行間,留下蜿蜒的痕跡,我的頭發幾乎豎立。 今天,一出機場旋轉門,眼前又出現那條豎瞳眼神悚然,吞吐猩紅杏子的蛇。 直到我看見他——那個男人穿著再普通不過的白衣黑褲黑風衣,個高,站得筆挺,不茍言笑,他的車跟他的人一樣,黑色流線型,低調而又一擊致命。 他的手看起來大而有力,像是可以輕松毀滅一個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陌生的,毫無保障的城市里,輕松地毀滅一個人或許不是憑空想象。 想到這里,我不再想下去,合上書,閉眼強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許我一睜眼,還在桃花鎮那個破舊的屋子,阿森會在樓下等我,分給我剛買的油條,我們早晨分離,晚上重逢,在昏黃的燈下互訴衷腸。 如果這樣該多好。 # 我是被媽搖醒的。 天還未大亮,光從織錦繁復的窗簾下擺泄進屋,媽“刷”一下拉開,青色的光覆蓋在我們身上,和這座尚未完全醒來的城上。 路上偶爾叁兩聲嗶嗶叭叭的鳴笛,鳥鳴風吹,玻璃上起了霧。 媽的臉色很難看,像是一夜沒睡,兩個黑眼圈在眼下劃開波紋,她涂了一層又一層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領,氣得放下物品的勁兒都大上幾分。 她從鏡中看見傻站著的我,一邊收拾自己一邊指摘我:“你的頭發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緊張得一夜沒睡?沒出息?!?/br> 一個人在極度不自信的情況下,對著別人頤指氣使,會大大增加她自己的信心。 像在很久以前,媽在剛被人罵婊子的那一年,帶我進蛋糕店,原本是開開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為幾個女人的陰陽怪氣,媽緊緊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聲大哭,我只是個孩子,哪里懂呢,只不過又給了別人看笑話的機會,我想媽應該會抱著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罵著我“賠錢貨”,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沒吃到。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惡,化作怒火轉移到我身上。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歸結于我,我該頂嘴,惡狠狠罵回去,可她始終生我育我不是。 我深吸一口氣,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暢通無阻的長發。 天漸漸大亮,原本偶爾的鳴笛也變成此起彼伏,媽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輛停在酒店前的黑車,她都異常關注。 她不讓我吃早飯,因為我們涂了唇彩,怕待會兒人來了,一嘴糟糕,來不及重新涂。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書,正看到我喜歡的一句話——“春天是樹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細雨,秋天是細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凈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煙斗”。 我們盛裝打扮,滴水未進,一直等到下午,媽終于動搖,卻還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擱了,明天會來的?!?/br>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煙斗,燃燒希望和生命,飄出一口濃煙,風一吹,什么都不剩。 我被媽困在酒店叁天,重蹈第一天的覆轍,沒有人來過問,沒有人來接我們,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說有些高興的,這樣,被遺忘的我們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鎮,過以往的日子? 但是媽已經快要枯萎,她猶豫著用酒店的電話,撥通一個號碼,沒了底氣,唯唯諾諾地應答,我聽到媽喊的是“哥”,那個曾經和媽深夜通過話的人,我的親舅舅。 我扯過被子,蒙住臉,不想再聽。 不知過了多久,有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悶聲,媽走過來,掀開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復成桃花鎮那個冷靜的婊子,她說:“眠眠,你高興嗎?” 我盯著天花板上一個跳躍的光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沒人來接我們嗎,”她仿佛覺得接下來的話一定會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給周家表親另一個私生女慶生,電視報紙上都是?!?/br> 她的笑含著極大的惡意,她點開因為精神緊繃而不曾打開過的電視,果然,鋪天蓋地的本市新聞,全是這個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個很大很大的蛋糕,女孩穿著漂亮的裙子被人圍在中間,臉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開蛋糕,眾人——大多是年輕人都鼓掌,她開心地摟住一個中年男人,那個男人臉上有寵溺子女的笑。 我甚至還在人群中看見了一面之緣的兄長,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左手舉一杯禾桿黃的香檳酒,右手被一個女人挽著,他如玉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財經新聞更多關注的是這場生日宴成交了多少筆交易,舜天集團的股票一路飚紅,主持人客觀地分析了舜天未來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兩個世界,這是我腦海中的第一感覺,這一場盛大宴會下空洞的人情關系,是這個由冰冷鋼筋鑄造的世界該有的,而我所不曾接觸過的龐大的虛假。 我接觸過的最大的虛假人情關系,莫過于見面朝我笑,轉頭罵我“小婊子”的阿嬤,今天這樣的,的確讓我感到一絲恐慌。 于是我微微皺眉,媽看到了,以為我被震懾,神情癲狂地貼近我:“你也想過她這樣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愛,人人都以你為中心?!?/br> 我不知道她是在說我,還是在說她自己。 這一刻,我真正感到媽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經老了。 所以我順從地點頭:“我想?!比绻僭捘茏屗_心點,我愿意做個好人。 她笑著拉起我的手:“那么眠眠,到了周家,一定要討你爸的歡心,你明白嗎,不要忤逆,惹惱他,我們要在這個城市活下去?!?/br> 我還是怪不起來她,盡管她枉顧我的意愿,說了做了這么多我不喜歡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鎮燃燒了自己,照亮了我。 我依舊順從地點點頭。 她在我八歲后第一次抱住我,她一定很害怕,想過好日子不是她的錯,她吃了很多苦。 我回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