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閔于是怎么知道這間倉庫的?他為什么會對這四個孩子下手?他怎么會知道倉庫的鑰匙在哪里? 村里人一定會想讓閔于付出代價——可是閔于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沒有人會想殺死他。 而會詢問他到底為什么這樣做。 張老板想著想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如果閔于真的被村民盤問,回答了……哪怕是任何一個問題,都足以讓張老板身敗名裂,所有人都會認為自己的孩子也受過他的戕害,他的面館會被砸得稀巴爛,他自己呢…… 張老板眼神一抖,一定被張家村的世代村民活活打死…… 不行……這絕對不行。 張老板緊咬牙關,大步在倉庫里踱了起來。 閔于這個孩子一向膽小,過去這么多年都相安無事,怎么會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對他的孩子下手?下手就算了,怎么會一次害死這么多人?何況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對他動過手了,不是說小孩子沒有記憶嗎?也許以前那些事……他早都忘記了呢! 張老板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測合情合理——也許從一開始,就跟閔于沒有什么關系! 四個孩子一定是從什么其他別的渠道摸了過來,所以才發生了這場意外! 他在倉庫里走了一圈,果然在后門旁邊找到了一個通風口。四五歲的孩子蜷著身子,應當可以爬過。 張老板欣喜若狂,正要把倉庫門鎖上,轉身往回家跑,卻偏偏又在倉庫的后門外,看見了那輛白色的切諾基。 那輛白色的車像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將后門的通風口擋的嚴嚴實實。 張老板如遭雷擊,傻傻地站在當場。 天欲亡我,方方面面都要亡我! 張老板仰天長嘆,抓住自己的衣襟大口喘氣。他想起了晚飯時那一大一小兩個出現在張家面館的年輕人。 大的那個陰狠惡毒,小的那個惶恐不安,兩個人身上沾有樹葉,褲腿上都是泥土,像是餓了許久似的,大口大口吃著酸湯面。 因為是村外人,面館老板娘送面的時候特意瞥了一眼——在大的那個的衣襟上,看到了新鮮的血跡。 “肯定是京陵村的人?!崩掀爬@到后廚在張老板的耳邊竊竊私語,“兜里鼓鼓的,應該是放了一把車鑰匙?!?/br> “京陵村的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肯定是又劫那幫過路人的車了!”張老板狠狠唾了一口,“早晚把我們村的名聲也連累了,這幫孫子!” 老婆抬起眼睛,往面館外面掃了眼:“……沒看見搶來的車???” 張老板冷哼道:“你當他們傻???搶來的車肯定沒敢往咱們村開,指不準村外停著呢。等一會兒,你送面的時候把他鑰匙給扒了!他搶別人的車,咱們也搶了他的車,既然來了,總不能讓他好過!” 老婆點點頭,端著湯碗又從廚房走了出去。 不多久后,殺豬般的求救聲就從面館前面傳過來,張老板冷冷一笑,舉著菜刀沖了出去,怒吼道:“哪個敢搶劫?” 黃銅色的車鑰匙,看著就和平時里見的普通鑰匙不一樣。 張老板喜滋滋地端詳著搶來的鑰匙,盤算等晚上村里人睡熟了就順著省道往前找車。偏偏在這時,隔壁趙嬸猛地沖進了他的面館,急乎乎地喊:“老張,你家孩子回來了沒有?怎么我們家孩子這會兒了還在外面,晚上他們有沒有在你這兒吃過飯?” 張老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拉開了自己抽屜,將那把車鑰匙放了進去,和倉庫的鑰匙并排放在了一起。 —————————————————————————— 現在該怎么辦呢? 如果是閔于打開了倉庫大門,把幾個孩子騙了進去。老村長去盤問閔于,勢必會問出倉庫里曾發生過的事,自己就會被憤怒的村民打死。 然而如果不是閔于打開倉庫門,倉庫門自始至終都是鎖好的,幾個孩子便是從后門的通風口爬了進去——然而白色的切諾基是因為自己貪財,趕走了來吃面的主人搶去鑰匙,才會一直被留在倉庫的后門。孩子們想出去的時候,通風口被白車堵住了,才會意外慘死在倉庫里。 然而如果是這樣……自己一樣難逃其咎,一樣會被憤怒的村民打死。 張老板跪坐在通風口前,望都不敢朝尸體的方向望一眼,大滴大滴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下來。 天要亡我,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亡我,可我偏不認命,絕境里也要刨出生路。 張老板瞇起眼睛,猛地擦了一把額上的汗,站了起來。 大門敞開,也就一直敞開,仿佛從來沒有被鎖起來過。 張老板在夜色中奔跑著,仿佛一只跳躍的兔子,飛快地竄回了自己的家,從抽屜里掏出了第二把鑰匙。 那把黃銅色的車鑰匙。 他一路向北、沿著省道一直開,十幾公里外有一處背人的采石場,他冷靜地把車停了進去。 回到家中的時候,正好趕上床榻上的妻子悠悠醒轉,哭著朝他撲過來,喊著:“我們的孩子啊,怎么辦???” 張老板低下頭,一頭一臉的汗,通紅的眼中迷迷蒙蒙,喃喃地說:“……你聽說了嗎?廖家村那邊出了一件事,有個懷了孕的女人慘死在家里,被山里下來的熊刨開了肚子!”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沉,像是連自己都相信了這個傳說:“她心里不甘心,化成厲鬼到處抓別人家的娃兒吸陽氣,你說,會不會是她害死了我們娃兒?” 第120章 小星星(一)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似若鉆石夜空明。 —————————————————————————— 轟隆隆的雷聲在遠處響起,詹臺手中高舉白骨梨塤,在震天的雷聲中隱隱顫動。他一身赤金道袍,眉目冷峻,不說話的時候氣勢逼人,摧枯拉朽一般朝著張老板步步走近。 張老板面色如土,惶恐地抬起眼睛,望了一圈四周。 村民們一語不發,沉默地看著張老板,連坐在后排那些人都站起了身,有些甚至站在長條板凳上,定定地看著他。 沉默就是最大的施壓,強大過任何厲聲的質問。 所有人都在等待張老板的回答。 “……張家面館在村里開了幾十年,從我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我們一家在張家村有口皆碑,你是哪里來的外人,隨便胡說兩句,怎么會有人信你?” 張老板干巴巴地哈哈聲回蕩在祖墳之前,他惶恐地看向四周,卻遲遲沒有人回應。 就是因為你在村里幾十年,才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你的為人,你的品性,張家村里孩子們言談間透露過的一言半語,雖然當時未必能引起其他人的重視,但早已經在心里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就連常年在外做生意,不怎么回到張家村的張總,都因為那輛破了玻璃窗的白色切諾基的時候,而不可避免地產生了疑慮。 漸漸的,有人在竊竊私語,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談論著閔于和閔龍兩兄弟在意外之后去了哪里。 詹臺轉過身,朗聲說:“……今年初,嘉年華游樂場的鬼屋出了一件離奇死亡的案子。一位三十四歲的男子被失控的棺材鎖住,赤身裸體凍死在棺材中。警方后來在調查的時候,卻發現死掉的這位男人……恰恰好是個喜歡誘騙小男孩的慣犯?!?/br> “這個人……想必各位村民都知道了,他就是長大之后的閔龍?!闭才_將手中的照片遞了出去,第一個就遞給了面色鐵青的張總。 “還有一個人……”詹臺抬起頭,眼神愈發深沉,“就在不久之前,寶靈街小學前,警方逮捕了一個企圖誘騙五歲女孩的慣犯。他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前些年出了一場車禍,留下些后遺癥腦子也不太清楚,靠著車禍賠償勉強支撐生活?!?/br> “那天正好下雨,他穿著灰色的外套,在一棵梧桐樹下躲雨。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一個……舉著黃色雨傘的無辜小女孩?!?/br> 雨滴落在黃色的雨傘上,那個小女孩無助地舉著雨傘。 而那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子瞇起眼睛,邪惡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又一圈,低聲說:“雨下這么大,不借把傘給叔叔嗎?這樣的孩子,是好孩子嗎?” —————————————————————————— 村民里傳出一聲驚呼,有人緊張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露出緊張擔憂的神情。那個女孩子到底怎么樣了,有沒有從惡魔的手中逃脫?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覺地為她擔憂起來。 小海的臉上卻浮現了淡淡的微笑。 他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如夢方醒的李凱華,像一只憤怒的小獸,怒吼一聲朝中年男子的腰上撞了過去。 他自己一秒鐘都沒猶豫,也撲了上去,抱住了中年男人的另外一條腿。 冰冷的雨水澆在臉上,舒緩了那些挨在身上拳腳的疼痛。有人扔下了要送的外賣,有人搖下了緊閉的車窗,很多人沖了過來,攔住了那個人。 而他一步步爬到李凱華身邊,說:“放心吧,媛媛已經沒事了?!?/br> 高臺上的詹臺看著小海,洪聲道:“放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個人已經被警方繩之於法,小女孩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br> “說到這里,想必大家都已經猜到了……那個意圖行兇的半個瘋子,就是照片上的這個人,閔于?!?/br> 冥冥中一切都早已關聯。 該千刀萬剮的閔龍絕望掙扎,死在了一具棺材里。 該碎尸萬段的閔于半瘋半傻,會在監獄里結束自己的后半輩子。 可是在他們之前還有一個人,還有一個人明明罪惡滔天,卻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 他的孩子死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他自己,卻還靠著謊言和欺騙,靠著愚昧與無知,逍遙在罪名之外。 每一次對死的尊重,也許最終都會演變成對生的維護。 每一次對生的敷衍,也或許會導致一場死亡的結局。 三十年前的張家村,因為一場對死亡的敷衍,而放過了本該被繩之於法的兇手。 小海不敢去想,閔龍和閔于之外又該有多少受害者?他也不敢去想,如果茉莉沒有出現,這本生死簿上又還有多少條性命被敷衍著離去。廖花兒的“鬼故事”也許撫慰了一些受傷家屬的心,可是編造的故事之下那些原本隱藏的真相,才明明是更應該被面對和解決的事實。 閔龍和閔于他們一個落魄流離,在街頭流浪,一個人模狗樣,過著表面光鮮的生活,可他們終其一生沒有能夠擺脫童年的陰影,在成年以后,又都從曾經的受害者轉變為了加害者。 —————————————————————————— 雨水大滴大滴落下,砸在黃色的土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的小坑。 會場上卻沒有人想離開,沉默又壓迫的目光落在張老板的身上。 張家村村長緩緩站起身,朝張老板的方向走過來。 “詹道長說的,是事實嗎?我家兒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平靜的聲音,掩蓋不了風雨欲來的怒火,張村長攥緊了拳頭,“當年我家破人亡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原本癱在椅子上的張老板卻突然站起了身,豁了出去似的,揚聲沖著詹臺吼道:“詹道長好一盆臟水潑過來!誰知道你跟張總今天到這里來,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你說我對閔家那倆小子做了陰德事,今天當著列祖列宗的面,我跪下發毒誓!”張老板大步上前,撲通一聲跪在張家祖墳前,“祖宗有靈,要是我真的做了壞事,天打雷劈好吧!” 一番毒誓發得干凈利落,連一絲猶豫都沒有。 轉過身,眼睛里的陰狠和怨毒像要一滴一滴地溢出來。 “法至社會,什么都講個證據?!睆埨习逡蛔忠活D,“三十年前這些事,紅口白牙血口噴人,一點證據都沒有的話,可以這樣造謠嗎?” “你要是說我害了閔家兩兄弟,拿出證據來啊,起碼……也要閔家兩兄弟親自來這里跟我老張對質!” 張老板咧唇一笑,陰森森道:“啊,我差點忘記了。閔家老二,是死在棺材里了吧?閔家老大,哦……是說出了場車禍,瘋瘋癲癲的?一個瘋子說的話,能信嗎?” “更何況,”他話鋒一轉,“閔家兄弟連跟自家人都沒說過倉庫的事,你詹道長是怎么知道的?閔龍的死是一場意外吧?難道死之前跟你詹道長心貼心溝通過?” 他的語氣越來越陰冷,笑聲滲著寒意,字字句句淬了毒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