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下午三點,起棺的時辰到了。雪白的命紙靈幡好似飄揚的旗幟,在漸漸暗沉的風中搖曳著。兩個哥哥高高舉起雪白的瓷盆,用力砸在了地上。碎瓷四濺,她帶著女兒站得遠遠的,明明是自己的父親的喪事,卻漠然得像個陌生的賓客。 起棺了。黑色的棺材被八個身穿白衣的男人架著,晃晃悠悠地朝田間走去。天上不知何時開始,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她的嫂子們站在旁邊,嘰嘰喳喳地念叨著“吉兆”“喜喪”“老天爺有眼了”。 祖墳越來越近,所有記憶中曾經鮮活過的那些在廖家村生活過的人,如今都老老實實地躺在眼前那一只只鼓起的土黃色的饅頭里。 廖小妹茫然地一步步地走在越來越泥濘的田埂間,女兒卻突然清脆地出聲問:“媽,那是什么?” 廖小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嫂子卻一把捂住了女兒的眼睛:“別去看,那不好!” 有人低低地笑起來:“……這鬧鬼的東西,你這看了,當心晚上做噩夢?!?/br> 女兒嚇得渾身發抖,緊緊貼在她的身邊,廖小妹卻轉過頭,定定地看著那個“鬧鬼的東西”。 還能有什么呢?還能是誰呢? 二十年前無辜慘死的廖花兒,鮮活的rou體化作了滿地的血跡,又變成了森森白骨。 如今那森森白骨,被一串銅錢劍從天靈蓋穿了下來,死死地釘在厚厚的桃木板上,就曝露在祖墳的入口,仿佛廖家百余年來忠貞的守靈人。 廖小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天的情形。 她推開門,廖四福的尸體就橫躺在入屋的堂口。廖花兒白皙嬌美的面孔上血跡斑斑,原本圓滾滾的后腦塌陷了一半。 可她卻還沒有死透,嘴唇翕動,眼神滿是哀求,死死地望著廖小妹。 “救救我……”喑啞的聲音,暗含了無限的哀痛。 廖小妹驚慌失措,一邊喊人,一邊叫:“花兒jiejie,你等等我,我這就找人來救你!我這就找人!” 廖花兒仍然死死地看著她,漂亮的大眼睛里緩緩落下一滴淚,留下了最后一句話。 “廖……老……三……” —————————————————————————— 廖小妹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遍告訴父母了。 “花兒jiejie最后一句話是廖老三。她出事之后廖老三就再沒回過村子,廖老三老在山上跑,會不會招惹了什么熊瞎子,害死了jiejie?”廖小妹捉著村長父親的袖子,苦苦哀求道,“你就找來廖老三問一問,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廖花兒臨死前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她心里,讓她每時每刻良心難安。 老村長揮揮手:“人都死了,熊抓死的,你就算把廖老三找來又有什么用?何況廖四福也死了,你給誰討公道呢?如果他咬死不認,你平白得罪一個人,有什么好?如今廖老三在城里,你大哥二哥以后搞不好還要靠著他,得罪他對你有什么好處?” 好處?好處? “你只想著哥的好處,有沒有想過我?廖花兒臨死前那兩個眼珠子,總在我腦子里繞啊繞,繞得我睡不著覺?!绷涡∶每蕹隽寺?,“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良心?” “你有病,就去吃藥!你撞鬼,就去看道士!”父親猛地站起身,將椅子摔得霹靂吧啦,母親見狀不好,連忙湊了上來,拽著廖小妹的衣袖,哄道:“孩子這是撞了邪了,等我去閻王殿要點香灰回來泡泡水喝,就好了?!?/br> 廖小妹一把甩開了母親,跑出了家門。 哥哥需要人幫扶,她卻只配喝香灰…… 她是在這一瞬間,決定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早些離開,離開這個地方。 —————————————————————————— 廖小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沒有中邪。 可是不久以后,廖家村出了個邪乎的女鬼的事,卻像是春日里惱人的楊柳絮,莫名其妙傳了出去。 那流言傳得神乎其神,把廖花兒的死說得深有內情。那些長舌婦瞪著眼睛,紅著臉,捂著嘴,言之鑿鑿地說:“……聽說死之前,嘴里還念叨著一個男人的名字呢。誰知道是不是不守婦道,懷了野男人的種,遭了老天爺的惡報!” 廖小妹如遭雷擊,回過頭來看著坐在角落里,她沉默的父親和絮絮叨叨的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里悲涼一片。 第113章 拉大鋸(七) 廖小妹永遠也想不明白,是不是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有良心,所以才只有她一個人受良心難安的折磨? 當那些流言蜚語或許有心或許無意地流傳出去,當廖家祖墳前偶爾會有隔壁京陵村的人經過,在見到挎著竹籃的她的時候招手,問:“小妹,你們村里那個死了的女的是不是埋在這里?” 她抬起頭看那些人,為首的那個大約三十多歲,小的幾個人卻不過十幾歲。他們的口吻滿是獵奇,他們的眼神充斥著不懷好意的探究,好像那里躺著的不過是一個值錢的古董…… 廖小妹鼓起勇氣告訴了母親,窮苦的婦人深深皺起眉頭,拍了下女兒的肩膀,威脅道:“那是京陵村過來的混混!你還敢跟他們說話!想像廖花兒一樣死么?” 母親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不久前鳳縣和留壩的那場泥石流,幸存的村民是如何從大山里走出來,在勉縣重新修建了家園。 “那些遭了災的流民,殺人放火、車匪路霸,什么都做得出來!以后見了他們,可得躲遠點!” 那他們站在花兒jiejie的墳前又是做什么呢? 廖小妹想問,卻只能在母親一句接一句的責怪聲中變得越來越沉默。 她回家的時候寧愿繞遠路,也不愿從祖墳前的田埂經過,好像只要這樣做,廖花兒臨死前的那雙眼睛就會在她的記憶里漸漸淡忘。 可是還沒等到傷痕淡去的那天,廖小妹先等來了隔壁張家村哭天搶地的村民們。 為首的婦人身段圓潤,被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攙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在田埂上。他們哀嚎著,怒罵著,身上穿著白色的孝服,手里舉著黑色的靈幡。有人吹著嗩吶,有人敲鑼打鼓,唱著分不清是喜還是哀的喪樂,隊伍的最后走著一個打扮怪異的中年男人——他穿著土黃色的道士服,臉頰瘦削,眉目陰森,身后那把銅錢串成的長劍泛起暗紅的光芒。 天空上漸漸落下小雨。 男人們手里拿著鐵鍬和頭,女人們一路撒著糯米和綠豆,廖家村的老村長,廖小妹的父親,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身旁,神情沉重,似乎在解釋著什么。 廖小妹的心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想沖過去,卻被母親一把攔住了。 “找死嗎?你現在沖過去想干什么?”母親死死地抱著她的腰,捂住她的嘴巴。 廖小妹拼命地掙扎:“他們要干什么?為什么要往祖墳那邊走?是不是你們又亂嚼舌根子,說什么鬧鬼的事?他們是不是準備挖花兒jiejie的墳?” 她太瘦太小了,拼盡全力也沒有辦法從母親鋼鐵般的手臂里掙脫。 她的母親漸漸沒有了耐心,狠狠地攥住她的頭發向后扯,低聲吼道:“聽好了!隔壁張家村里死了好幾個孩子了……你要是再不聽話,等他們掘開那女鬼的墳,你跟她一起躺在棺材里去作伴!” 廖小妹不再掙扎了,眼淚大滴大滴往下落。 “張家村村口那家面店,你哥和你爸都去吃過的那家……家里孩子沒了!”母親彎下腰,看著廖小妹的眼睛,“幾個孩子在村口那棟荒樓里活生生被憋死了!來了好多人,查了一波又一波,說是女鬼作祟!” “可是……”廖小妹絕望地說,“明明不是花兒jiejie??!你比誰都清楚花兒jiejie鬧鬼這事一開始是怎么傳出去的??!” 母親的嘴唇泛著白,抓著廖小妹肩膀的手指是那樣用力,一字一頓地警告她:“……不管咱們村里怎么說的,和傳到張家村的那個故事,已經不是一回事了?!?/br> “死人已經死了,活人的日子總還要過下去的?!彼穆曇粼絹碓綀远?,“你看看面店的閔大娘的臉,你看看她,聽得下去你一個碎女娃的話?” 人群走過時揚起的滾滾黃塵,被大滴大滴落下的雨澆成了一灘爛泥。 老村長帶著三四個年輕人,站在廖家祖墳前,神色沉重地解釋著什么。十幾分鐘,又或者只是短短的幾分鐘后,他們勉強地點了點頭。廖村長伸出手,和那一路哭嚎的面店張老板,沉沉地握了一下手。 鐵鍬高高揚起,伴隨著廖小妹記憶里永遠也無法磨滅的天閃雷鳴,惡狠狠地落在那座孤零零的土墳上。廖村長找來紅磚,在廖四福的墳旁小心翼翼地圍了一圈,將他和共赴黃泉的女兒隔開,仿佛如此就能釋放最后一絲善意,減輕心中的愧疚。 入土的不過是薄棺一具,在不算太重的一擊下立刻支離破碎,甚至未有半分試圖維護主人的忠誠。滂沱大雨之中,之后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 恍惚間,白色的頭骨被從棺木中拿了出來。穿著黃衣的老道在肆虐的雨水中試圖點火,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引燃黃色的符紙,直到半晌之后,幽幽藍火從他的掌心竄了出來,落在了黃色的土坑中。 雨聲轟鳴,霹靂吧啦地落在地上,好似不停歇的鼓點??墒歉袅四敲催h,廖小妹卻依然仿佛聽見了銅錢落在白色的頭骨上濺出清脆的叮鈴聲,在瓢潑雨聲中宛如哀傷的樂響。 不僅有火,還有水。黃衣老道從懷里掏出了一個金色的小罐子,澆在白色的頭顱上,蒸騰起了一陣詭異的煙霧。 有人在哭,有人在罵,有人在怨,有人在咒。 有人在安慰著別人,說:“……惡鬼已除,再也無法危害人間,只要在此吸收日月精華,風化七七四十九年,廖家祖墳日后必會成為風水寶地,福澤子孫綿延百年?!?/br> 都是鬼扯!都是哄人的瞎話!頭顱上空洞洞的兩個黑眶,總是讓她回想起廖花兒臨終前望向她那深深的一眼。 廖小妹閉上了眼睛,再也不愿看那在雨水中飄零的頭蓋骨,任憑母親將她的身子緩緩地掰了過來。 一口溫溫的暖水被喂進了她的嘴里,廖小妹閉著眼睛,卻嘗到水中古怪的澀味。 她緩緩睜開眼睛,白色的瓷碗里裝著透亮的水,本該清澈的水里卻浮著星星點點的黑灰。母親對著她怪異地笑笑,露出難得的溫柔:“快點喝吧。你就是中了邪了,才這么不聽話!我從閻王殿里請來符灰水,好好喝一點,以后就好了!” 她怔怔地愣了兩秒,終究還是麻木地接過碗,一點點地咽了下去。 —————————————————————————— 依稀二十年過去,廖小妹的身邊站著丈夫,身后跟著小小的女兒,那些曾經的熟悉的面孔,如今都變成了祖墳上一個個土黃色的墳包。 可是今時今日她站在這里,二十年前的記憶紛涌而來,她卻依舊無助地好似當初那個瘦弱的女孩。 什么都沒有改變呢。一樣的瓢潑大雨,一樣的披麻戴孝,一樣的嚎哭的人群,一樣麻木地走在田埂中。 廖小妹抬頭看著天空,看見了一樣黑暗晦沉的云朵。 “落棺!”遠處有人喊。 送喪的人群驟然爆發一陣哭聲,仿佛越是哀戚,越是能證明自己的純孝。 廖小妹的臉上擠不出一滴淚水,只是深深地埋下頭。 人群漸漸散去。丈夫老黃擔憂地看著她,小聲說:“你要不舒服,咱們就早點回去吧?” 廖小妹搖搖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還想陪我爸再待會兒?!?/br> 天色漸漸暗下。最后一個人影慢慢消失在田埂上,白色的紙花灑在土黃色的地上,又被雨水澆成了一灘爛泥。廖小妹一步一步朝前走,終于走到了那個她很久很久都沒有敢直視一眼的地方。 廖花兒的頭蓋骨依舊放在那里,放在一塊鮮紅的蓋布之上。 一串銅錢壘在森森白骨上,遠看可怖,可是近看,卻讓她覺得有點可笑。 “早該做這件事了?!绷涡∶玫拖骂^,輕輕伸手,將那塊白骨拿在手中。 風吹日曬二十年,她本以為那塊白骨應該薄脆得一碰就會碎裂,可是拿到手中卻十分驚訝地發現那頭骨觸手溫潤光滑,像是白玉雕琢成的一樣。 “走吧,我來給你討個公道!”她拿起地上的紅布,包在頭骨上,一步步朝村后的閻王殿走過去??酀姆宜奈兜涝诳谥惺幯?,卻比不過心里的痛苦和不平。 一人多高的黑色的包公像矗立在閻王殿的正中央,在黃昏的雨水中,仿佛與黑暗融成一體。 廖小妹直直地看著殿上的閻王爺,狠狠地將口水吐在了案桌上。 “為何天道不公?為什么閻王爺不公?你到底長沒長眼睛,看不看得見到底發生了什么? 為何廖老三沒有惡報?為什么我父親不主持正義,卻能在換來今日壽終正寢的“喜喪”一場?”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有太多太多的不公。 閻王爺頭上金光閃閃的冠冕仿佛是一個笑話,嘲諷地看著無能為力的她自己。 “可笑嗎?!”廖小妹一腳踏上桌案,掀開金色的冠冕,怒吼道,“你是非不分!還說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識人不清,你不讓好人有好報,配寫什么善報惡報遠報近報終須有報!” 她把頭骨啪地一下砸在了閻王像的頭頂,將冠冕扣在了上面;想了想,尤嫌不夠,又伸手去拽閻王爺手里拿著的生死簿。 黑底白字的生死簿被死死塑嵌在閻王爺的腿上,廖小妹滿手濕滑,拽了兩下沒有拽動。 她xiele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桌案上,身子往后一靠,后背一陣戳痛。